姜妈将几片面包一杯牛乳和一碟红柚轻轻放在桌子上,转眼看了看试衣镜前的泠生,“二少爷,老爷夫人半个时辰前已经用过早点了,说您刚回来让你多睡会就没叫您一起。你先喝点牛乳吧,一块儿凉了。”
“先放那里吧!”泠生头也不会,在镜子前反复调着领结,扎好了又拆开。
“二少爷长大了,都知道妖丽了!”姜妈嬉笑道,退出门去,正要合上门。
“两年来不见那丫头,今天我可要穿得精神着点,那丫头见到我穿着军装,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她现在是不是还像假小子一样穿着练武服整天汗津津的。”泠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着道,像是回话又像是说给自己听,转而回过神,加快了手里的速度,“真是的,两年一封书信都没有,看我今天怎么教训她!”
姜妈叹了口气,正想说话,又硬生生憋了回去,顿了顿说道,“二少爷,约莫正午副官就会派车来送您去营队报道了,您抓紧吃早点,不要乱跑了,万一寻你不着就麻烦了!”说罢叹了口气,合上门走远开去。
泠生收拾完毕,坐到桌子前拿起面包片,胡乱三两口将嘴巴塞得满满的,又猛灌了一口牛乳便起身出了房门。下了楼跑过姜妈身边,侧头喊了一声也不停步,“不要等我中饭!”一转眼就冲到了大门外,只留下心事重重的姜妈呆呆地留在原地。
泠生手捧着一包牛乳糕,走到顾家大院门口,正要扣门,又缩回手心中开始不安起来。两年来每隔半个月就会寄出一封家书,自从第一封信表露了心意后,就一直翘首等待回信,却许久等不到一句回应,便又忍耐不住寄出第二封第三封……一封比一封的心声直露坦白。那丫头是否被吓着了?还是她心里另有所属便以这种方式表达。想到这里,泠生不禁为自己的沉不住气懊恼,这事是应该回国当面说的,当时身处异乡前途未知,那丫头必定会有过多顾虑,又怎么肯轻易答应。若非自己那么不谨慎,现在也便不会害怕见面害怕尴尬。
泠生松了松领结深吸一口气,举起门环拍了拍。
门支呀一声开了一条缝,探头出来一个十来岁的长编发布衣少女,“谁呀?”
泠生愣了愣,拘了礼道,“请问府上小姐在家吗?”
少女打开门来,歪着脑袋抬头看着泠生,转着狡黠的眼珠重复道,“小姐?”
“对,顾家镖局大小姐顾婉清。”泠生上前一步道。
“不在!”少女头一扭就欲关门。
泠生忙挡住门挤进身去,却见院子里空空荡荡一切装饰牌匾皆无,只有院子里支着一个竹竿架子,上面晾晒着三五件女人的土布外衫,顿时心下困惑,便又拘了礼问道,“可否告知你家小姐何时回来?我是她的朋友,特地前来探望她的。”又提起手中的牛乳糕,“看,这是她爱吃的,我特地带来的!”
那少女上下打量了泠生一眼,忽而兴奋地跳起来抓住泠生的衣摆,“你是以沫哥哥的朋友吧,可是以沫哥哥不放心婉姐姐特地叫你过来探望的?”
泠生身体一顿,一股不清楚的滋味涌上心头,心下想着至少眼前的少女与婉清相识的,便不做回答,继续问道,“你可知道婉清何时回来?”
少女默默收回抓着泠生的手,寞落地低头道,“我也不知,自从两年前离开蒲镇去了甘肃,头一年尚有两封书信报平安,后来就再没消息。”转而又拉起泠生,焦急地问道,“以沫哥哥那边如何了?可有……”
泠生脑子轰地一声,已然听不见少女剩下的话,转过身摘下帽子,失魂落魄的拖着脚缓缓挪出门去。
“哎,哎,问你话呢!”少女追出门叫道。
泠生转过身,将牛乳糕塞进少女手里,拍了拍少女的手背,“若是有顾家的消息,有劳知会一声巷南口曲家曲泠生,多谢!”说罢抬头看了看天,却看见原本悬挂着顾家镖局的牌匾已经不见,空旷旷的门栏丝毫没有悬挂过任何物品的痕迹,显然已是摘除已久。
泠生闭上眼,叹了口气,丫头,你现在在哪里?顾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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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生坐回桌子前,耳旁还回响着少女的声音。两年前?甘肃?赵以沫?
泠生烦躁地甩了甩头,一仰身瘫坐在椅子上,困惑间瞥眼看见书架上竖立着的几本书中间夹着一叠牛皮信封,遂走上前去。
竟是当初写给婉清的书信,只是一封一封并未拆开。泠生叹了口气又自顾自嘲笑起来,原来婉清到现在还并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可笑自己瞻前顾后的滑稽模样竟然是庸人自扰。
泠生将信一封封拆开,细细读着当初的心情。这一封是质问婉清为何不回信,这一封是为了上一封质问写的道歉信,这一封歪歪扭扭的信写的是当初手臂受伤时心灰意冷渴望见面……这一封为了知会准备回国写的。还有这一封……
泠生转到了最底的一封,眼睛慢慢睁大了起来,这个信封分明已经被打开过了。抽出信纸,两张不同的字体在泠生的眼前铺展开来。雪白信纸上仅有的几个字已经被泪水融化变得模糊不清,泠生颤抖着手,凑近看去,那分明是朝思暮想的称呼。耳旁仿佛闪过那女子时而轻柔时而刁蛮的叫唤,泠哥哥,你不准再甩掉我自己出去玩!泠哥哥,你继续看书我不吵你!泠哥哥,我的新衣服好不好看?泠哥哥,你有没有想我?泠哥哥,泠哥哥……泠哥哥,不相见,不相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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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棚内,四个伙头兵分别坐于一张长条型斩板的两侧,各自手中抓着几张牌,后勤部副主任徐井深一手拿着啃了一半的鸡腿,一手撑着坐在斩板上看着其中一小兵出牌。
“这张这张!”徐井深拿着鸡腿指指牌面,见那小兵摔出另两张牌,便举起手一个巴掌削中那小兵的脑门,“小兔崽子,告诉你这张这张!”
