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子,颓然了千年,你竟还是看不开么?”阿婆不答,却淡淡的反问了我一句。
我猛然抬起头,却只看到阿婆那熟悉的脸庞上皱纹深的让人心疼,这个从小便牵着我,纵着我,看着我长大的老人,在这黑暗的政殿之上,在我的面前,第一次收起了所有的慈爱与不舍,皱纹夹杂的凹陷眼眶中,有的是我从未见过的冷冽。
我忽然发现,原来我眼前的大人,从我记事起便已经是大人独有的模样,只不过对着年幼的我时,刻意带起了那张慈祥的面具。而千年之后,当我也真正长大,开始面对这些我从未涉及过的现实时,她已无需再戴着面具与我对谈。
在这一刻,我才明白了一道之主的意义——我早已,不配有与戴上面具的人相对的处境。
“我以一道主位的身份下令——绝不向鬼道低头!阿婆,以女人定江山之事,即便是现在的险峻形势,我也万万做不出此等下作行径!”我正襟危立,直直的站在这位佝偻妇人的面前,言语中带着不容反驳的威势:“此事,自不必再提!”
阿婆颤颤巍巍的抬起头,仰望着我,忽然展开了容颜,满是皱纹的脸庞慢慢笑了出来,这一笑之内,尽是满意与安然,阿婆恭敬的向我再次开口:“启禀魔主,吾等魔道自不会行魔主口中的龌龊之事,只是魔主依魔主所言,虽不欲以女子定江山,但是你眼前之人,若不是……”
“我眼前之人,乃是我心之所属,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眼角余光中,我清晰的看到了她的身子忽然抖了一抖,可她又何知,话一出口,我的心又没有如她一般,颤抖了一瞬呢。
这悄然蒙发的情愫,若不是我今日亲口说出,恐怕我还无法如此真实的知晓心中所想,平日里埋在心中的,终于由自己说出,我忽然有了一种豁出去的痛快感,前路虽还不明朗,但我的心却瞬间轻松了起来。
“请魔主三思!”阿婆闻言,显得有些诧异,随即慢慢跪下,如忏悔般的低下了头。
“若魔主的心之所属,只是我豢养的一只黄鹂鸟儿呢?”
我笑了笑,对她伸出了手,轻轻道:“何妨?”
她闻言,不可置信的抬起头,眼神中的希望却突然一闪而逝,她与阿婆一样,再次伏拜在我的脚边。我看不清她的神情,却只听到她口中传来的话语:
“我对魔主——只有敬意,却并无情意,请魔主放手。”
我看着跪在我眼前的两个女人,心中百感如粗糙的双手狠狠的揉弄着胸腔中的心脏,我用力的捂住胸口,缓了半晌才怅然开口:
“罢了。”
“罢了。”我心下冷笑,却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我看了她好久,脑中的却尽是她为我晚歌晨唱,一边吃一边唱的样子。
罢了……我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或许这魂玉之下的王座,注定是我一人孤坐。
我迈着步伐,踏在这片因我而毁,却又被我重建的土地上,虚晃着身影,不知道走到了何处。
月光幽微,我再抬起头时,却只看到了那一束从幽泉射下的月华光柱,光柱下,他的靠在我肩上的情景恍如昨日,而他殒命才得以保全的魔道却早已不是前尘。
牺牲了这么多,才有的安然,再舍一个她又怎样!
清晨之时,我回到魔王阁政殿,召集了满殿君臣,冷冷的对着下面为迫在眉睫的危机而心怀不安的人们下令——三日后,送歌姬入鬼门关!
