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年华之效
我的执念，我的血亲，我的爱人，经年前已远去。
我早已不睡在魔王阁小小的书房，我躲开政殿，躲开书房，睡在了魔王应睡的寝殿内。
只是这孤单的寝殿里，每当我强迫自己睡去时，眼前总有大朵大朵的血花盛放，盛放在极致时爆裂，空无一物的花梗上，只有血泪顺着绿梗落下，融于地面，钻入心中。
当花泪疮痍的土地越发血红，当泪滴注满心脏，当落花再也融不进土中时，我知道，我的心脏，终于麻痹，
再醒时，天地已焕然一新。
我看万物时，眼波终于又淡如从前。
我知道，若我心中但凡有一丝恨意，便绝不能成就我心中所思，我逼着自己戴起了一副面具，一副儿时有过，却被撕裂的面具。
多少的内忧外患，就在我的笑意中迎刃而解，多少的违心决策，更在我平顺的眼波中淡然过去，当我已不再是我，魔道的一切都开始真正的顺利了起来。
我明白了，若想要站在命运的至高点，我首先要做的，便是对命运低头。
我开始频繁的出入红尘，虹光七主更是依我的嘱托，在其余五道之内上下活动，天界佛门鬼道妖佞，不论善恶的左右打点。
而我，也终于在赤主回禀的一刻，找到了等待了经年的时机。
此等时机，源自赤主从鬼道门外截获的一方秽土。
秽土之中，藏着捕获了千亿轮回中的一缕生魂。
生魂的主人乃是婆罗门女种氏的一位女子。
相传佛门之内，虽已成佛，却执念最深的乃是圣号地藏的一位七藏菩萨。地藏菩萨踏秽土却可纳万千浊世，自成佛之后，更是度尽了天下不该度之人，其佛心超凡入圣，其佛性更是六道难得，只是这一位超凡入圣的菩萨，却唯有前世的一抹执念，至今无法消除。
这一抹执念，便是他前世转生前的生母——婆罗门女。
婆罗门女尚在红尘之时，因自身欲念所碍，至身死也未积一分善心，自死时堕入无尽轮回之后，便了无音讯。而地藏菩萨虽已成佛，却因孝心极重，而时刻挂怀前世生母，行善度人之时，尚不忘散尽身下秽土泥灵，在三界六道苦寻轮回内的一缕生魂。
我将这一抹功成却还未回归佛门的秽土紧紧关入案前宝盒之内，思忖了半晌，悄声对赤主嘱托了一件要事，接着便只身跨入了佛门梵天之境。
小心的隐去身形，穿过尚未开始传经的大雄宝殿，绕过侧门，便到了万佛居住的佛光岩，那一位功德无量的地藏菩萨正伏在案前，钻研着着大乘佛经，而一旁镇案的谛听却兀自的趴在案下打着瞌睡。
我踮着脚步越发走近，在离地藏菩萨三十三丈开外之时，那谛听却忽然昂起了兽首，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看。
“尊驾乃是一道主人，大愿有失远迎，还请上座。”还未待谛听吼叫，地藏菩萨便伸出手安抚下了谛听的焦躁，接着朝空无一人的方向呼了声佛号，不急不缓的出言唤我。
见菩萨坦荡大度，我也不欲再偷摸行事，挥袖将身形现出，尊敬的行了一个平礼，朝菩萨道：“早闻菩萨无量慈悲，心生向往，本应早早前来拜访，却奈何身份尴尬，还请菩萨见谅。”
地藏菩萨眉头微展，佛相带着庄严笑意，将案前佛经合起，轻声道：“有朋乃幸，无妨无妨。”
我在菩萨案前左首坐下，谛听仿佛察觉到来者不善，对着我低声呜吼。菩萨在谛听额前轻拍了三下，才算止了这天地灵兽的不安。
“菩萨看的可是大乘佛经？”我看了一眼地藏菩萨案前之物，询问道。
“原来魔主也对我佛家经典有所涉及，此实乃魔道之幸也。不错，我佛如来大智广袤，经书中藏尽六道万物，大至苦海无边，小至须弥一瞬，皆有迹可循，每每阅之，皆有所悟。”地藏菩萨将佛经拿起，叠在案前的几本佛经之上，朗言道。
“菩萨佛性超然，悟经不倦，让人钦佩。”我点头赞道：“只是，菩萨案前的几本经书，俱都是记载了六道场所之本，敢问菩萨，是否阅经之余，尚有一念私心”
