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这日临近傍晚时分,朱由检传召无可到御书房伺候茶水,告诉了她凌云冲下午进宫和他商议之事,说凌云冲今晚会到‘一庭芳’和高寀正面交锋,你就算接到高寀的密令也不要出宫,你哥哥要看高寀究竟会怎么做,一探虚实。朕会下旨要你伺候左右,事后高寀知道你没听他命令,他也怪罪不了你。今晚你就留在宫中,这也是你哥哥的意思,晚上朕会再传召你过来。无可领了旨意,返回尚食局司药司的女史居所。
明月东升,星光点点,此时到了上灯时分,内侍王承恩到无可居所传朱由检的旨意,要她预备好茶水和糕点,一个时辰之后到御书房伺候。无可这时并未离开居所半步,她要等到天黑才方便出宫,但她没想到天刚一黑皇帝就派人来传旨了。无可心想皇帝定会让自己伺候在侧,去了御书房再想走恐怕不容易,当即回答王承恩说,茶水和糕点已经预备好了,待会儿无可就去御膳房取来。17,K,唯一版
现下无可身子有点不舒服,想去趟茅厕,再到御书房伺候,请王公公转告皇上,无可随后就到,一定按时将茶水送到御书房来。王承恩一点头,转身回去了。无可在房间里点亮蜡烛,让外面路过的人以为她还在房间里。她慢慢打开一扇窗户,机警的观察着外面的动静。之前朱由检派侍卫跟踪和监视她,只是在倒魏的那段时间,当时他怕凌云冲突然有异动,想以无可及时做人质。现在魏忠贤已除,朱由检便没有再派侍卫盯梢。
其实无可只要留在宫中,就在朱由检的掌控之内,监视一举毕竟太过招摇,也没有必要。他不让凌云冲见无可,除了因他们身份的考虑,更是暗示凌云冲要老实听令。此时他想不到无可会不听凌云冲的话而出宫,当然也不会派人特别监视。过得一会儿,无可见四下里一片安宁,无人经过,也无人监视,便快步走出房来,关上房门,随即施展轻功,一个飞身,高高跃起,轻盈一纵,悄无声息地踏出了宫墙之外。
出得紫禁城,无可一路急奔,她一心想赶快见到何璧良,如果没事,她要尽快赶回宫里。为掩藏行踪,她没有走大街,而是穿过几条巷道,挨着墙壁快步而行。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她赶到了何璧良家中。只见大门虚掩,院里无灯火,似乎没有人在。无可心想,也许何璧良不想让外人知道他要自己来和他见面,不点灯倒也说得过去,可是为什么连门也没有关呢?就算是为方便自己推门而进,不上锁是不错,但至少应该关好才对。无可隐隐觉得周遭的气氛有些不对,寂静得有些异样,心下一下警惕了起来。她轻轻走到门口,缓慢的推开半掩的大门,进得院内,仔细的环顾了一圈,确定确实无人。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无可不由奇怪,小声叫道:“何璧良,你在吗?我是无可,我来了。”过得片刻,没有人应声,她又小声叫道:“璧良你在哪里?快出来。你再不出来,我走了。璧良,璧良。”仍是不闻应声。正当无可悬心纳闷之时,忽听得背后风声作响,她迅捷的转身戒备,只见一个蒙面男子从屋顶飘然落地,立在离她二丈外的地方。此时月亮隐没在云层之后,月色暗淡,四下里又无灯火,仅有一点微弱的星光照射下来,院子里几乎一团漆黑。无可看不清来人衣着,只看到他脸上蒙着黑布,露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此人身材高大,武功不俗,到底是何许人也?他为什么会此刻出现在这里?难道是何璧良故意扮成这样跟自己开玩笑吗?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无可镇定的厉声问道:“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那人问道:“你是来找何璧良的?”无可听他声音沙哑,显然不是何璧良,不禁大为失望,但只听得他说一句话,她判断出他气息强健内劲浑厚,既而断定他的武功在自己之上。无可冷声道:“是又怎么样?”那人道:“你要找他,速去京郊西北七里亭。他泄露机密,险遭高寀囚禁,现在他刚逃了出来,藏身于七里亭附近一家农户的地窖,你去了便可打听到。”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无可听闻他这番话,心头立时又惊又急,不动声色的道:“你凭什么让我信你的话?”那人道:“放飞比翼鸟风筝召唤你的方法,就是他告诉我的。我和他一样同为高寀府中的侍卫,平素交情颇深,知他有难,特来相帮。