那些忐忑不定的人们,忽然集体松了一口气。
在能保持这安逸生活的前提下,他们既无暇更不想要知道我舍去的到底是何物。
因为我是一道之尊,因为我是堂堂魔主,因为我早已不需要有我。
下朝之后,下人来报,阿婆在知道送歌姬离开魔道的消息后,终于放下心中大石,饮罪自缢。
她只是骗了那个被她一手带大的孩子而已,又算什么罪过了。
我叹了口气,示意下人退下。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忘记自己的立场,忘记应该知道的——知道她骗的,乃是魔道的至尊魔主。
阿婆走后,我忽然像是走入了一座迷宫,迷宫千转万回,总是带领我去到同一个地方——那一座我亲手送葬了弟弟的幽泉之下。
短短三日,我几乎不敢走出魔王阁,因为只要踏出魔王阁一步,我便不由自主的游走到同一个目的地。
我只能被逼着躲在小小的书房,静静等着三日之期的到来。
第一日,第二日,混混沌沌中,也终于熬到了第三日。
这困了我千年的书房,我终于第一次感到再也待不下去,小小的四方天地,除了让我感到窒息以外,却再也没有了曾经的安全感与归属感,我摇了摇头,转身行至了政殿。
天光熹微,将明未明,政殿的窗户还在开着,窗外风更露重,空无一人,我走近窗台,伸手将窗户慢慢关上,这从未闭起的窗户,今后也再不必开启了,冷风送来的只有寒冷,却再也没有她。
我从未觉得这天地会小到这种地步,仿佛那窗子关上的不仅是门户,天地四围好像被齐齐的关在了窗外一般,我胸口只觉气闷,跌跌撞撞的便逃离了这困着我的魔王阁。
当我再抬眼看去时,不出所料一般,自己竟又来到这一座该死的幽泉之下。
脚步踉跄,我跌坐在幽泉之下的暗处,仰着头,却看不到幽泉之上的月亮,唯有一朵乌云盖在幽泉之上。
不是要天明了么,怎么还会有一团云雾绕月不散,我伸出手,只想拔开那恼人的乌云,却不料脱手的法术钻入了幽泉之内,却再无动静。
“出不去的。”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我这才发现,那幽泉之下的暗处,竟不止我一人在此。
“我还未化人形之时,便试过。”
她从黑暗中探出头,看不出脸上悲喜。
“在我还未化形之时,有一次饿的极了,我便冲着有光的地方不管不顾的飞,看到幽泉下的一抹光的时候,我简直兴奋的要疯掉,冲着幽泉外的地方一直飞一直飞,奈何飞的头破血流,也还是飞不出这个没有食物的地方,当时跌落在这片地上的时候,我躺在地上就想,不知道这幽泉之外到底有多少好吃的,想着想着我就开始流口水,口水流着流着,我便哭了起来。”她抬起头看看那透明的幽泉:“你知道我是为什么哭的么?”
“天地不公?没有自由?”我木然的看着她,回答道。
“才不是。”她摸了摸鼻子,靠着我挪近了些:“我啊,是活生生被饿哭的。”
我愕然,却不知世上真有人是可以被饿哭的。
“你呢,自小便是出生在高高在上的王家,自然不知道万物的疾苦,魔道困顿的千年里,特别是在我出生后,目力所及皆是哀嚎遍野,四处饥荒,阿婆将我拾回魔王阁,喂我吃的那一餐,是我此生吃的第一顿饱饭。”她顿了一顿,似乎想起了死去的阿婆,心下凄然:“只不过阿婆也不在了。”
“我总觉得啊,能喂我吃饱饭的人,就是好人。所以我从一开始便与阿婆十分亲近,只是阿婆总是终日忧烦,也不知在忧愁什么。有一日我见阿婆实在愁的狠了,便想起了山林里解闷的歌谣来,于是我坐在阿婆的身边,轻轻哼着,想让她乐一乐。”她随口哼了几句当日的歌谣,歌声虽然随意,却依旧悦耳,刹那间便冲散了我不少忧烦。“喏,就是这个调儿,阿婆听到之后忽然笑了,然后嘱托了我一番后,便推给了我一个托盘儿,让我给魔王阁深处的小屋里送去。”
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面朝我道:“我原以为,能见到你,帮你重新变回现在这样温暖的模样,又能每日帮你唱着晨歌,便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却不知道,能听到你说‘无妨’二字时,才是我今生最幸福的时刻。”
“无妨。”她学着我的口吻,重复了一遍,然后傻傻的笑一笑:“你这样,我真的很喜欢……”
“不要走。”我抬头望着她,忽然打断了她的笑容,开口说道。
她的笑容只是凝了一瞬,接着便再次展颜开来:“我只是一只被阿婆豢养的鸟儿,养来为你解闷儿而已,魔道之中像我一样的生灵,还有千千万万,少我一个,又有什么关系啦。”
“不要走!”我蓦然站起身,紧紧抓住她的手:“千万的生灵我只要你一个,你答应我,我愿为你征战鬼道,绝不让鬼道抢走我心爱之人!”