那小兵扶了扶被拍歪的帽子,按着徐井深的意思又将手中的牌出了一张出去。
“傻啊你,你娘把你取名叫二蛋,你的脑仁子就真是用鸡蛋做的,不能开窍的?”徐井深说罢,将先前出错的牌拿回来塞进小兵的牌中,“一轮只能出一次!懂不懂?”
“老大,这样就没意思了吧!熟话说的好,出牌无悔啊!”坐在另一边的锯子毛压了牌抬头说道。
“不懂就别瞎说,那是落子无悔。”徐井深啃了一口鸡腿,摇头晃脑道,“你们这是在下棋吗?啊?”
“老大,你坐在上头,我们几个的牌早就看的一清二楚了,就指望着二蛋脑子慢出岔子我们才能赢一把啊!”锯子毛道。
“我看了你们的牌,这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是战术懂不懂?你小子再啰哩啰嗦,若像上次一样求着我不要抵裤子我可就不答应了,这次我就让你光着腚给战士们送饭去啊!”
锯子毛立马收了声,几人一声不吭地打着牌,只有徐井深一人指手画脚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赢了赢了,交出来!交出来!锯子毛你上局输了最后一个铜板,这次真是要输裤子了!”徐井深说罢就跳下斩板抓着鸡腿去扒锯子毛的破兮兮的军裤,锯子毛立马推了斩板四处逃窜起来,“大哥饶命,大哥饶命”。
追了一阵子,徐井深指了指锯子毛气喘吁吁地拖着腰回来,笑哈哈地对着二蛋地后脑勺猛地一拍,“好小子!又赢一局!虽说你脑瓜子不行吧,但是勤能补拙,是军人的好榜样!坚决服从上级命令,叫你出什么牌就出什么牌,我们军队就是需要你这种服从命令的战士!”
二蛋摸着肿痛的后脑勺,转过头对徐井深憨憨的笑。徐井深又用手揉了揉二蛋的后脑勺。
“妈的,烧火煮饭用了一个时辰,两分钟不到盆就空了。”小老白从木门外走进来,手上拿着两个粘着几粒米的空饭盆,自顾自念叨。
“我们师一天才两顿饭,每人一天加起来才六两米,战士们天天还要操练打靶,一到饭点还不是个个像饿死鬼一样。”锯子毛走回原位,拉出木凳坐了下来,“哎,我听说第五军一天能吃三顿饱饭,餐餐大鱼大肉,罐头肉蘸汤。听说是委员长亲自下令要求执行的呢!不吃满三顿还算违纪!”
“吵什么吵,吵什么吵!那是第五军,最精锐的机械化军团,和我们好比吗?”徐井深一抬手照着锯子毛的头上就是一个栗子,又环顾了下大伙的脸,举起鸡腿在面前摇了摇,“咱们现在不是大鱼大肉?比起那第五军只有三餐饱饭,咱们还加餐,洋人管这餐叫什么来着,阿夫特努踢,就是下午加的餐,我们可是过着洋人的日子懂不懂?”又扔出鸡腿,“不准抢,每人一口,军队讲究的就是秩序!”
“哎,听说咱们团今天要来一个……”小老白举起手指指指头顶,“富家子来着!”
“不会吧,富家子会到我们这里?”二蛋环顾了下四周,几根手臂粗的木头搭建的雨棚上披着几块不同花色的拼接起来的遮雨布,棚内几块斩板上插着几把菜刀,遍地散落着柴火稻草,两个灶台也是黑黢黢的一片。
“许是知道我们这里是全师部伙食最好的!有个阿夫特努踢!”锯子毛两腮上全是油光手上拿着鸡腿骨,抬脚就是一踢将二蛋踢下凳子去。
“收起来收起来!等下人来了,别乱说话,不然我拿你好看!赶紧擦擦嘴!”徐井深指着锯子毛。
“报告!新兵曲泠生报道!”说话间一年轻士官走进门来,向着徐井深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锯子毛忙将鸡腿藏进裤兜里,拉着二蛋起了身。
徐井深见到泠生,也立刻板起脸一跺脚回敬了礼,踱脚间,原本歪戴着的军帽一震一下塌下来遮住了一只眼睛。
二蛋捂着嘴笑出了声被锯子毛招手就是一个头皮,小声道,“别笑!”
徐井深尴尬地抬手顶了顶军帽,对泠生道,“稍息!”
泠生拉了拉军服,上前道,“您就是徐副吧!我听副官说这个时辰您现在应该在厨房巡视考察,所以就来这里报道了!”
徐井深呵呵笑着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三炮台来,弹出一根递给泠生,点头道,“是是,来巡视监督一下。俗话说的好,打仗就是打持久的后勤!后勤很重要!”
泠生推掉烟,又是一个立正军礼,“是!”又对徐井深说,“那我先去参加集训了!徐副您慢慢检查!”说罢一个向后转,小步跑出门外。
二蛋终于憋不住气笑出声来,一旁众人也跟着笑起来。
“哎,大哥!这富家子是不是这有问题,”锯子毛手指了指脑门,“猪油吃多了堵住了。”
“笑什么笑,”徐井深回眼瞪道,“你们一个个平日懒散惯了,这才是军人该有的样子!”见大伙们一个一个收了口,又自言自语道,“脑子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