他让你先到他家来,再让我转告你去七里亭找他。事不宜迟,你赶紧去吧,他在等着你。”说完轻飘的飞身跃走,一眨眼就没了身影。无可一颗心都系在何璧良身上,得知他的消息,不管是真是假,当下只想立刻冲到七里亭去一看究竟。随即冲门而出,往京城西北郊外跑去。那蒙面人不是别人,正是何璧良,他故意压低声,让无可听不出是他。适才他一跳纵起,藏身于大树之上,见无可奔出大门,他拉下了自己的蒙面黑巾,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喜悦笑容。跟着他跳下树来,跟在无可身后七八丈远,脚步轻盈,没让她听到一点声音,一路尾随而去。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无可展开轻功一路快奔,不多时就到了城外的一片树林,天空上飘过淡淡的云彩,月亮时隐时现,她奔得很急,听见自己耳边呼呼而过的风声,只觉夜静得深沉。忽然有两个蒙面黑衣人从一旁的树上跳下,手持长剑,拦在路前。无可停住脚步,见那二人来者不善,显然是一早埋伏在此处,等候她前来,当下全神戒备,静观其变,心想自己该不是中了刚才那个蒙面人的圈套了吧?其中一人上前一步道:“小美人,这么大晚上的,一个人跑到这荒郊野外来,不怕遇上咱们爷们儿这样的汉子吗?”说着哈哈大笑,越笑越猖狂。另一人上前走到他旁边,道:“小姑娘,跑这么急是去会情郎的吧?告诉咱们他叫什么名字,咱们带你去见他好不好啊?”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无可听他们言语间隐约透出有关何璧良的信息,想到刚才那个蒙面人说的话,何璧良险遭高寀囚禁,现在他刚逃了出来。于是她猜测莫非这二人是要抓他去见高寀的侍卫?既然他们守在这里等自己前来,而且对自己说这样露骨的话来刺探,他们一定知道自己是无可,知道自己和何璧良的关系。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无可冷笑道:“我是不会让你们找到他的。你们休想跟踪我找到他。”先开口的那个蒙面人笑嘻嘻的道:“没想到你对何璧良还真是情深意重,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他有你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在身边,真让咱们兄弟好生羡慕啊。”他旁边的那个蒙面人道:“他被你迷晕,泄露了机密,高大人命令咱们追杀他。你要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就快说出来,咱们兄弟也好放你一条生路。”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无可突然遇袭,本想撒出身上藏的天茄花对付那二人,但听得他们如此说,便知他们会有防备,若这时撒他们,他们必然会躲避开来,随即转念,冷哼一声,喝道:“要打就打,少废话!”话音未落,眼到手扬,折下一根树枝,以剑急攻那二人脑袋。那二人完全没料到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出手又狠又快,说打就打,打得他们措手不及,只得急忙闪避,而后慌忙挺剑招架。
然而毕竟是以一敌二,而且是一个女子对两个男人。无可渐感手臂酸软,力不从心,见那二人招数虚虚实实,后着杂多,极是阴狠,心想就算被他们杀了,也不能叫他们知道何璧良的所在。斗过百十来回合,无可手上的树枝被一人削断,那人的长剑直向她胸口刺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只见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疾刺而来,压上那人的剑刃,随即向下一削,打掉了那人手上的剑。然后飞起一脚,扫荡一腿,将那二人踢了个筋斗。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来人手快脚狠,那二人惶怖之下,以致摔得狼狈不堪。无可一惊,侧身避让,险些摔倒,一个踉跄又即站稳,定睛一看来救自己的人,身穿一件青褐色长衫,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何璧良。无可心头不由得大震,喜叫:“璧良!”