她并没有闪躲,只是任我抓住她的手,脸还在笑着,眼泪却忽然落了下来:“羲斡,魔道不能再受前番苦楚了。”
“那片惨象,你没有看过,我却看得太多太多。”她低下头,眼泪不停的落在我的手上:“若我一人便可免让魔道再受折磨,我愿意。”
“我不愿意!”我忽然对她大喊,我实在在隐忍中失去了太多,我再不愿不声不响的一无所有:“我已失去太多,若再失去你,我宁愿……”
“魔主,魔道与私,孰轻孰重。”她仰头看我,眼泪顺着她的脸颊不停下落,但是流泪的脸上却是一副决绝不已的表情。
我从没想到,幽泉之下,我竟要再看一次这种让人害怕的表情。
“纨素……连你也要逼我至此么?”我抓住她的手忽然松开,满眼心痛的看着她。
“羲斡,你承诺的,从来不应是我的幸福。你肩负的,是千万生灵的运命。我不能自私的拥有你,更不能成为你自私的理由。魔主,放手吧……”她将双手从我松开的掌中抽出,眼神坚定的看着我。
幽泉之上,乌云倏然散去,但散去的乌云中,却早已没有了月亮。一束明亮的日光刺眼的落下,不知不觉间,竟已是天光大明。
是啊,早已不是月光的夜空,太阳也终将东升,我迎着突如其来的阳光,伸出双手,紧紧的将她拥在了怀中。
“烛阴!打开幽泉!”我朝着虚空唤了一声,这古老传承的守门人,也不知更换了几代,但是不论世代再怎么更迭,这幽泉之门永远都会应王者的血脉而开关闭合。
我小心的护着她,一跃而起,直直的钻入了幽泉之中,只是短暂的水流涌过,我再次发力,抱着她一起,冲出了幽泉之外!
阳光照耀下的新鲜空气瞬间涌入了呼吸之中,她满脸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情景,青山绿水,艳阳高照的世界中,正是魔道之外的红尘之中!
我从未觉得天地竟有如此广袤,而她,却惊讶于世界竟还有如此多闻所未闻的味道。
眼前两个凡人迎面走来,我不愿多添麻烦,拥着她便跃入了云层之上,她看着云下之人,好奇的指着问我:“羲斡,你看那小孩竟然没有头发唉,旁边的小孩的羽扇纶巾倒是比那没头发的小孩要好看的多。”
她皱了皱鼻子,不等我回答,再次问道:“那小光头手中的是什么,亮晶晶的串子,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
我无可奈何的看着她一脸馋样,从云朵下一跃而下,落在了那两个凡人面前。
这两个孩童似乎在争执什么,我不欲与他们牵扯,从腰间抽出从小随身带着的紫玉环佩来,只一瞬便将亮晶晶的串子换到了手中,换手的瞬间,我将紫玉环佩飞快的塞进了小孩的手中,接着便再次跃至了云上。
我将那串子递与她,手上却已经黏上了不少串子中落下的液体。她欢天喜地的接过,不管不顾的舔了一口,接着便乐的喜上眉梢,开心的指着那串串道:“好好吃!这是什么东西呀!”