菩萨闻言，脸色稍变，却并不隐瞒，只是苦笑了一下便道：“想不到我的私欲，竟如此明显，只怪我修行不足，无法将一己之欲淡然处之，让魔主见笑了。”
眼见菩萨虽然谈及私隐，却仍是宝相庄严，光明磊落，毫无任何扭捏作态，我心中实在对着菩萨欣赏的紧，但是奈何今日来意不善，自己只能压下心中所想，转而笑了一笑，接着话锋一转，将话题引入了今日来意之上，低声对菩萨道：“容在下大胆揣测，菩萨的私欲，可是源自成佛前的一世轮回？”
地藏菩萨高宣了声佛号，脸上却已有不悦之色：“想不到魔主非但将魔道治理的井井有条，还能将心思顾忌到一道之外。我佛门之事，魔主实在务须多心，还请魔主请回吧。”
说完，菩萨的脸色变换，宝相不怒自威，伸手重新将案前的佛经取回，便再无言语。
我虽讨了个没趣，但从菩萨的反应上来看，我心中所图之事，却重新多了几分把握，也不理菩萨的逐客令，我自顾自站起，转到菩萨的案前，开口道：“六道之内，唯有佛门最讲究因果报应，红尘之中，又以杀孽为万恶之首，却不知杀孽深重之人，若被投入轮回之中，那一缕英魂又将魂归何处？”
菩萨虽闭口不言，但是翻动经书的手却兀自凝了一凝。
我接言道：“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是养育了成佛之人的婆罗门女，早闻凡尘若犯了罪过，便有连罪之说，却不知，这小小的口角之间的杀孽，又是不是因为生养了佛门中人，才有如此激烈的报应呢？”
“请魔主自重！我佛门圣地，绝不容此等污言扰人！”地藏菩萨闻听至此，再也无法稳住佛心，脸露金刚怒相，眼见就要使出大法力将我驱出梵天之境。
“地藏菩萨息怒！请观此物！”我见此刻时机终于成熟，伸手将怀中赤色宝盒掏出，在菩萨动真怒之前将此物轻轻的放在了地藏案前。
案下的谛听首先听出了落入案前的到底是何物，方才被菩萨的抚下的躁动瞬间爆发，冲着桌案便急吼了起来。
谛听乃是得天独厚的天地灵兽，其一吼之下，已有狂风被兽哮带起，宝盒本就没有上锁，怒吼之下，应声而开。
宝盒打开之时，地藏菩萨脸上的怒意终于有所减缓，转换而来的却是一副蹙眉不解的模样。
“这……似乎是我座下的秽土？”闻得地藏终于再次开口，我心中所剩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下，恭敬开口回答道。
“正是。”
“土中虽然气息已薄，但我依旧可以察觉出，其中掺有生魂之息。”地藏再次开口，言语中却隐隐有了疑问。
“没错。”我转身坐下，笑着点了点头。
“秽土知我心意，六道之中，只会擒一人生魂！”地藏菩萨看着我，再次开口，言语中却隐隐有了千年难见的激动。
“菩萨全知全识，吾等佩服不已。”我与菩萨四目相对，微笑答道。
“还……还请魔主不吝赐教。”地藏菩萨沉思半晌，忽然一把按住嚎叫不已的谛听，带着些许无奈的叹气开口。
“我从以前就对大愿地藏的圣号心怀敬仰，更敬佩于地藏菩萨的孝心执念，只是六道之人，若得幸脱于轮回之外，实在不必对轮回内之事太过挂怀，如今我有了此等契机，更因偶得的这一丝秽土，便知自己终于有幸可助菩萨了却执念。”我郑重其事的对地藏说道，更有自信脸上的表情绝对万无一失，只是这灵兽谛听却还是越发不安的对着我低声嘶吼起来。
“多谢魔主费心。只是却不知这秽土内所带的生魂，此时又到了何处？”地藏追问。
几日前，当红光赤主费劲千辛万苦从鬼门之外截下将要回归佛门的秽土时，秽土早已受尽沧桑，所剩无几，想必在寻得生魂的路途中几经风雨，才能找到这不知轮回了多久的一抹生魂。
而即便是大愿地藏的佛门秽土，却依旧无法将深陷轮回的婆罗女生魂尽数带走，想必万千险阻中，秽土权衡上下，才决定将费力擒得的一抹生魂气息当作线索带回佛门之内，接着再由佛法无边的地藏菩萨法神出动，从轮回内寻出全部魂魄。