一叫出口,不禁迷惑了,心想:“他怎么会来救我的?他不是在七里亭等我吗?难道他见我还没有到来,所以沿途到这里找我?”心下疑团甚多,想到这里不禁一阵欢喜。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何璧良听到她叫自己,立时回过头,他和她的目光一触,微微一笑,又转过头盯着那二人。那二人爬将起来,都揭下了脸上的黑布,那个说话比较流氓的人埋怨道:“何兄,你出手干么这么狠?说好骗骗这位姑娘,你干么假戏真做要人命似的?”何璧良收起长剑,抱拳道:“不好意思,我刚才出手一不小心重了点。既然你们没事,说什么要命这么严重。”
另一个比较阴毒的人抱拳道:“何统领,看在咱们这些年同做侍卫,在一个屋檐下当差的份上,咱们答应帮你这个忙。现在你也看见这女子对你的心意了,你的心愿已了,自己动手杀了她吧。这京城天罗地网,你是逃不掉的,你应该清楚,你若违抗高大人的命令,你也活不了。虽说共事一场,但到时候就别怪咱们做兄弟的手下无情了。”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何璧良道:“有劳二位相帮。高大人的命令我当然清楚,我会亲手杀了她给高大人一个交代,用不着你们二人插手。你们也应该清楚,高大人答应给我这一个晚上的时间行事,你们何必催这么急?相烦两位兄弟先行一步回去禀告高大人,天亮之前我自会回尚书府去见他。”那二人抱拳道:“好。请。”刚一转身还没走出一步,就听得背后剑锋出鞘之声,二人惊怖不已,忙一回转身,还没来得及拔剑招架,就已中招,身子直扑而倒,俯伏在地,再也不动,已然毕命。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何璧良出招快如闪电,一剑砍了那二人的颈项动脉,撕下一人衣服的一块布,一抹而过,擦干净了剑上的血迹,将残布一扔,还剑入鞘,斜瞧了一眼地下那二人的尸体,冷森森的道:“我当你们是兄弟才让你们死得这么痛快,否则我让你们死得很难看。高寀叫你们做我的副手,不过是叫你们看着我,我知道他不会那么容易相信我,所以叫你们来监视。我让你们帮忙试探,你们却乘机猛下杀手,当我瞧不出来?还振振有辞在我面前唧唧歪歪。”忽然口气一变,怒道:“对我娘子出言不敬的,定饶你们不得!”无可听得他们对话说要杀自己,何璧良竟然要杀自己,刚才的喜悦之情顿时荡然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心神大乱,原来何璧良是骗自己的,他根本没被高寀追杀,而是高寀要他杀自己。无可又惊又怒,见他出其不意的杀了那二人,转过身来向自己走近,不由得退后了几步,质问道:“你跟踪我?原来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何璧良面有惭色,承认道:“我只是想看看你担心我的样子。”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无可愤然道:“你看到了!你满意了?如果你没有看到,你是不是就一剑杀了我?”何璧良道:“纵使你给我下过天茄花,但我还是相信你对我是真心的。我看到你为我紧张着急的样子,我真的很高兴。”无可心念一动,脱口而出的问道:“刚才你家的那个蒙面人是你扮的?”她想那人话声模糊,显是故意压低了嗓子,好让自己认不出他的口音。他不想声音给自己听清楚,有意掩饰,自是熟人所为。当时她心神慌乱,未能细辨,此时之间,她恍然明了,随即猜中。何璧良微笑道:“你真聪明。”无可怒气冲冲的诘问道:“你这么做什么意思?”何璧良警惕的四下环顾一圈,对她说道:“此地不宜久留,跟我走。”说上前一大步,一把牵起无可的手就要走,无可却一动也不动。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何璧良见她不走,温言道:“跟我走啊。”无可用力甩开他的手,没好气地问道:“你想带我到哪里去?”何璧良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去了自然就知道。来呀。”说着又去牵无可的手。无可将手一晃,错开他伸来的手,冷冰冰的道:“我不会跟你走的。”说着就往回走。何璧良一急,跟上两步,双臂一张,从背后将她打横抱起。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无可吃了一惊,“啊”的一声尖叫,扭过头对他怒目而视,吼道:“放开我!