“方才跃云的时候,似乎听到其中一个小孩口喊——我的冰糖葫芦。此物应该就叫这个名字吧。”
“堂堂魔主,抢小孩的东西好么。”她伸了伸舌头,胆怯道。
“幽泉之外,我不是魔主,你也不是歌姬,我们就是那两个孩童不小心遇上的恶男恶女。无妨。”
她舔了一口冰糖葫芦,似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接着学着我的语气道:“嗯,无妨。”
我紧紧拥着她,却忍不住随她一起笑了起来。
“羲斡。”她舔着冰糖葫芦唤我:“我很开心,我觉得老天待我太好,此生我实在满足的很。”
“傻瓜。”我抱着她,却忽然听到幽泉之下一阵嘈杂之声到来。
“羲斡,我走后,你若想我了,便替我多吃一些好吃的东西。多吃些这种冰糖葫芦,嘴巴甜了,心便不苦了。”她慢慢咬下最后一颗冰糖葫芦,从我怀中挣脱,拍了拍手,装作一副轻松的样子。
“好了,该回去了,再不回去,魔道便要找翻天了呢。”
“嗯。”我点点头,却一动不动。
“走啦。”她牵起我的手,拉着我一起从云中落下,钻入了幽泉之内。
魔王阁前,魔道众将聚集,虹光七主分落两旁,围着中间鬼道的一架花轿四围。
鬼道的九幽花轿内,坐着换了一身黑衣的她。
我遥遥坐在魔王阁正门,却无法再看她最后一面。
前尘往事,魔道与私,千万的画面涌上心头,画面上的人一句句的催我舍弃自我,放弃所有,我狠了狠心,站起身,高声道:
“魔道众生!大开幽泉!送歌姬入鬼门关!”
众人闻言,纷纷跪下,齐声道——
送歌姬!
花轿被鬼差抬起腾空,稳稳的朝幽泉飞去。
我坐在王位之上,握紧拳头,睁大双眼。
我实在不忍心再看她离去,却无法不让自己再多看她几眼。
“花开时节,幽泉上;
妾心已知,钟情郎;
郎呀郎呀,莫伤怀;
切要记得,无妨!无妨!”
花轿之内,一阵如泣如诉的歌声忽然传来,歌声若昆山玉碎,如珠玉落盘,玲珑作响的声音中,只有我听到了那一滴忍住未落的泪水,我再也忍不住,用力的闭上了双眼。
无妨!无妨!
我将右手内刚刚与鬼道签署的停战书丢在了一旁,重重的锤在了心坎之上。
直到她走远,我也未敢将眼睛睁开。
直到确信自己眼中已经干涸,我才缓缓起身,走入了魔王阁之内。
正殿之上,虹光七主齐齐下拜,齐呼吾王贤明。
我呆坐在王座之中,无力的挥挥手,唤他们离去。
虹光七主鱼贯而出,而排在最末的,则是刚刚承袭紫主之位的弱冠少女,她边走边不停的回头看着呆若木鸡的我,她或许在笑吧,笑这位魔主竟能窝囊至此。
只是虹光七主还未尽数出去,便有旗军飞快来报,魔道之内脚力最好的斥候一族家主还未到眼前便已跪下,他尚且喘着粗气,但看到我这副模样,却硬生生的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到底怎么了!看你这神色慌张的样子,是否出了什么大事。”虹光紫主看着跪在大殿的斥候军,忍不住好奇的开口问道。
斥候军踌躇半晌,终于将头埋在了两手之间,低低下拜道:
“禀魔主,歌姬她……她在鬼门关口,自尽了!”
郎心切记——无妨!无妨!
“无妨!”我心若裂帛,咬紧牙关,笑着挤出了这两个字。
紫主见我神色有异,连忙唤离了斥候军,将大殿正门紧紧关上。
我高坐王座之上,用左掌遮住了双眼。
只是眼中的血泪,却还是顺着指缝,流了出来。
那个帮我摒退了旁人少女,关上门回身的瞬间,就这样看着我,呆在了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