只是秽土和菩萨如何都没有料到，经过千万年的努力后，即将功成之刻，却偏偏在半路杀出了个虹光赤主，硬生生的将秽土连同魂魄气息夺入了魔道之内。
在踏入梵天之境前，我便嘱托赤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从轮回中救出婆罗女之魂，接着再将其放置在我嘱咐之地。
纵然此番举动有万般罪孽，更有我诸多不耻之处，但是为了我心中目的，我却依旧毫不犹豫的将其一步步付诸行动，直到这最关键的一刻。
我身后早已是虚无混沌，我眼前的，才是应走的康庄大道，在一切舍弃了之后，这等阴毒计划，若能达到我的目的，又有何妨！
“我虽偶然的道这一缕秽土，但是其中的生魂却只有一丝气息，我命最得力的将士循着生魂气息追去，却不料，这一抹气息……”我顿了一顿，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看着菩萨接道：“这一抹气息，却早已被打入鬼道的十八层地狱之中！”
从轮回中救人，对于别人来说，无异于痴人说梦，但是对于魔道仅次于魔主的虹光七主来说，却并非什么难如登天之事，特别是虹光黄主早在经年前便已遵照我的吩咐，安插于鬼道之种，一旦此事功成，卧底于鬼道数年的黄主想必也可功成身退，回归于魔道之中。
“什么！”地藏菩萨忽然大惊失色，不用我多言，他自然知道十八层地狱到底是什么地方，佛门与地狱本就隔得不远，这六道的圣洁之境早在六道成型之时就已与鬼道比邻，说是比邻，倒不如说鬼道动作慢，只能抢到最后一片罅隙之地安置一道人脉，而这罅隙之处恰好是佛门摒弃的脏污之地罢了。
佛门地狱，那浅浅的一步之遥，想必佛门的高僧们，最熟悉的便是地狱内狰狞恐怖的景象，而鬼道地狱中，又不知这些无数冤魂们，日日遥望着佛门梵天乐土，心中又是什么感想。
我站在近处，观察着地藏菩萨的脸上神情，这计谋的最后一步，就只看菩萨的佛心佛性，正踌躇是否要再出言挑唆，却不料菩萨忽然悠然坐下，席地之势似乎有着宝光圣相，而地藏菩萨本来空无一物的身后，竟也有了莲花盛放，仙乐作响。
地藏菩萨神色坦然，眼神更是一片磊落光明。一旁的谛听似乎也被菩萨的这幅样貌慑服，本来还兀自呜咽不止的灵兽，此刻终于完全拜服在菩萨的身边，安然自得的靠在菩萨的身侧，闭起了眼睛。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菩萨微笑着看我，看的我心中忽然一阵七上八下，此一刻即将功成之时，我却不坦然了起来。
地藏菩萨不理会我脸上的神色，只是悠悠的呼了一声佛号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八字箴言似对我说，又似对天地起誓，八字一落，大愿地藏菩萨从此便成了南无大愿地藏王，佛门梵天之境内，菩萨就此坐着，陷入了一片秽土之中。
这本应藏匿这红尘污秽罪恶的土壤随着地藏王一同下陷，而地藏王的法身逐渐没入土中之后，新翻出的干净土壤慢慢填平了地藏王下落的痕迹。
从此刻起，佛门便再无一丝秽土。
而佛门澄净之时，便是地藏王自愿落入地狱之刻。
我看着空无一人的桌案前，方才的一片佛光中，就连谛听也随着地藏王一同落入地狱，这天地间的灵兽，自然有着慧根，心悦诚服的跟着菩萨一同去了。
被风不停翻动的经书案前，唯有我一人独自站立，天地间的一片纯澈中，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儿围着我打转不止。
似乎这些风灵也在嘲笑我的阴险筹谋，嘲笑我的奸诈诡计，嘲笑我的无尽心机。