你放开我!你快放开我!”何璧良忙安抚道:“不要吵了好不好?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的,到了地方我自会放你下来。你不跟我走,我只好抱你走了。”说话间已展开轻功,向七里亭的方向疾行而前。无可心想他要杀自己是十拿九稳的事,但见他并无杀意,听他如此说心下稍微一宽,本想大叫却没有叫出口,但下意识的还在挣扎,只觉被他抱得很紧很紧,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心中颇为慌乱,她之所以没有叫,是因为她心底里仍然爱他相信他,但也不自禁的有些怀疑他,此时她心里乱作麻团,不停的猜测他会带自己去何处。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凌云冲出得‘一庭芳’,没有回东厂,步履如飞地径直进宫,他要先找朱由检问询情况,看无可是否出了宫。此时已是卯时,天色已渐渐明亮起来。御书房外,守门的王承恩见凌云冲十万火急的赶来,走上前去,微一躬身,既是行礼也是阻拦,道:“凌大人来得这么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禀报皇上?待奴才代为通报,您看可好?”凌云冲不耐烦道:“我有急事要找皇上,片刻也等不得。你给我让开。”说着就往御书房里闯,王承恩在后大叫:“凌大人!凌大人!”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凌云冲不再理他,箭步如飞地径直走了开去,挥手推开御书房大门,只见朱由检坐在龙案边,以手扶额,似在小憩,他前面堆放着一摞奏折。王承恩的大叫惊动了朱由检,他见凌云冲进来,王承恩也跟了进来,微微一惊,皱眉道:“承恩,大呼小叫的干什么?”王承恩跪下禀报道:“奴才惊扰皇上罪该万死。凌大人直闯进来,奴才拦不住,请皇上恕罪。”朱由检神色一缓,右手一挥,道:“你先退下吧。”王承恩弯腰点头,道:“是。奴才告退。”站起身来,退了出去。
凌云冲拱手道:“皇上,我……”朱由检摆摆手打断道:“朕知道你为了什么事情这么一大早就来见朕。”说着从龙椅上起身,往凌云冲跟前走来。凌云冲开门见山的问道:“皇上,无可是否现在宫中?”朱由检道:“她不在宫中。”凌云冲闻言大惊,急急问道:“怎么会这样的?”朱由检从一边的书案匣子里取出一个木盒,交给凌云冲手上,说道:“她彻夜未回,朕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昨晚朕传诏她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在女史居所。朕的侍卫在她房间里找到这个梳妆盒交来给朕,你看看,也许知道她去了哪里。”凌云冲心急火燎的打开梳妆盒,见到一把木梳,一根女子的发带,一封家信和一瓶‘醉心引魂丹’,以及无可所着的那本《奇毒谱》。他一看到妹妹那熟悉的字迹,心头蓦的一热,只见信上说,她知道自己不要她出宫的叮嘱,可是她心里放不下一个人,所以还是出宫去了,并且要自己把她写给那个人的那封信转交给他。
朱由检道:“朕看过令妹这封信,已经派人出宫去找她了,朕叫他们不能放过城内城外一寸地方,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你不要太担心。”凌云冲见到信上所写的内容,已猜到一点眉目,无可说的那个人,可能应该指的是何璧良,而不是自己。发带是女子的装饰物品,很是平常,他没有很是在意,他的注意力落在了那瓶‘醉心引魂丹’上,说道:“这瓶‘醉心引魂丹’是无可留给我的,她怕我没有这药压制体内的剧毒,她怕再不能给我配制这药。我真的很怕她会出事。”
朱由检听他口气极为着急,试探问道:“她在信上说放不下一个人,让你把信转交给那个人,她说的是谁?”凌云冲听他问话的口气,便知他心头怀疑另有其人,于是掩饰道:“她是不放心我,到底还是追了出去。她故意将这信放在女史居所给内宫侍卫找到,但她要掩饰我跟她的身份,所以说那个人,其实是说我。她在信上只称哥哥,除了皇上您之外,宫里的人就算看到这封信,也不知道是写给我的。这点书信小技巧,皇上不会瞧不出来吧?”朱由检观他脸色听他言语都未有异样,便不再有疑,说道:“你们俩真是兄妹情深,让朕想起了自己和皇兄,也一样感情深厚,情同手足。你在宫外没有遇见她吗?”
凌云冲一摇头,脸上露出惶惑之色,道:“要见着了,我也不会现在跑进宫找皇上您问询了。我看可能是高寀发现了她的身份,在她出宫之时将她带走了。这可如何得了?”他心下焦急万分,见无可信上言辞含蓄,外人看不懂真正的意思,朱由检以为她说的是自己,但他知道无可不是说自己,恍然明白她所说那个人的一定是何璧良。
朱由检拿过一封信,道:“在梳妆盒下面压着这封信。无可将探得的高寀和佟佳倩宁一伙*烧军粮的诡计都告诉了朕。原来南新仓的军卫统领已经和高寀勾结在一伙。你昨日查到他的罪证资料,朕都仔细批阅过了,此人确系贪赃枉法吃空饷,朕已下旨将他革职查办,派刑部取证落实,定杀不赦。南新仓军卫统领一职,朕昨日已决定另换他人担任。高寀的诡计自然不可能得逞。不过无可能查得的这个情报上奏与朕,实在难得,难得啊。你看看。”凌云冲接过信,边看边寻思:“无可那晚从医馆回宫遇到了何璧良,从他嘴里套出了这个机密。她没有告诉皇帝她和何璧良的关系,也没有讲这情报怎么得来的。她的这封信函犹如臣子奏书,通篇只谈军事情报的内容,将之上报皇帝。高寀定是派何璧良负责此事,她想护着何璧良,她说的那个人一定是何璧良。她说要我转交何璧良一封信,可是这信到底在哪儿啊?”他捧着梳妆盒,心下不由得思索还有的信放在哪里。
凌云冲不怀疑是朱由检拿走了另外的信,因为如果朱由检看到那封无可写给何璧良的信,定然知道这事与何璧良有关,但听他所言,他显然不知道有何璧良这个人。朱由检道:“你这趟去见高寀,事情进行的怎么样了?”凌云冲将信交还朱由检,道:“十分顺利。诱敌深入,请君入瓮。皇上只管放心好了,一切都按照计划行事。”朱由检点了点头,道:“那便好。你妹妹在这信上告诉朕,‘一庭芳’是高寀的地下据点。为免打草惊蛇,朕暂时不会去动它。那个佟佳倩宁就是瓦子巷的叶迎春,也是这‘一庭芳’的幕后老板。姓佟佳的,只怕在建州身份不低。朕查知皇太极的侧妃有一个佟佳氏,不知道会不会是她?她跟高寀走得这么近,你这次去,有没有见过她?”凌云冲猜也猜得到,朱由检上台后着力对付建州,定然对皇太极身边的人马和族谱都进行了详细的调查,听得朱由检知道有个佟佳侧妃,他一点也不惊奇。
凌云冲道:“臣这次也是第一次碰到她,试探之下,查得她是咱们大明叛臣之孙,也是皇太极的侧妃,高寀的心腹。”当下便将自己之前查到的线索叙述了一遍,继续道:“这个女人极为狡猾,行踪诡秘,皇上想要拿住她恐怕得费一番功夫。况且,皇太极对佟佳一族心存芥蒂,本就只当她是一颗棋子。再者,佟佳一族自佟佳哈哈纳扎青死后便渐衰落,现在已不成气候。臣以为,皇上倒不必在这个女子身上做文章,虽然她是皇太极的侧妃,但那只不过是一场权宜之计的赌局,一场有名无实的游戏。一个女人,皇太极不会放在眼里,他既然派她到大明境内,也就没顾及她的死活。说穿了,她其实只是一个建州探子罢了,所以臣觉得抓不如杀,免得多费工夫,浪费精力。眼下咱们应该集中火力对付高寀,不宜分神针对一个探子。”