我站在空荡荡的梵天之境，脸上却浮起了一抹淡然的笑意，而这笑容并非是得意于自己的计谋得逞，这笑意却是我心中的一片顿悟，我终于明白了，自己原来真的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佛钟被敲钟柱重重砸响，佛门之中，终于开始一天的讲经早课，只是这无数的佛门弟子却不知道，就在他们早课未开之时，已有一位让人肃然起敬的菩萨就此离开了佛门，投身于无尽地狱之中。
案前的佛经被吹动的越发激烈，似乎连这小小的经书也不耻于我的下作行径般，急切的想将我赶出这佛门净地。
我笑了笑，再次隐没身形，闪出了梵天之境。
从佛门，经由凡间，回到了幽泉之内，魔道之中，一派繁荣昌盛的景象，对于我这个魔主，不管是魔道的一花一草，都对我尊敬的五体投地，经年的岁月中，我虽终于习惯了他们的拜服，却更习惯了旁人的不屑。
魔王阁内，许久不见的虹光黄主一脸敬佩的跪在大殿之上，口呼“魔主贤明”后，再抬起头时，眼中透出的，是发自肺腑的敬意和忠心。
“我在鬼道苦心经营数年都未功成的事，却不料在魔主的轻而易举中便做的完美无瑕。在末将脱出鬼道之时，便听到各方消息传来——在地藏王入驻鬼道之后，对于阎王的行径做出了诸多限制，就连阎王那多年来喜欢炸鬼吃的嗜好，也被地藏王以有损生灵的由头，给禁止了。而地藏王更是日夜待在了地狱之中，这鬼道重地内，被佛门大功德之人把守，想必鬼道短期内是无法再有什么作为了。此等一石二鸟又干净利落的计谋，末将实在拜服！”虹光黄主对我再拜，对于这个在异道奔波多年的劳苦功高之将，我虽不欲他如此拜了再拜，心中却知道此刻却并不是心软之时。
早在经年的内乱中我便知晓，人若不全心全意的顺从于自己，除了让其完全心悦诚服外，尚且需要加之一分敬怕，看不清虚实的人，才不会被人摸透心思，不露悲喜的人，才能稳坐在王位之中。
“黄大哥，你就莫要再拜了，拜的我都觉得头疼了。”虹光紫主站在我的身边，撅了撅嘴巴，嫌弃道。
黄主却不敢自己起身，抬起头请示一般看了看我的神色，在我点头后才敢慢慢站起，站起后却第一时间对自己这个小妹妹道：“紫荼，不许在魔主面前无礼。”
紫荼闻言，只是冲着黄主伸了伸舌头，却不敢再多言语，我看她拘束的样子，脸上却露出了平日里那一抹刻意装出的笑意。
“各位多日奔波，辛苦了。此次限制住鬼道后，今后必然有更多需要各位操劳之时，各位请各自回去，好生修养，养精蓄锐，才好为我魔道继续效力！”
“谨遵魔主之命！”
魔道的诸位重臣强将跪拜之后，鱼贯而出，不多时，大殿上便只剩我和紫荼二人。
“羲斡哥哥，你不要再笑了，你这笑容，我不管何时看到都觉得不舒服。”众人不在，紫荼便少了许多拘束，这丫头在那日之后，便不再怕我，总是一味的缠在我的身边，而我也感念她的关门之恩，所以便由着她去了。
但就是这一番不拘束，却让她成为了我在魔道之内，最为亲近的一人，长久相处下来，我一直视她为妹妹一般，众人不在时，便由着她性子也无妨。
我揉了揉笑得有些僵硬的脸颊，摇了摇头道：“魔主，若是天天阴沉着脸，那才让朝臣不安，让万民害怕呢。我只想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已，却无欲于做一个人人惧怕的君王。”
“羲斡哥哥，那和尚……真的就被你糊弄的跃入地狱之中了么。真是一个愣头愣脑的傻和尚呢。”紫荼撇了撇嘴，想到方才朝堂所说之事，好奇的问我道。
“紫荼，不可无礼。”我正色道：“三界之中，能让我敬佩之人不多，而大愿地藏却可当的上一个。”回想起梵天之境内的一番相处，这位菩萨的坦然、孝义、无私诸多情怀，都让我从心底敬佩，若不是此一诡计，或许我会与他成为知己也不一定。
“紫荼知道啦。”紫荼闻言吐了吐舌头道，口中却喃喃自语的重复了一遍我口中的菩萨之名——
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