朱由检微一沉吟,说道:“此话不错。皇太极连自己的两个侧妃都可以送与部下,一个落入对手手中的侧妃他更是不会在乎,就算抓到佟佳倩宁也威胁不到他什么,他只消一纸休书便与这个女人了无关系。他不过是看佟佳倩宁还可利用而加以利用罢了。没想到,这个佟佳倩宁竟然是万历年间宁夏叛臣哱拜的后人,这趟铲除高寀务必将她一并铲除。”凌云冲道:“这是当然。事情部署都在计划之内。皇上请尽管放心。”朱由检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好。朕等你的捷报。”凌云冲看了看手上的梳妆盒,道:“皇上,我实在很担心无可的安危,不知她的去向心头万分焦急。臣现在要出宫去寻找她的下落,臣告退。”说着拱手告辞,转身要走。朱由检喊住他道:“小凌。”凌云冲回转身,朱由检道:“你不必去找。朕已经派人去找了,一有消息自会到东厂通知于你。”凌云冲道:“谢皇上。我明白皇上不想让外人知道我和无可的关系,我不会再派东厂的人去找,我回东厂等候消息。”朱由检欣慰地道:“难得你深明大义。你放心吧,朕会帮你找到无可的。”凌云冲微一颔首,道:“臣现在回东厂去了。告退。”他拿着无可的梳妆盒,当即出了宫。
凌云冲回到东厂,一个人待在自己的书房里,研究着那只梳妆盒。就在这时,一个东厂档头敲门走进督主大书房,来报在清理许显纯书房的时候,搜出一卷图纸,特来上交。凌云冲当即拆开封条,展开一看,顿时一惊,只见图纸上绘的是红夷大炮,一边写有说明,再往下看,竟然说藏于月泉镇的悦来赌坊之内。忽然想到朱由检之前跟自己说过,他已下旨马世龙赴任宁夏关总兵。凌云冲知道宁夏关之前的镇关总兵,和许显纯是称兄道弟的同科武进士,自从在五福客栈他告诉方正安这二人的关系,方正安当时就转告于朱由检,现在朱由检登基,已派人着手调查该总兵。像这种和阉党有瓜葛的官员,只怕不追究,一查一个准。那次凌云冲到悦来赌坊找林清风一同对付许显纯之时,朱由检已将该总兵革职查办。凌云冲虽然知道此人现下已被打入大牢,听候审判,却无从知道到底所为何罪。因为朱由检审查此人背后似有高度机密,丝毫没有一点泄露。
凌云冲揣测其罪名不但是阉党一伙,里面肯定还有更大秘密,这个秘密甚至大到连崇祯皇帝都必须要求审理者严格保密,到底会是什么呢?这次一见到这卷图纸,凌云冲瞬间明白了朱由检原来是因为红夷大炮这个厉害的火器所以才严密行事。原来许显纯和那个镇关总兵倒卖大炮,令杨达秘密藏在赌坊之中。想必是那个镇关总兵被抓捕入狱受审讯之时,招供了出来。此事确是重大,所以朱由检秘密处理,未有张扬。转念想到林清风并不知情,如果朱由检派人没收红夷大炮,势必要抄了悦来赌坊,林清风如若阻挡定是难逃一死。随即想到那二十一个死士,隔得这些时日他们也应该早回到月泉镇了,如果他们回到林清风那里,林清风应该给自己来信畅谈此次合作漂亮,可是他们到现在一点消息也没有。凌云冲想到前天朱由检从神机营抽调了二十支火枪派发给一队锦衣卫,说要派这一百人另做公干。当时他不知道大炮的事,也不会想到这些锦衣卫用火枪是去查抄悦来赌坊的,现在他知道了大炮藏于那里,如此看来,朱由检很可能是派锦衣卫去月泉镇收缴这门红夷大炮,然后再押送回总兵府的火器库。
这些死士的厉害朱由检没有亲眼见识过,他猜想凌云冲可以利用他们除掉许显纯,一定都不是泛泛之辈,何况朱由检派特使密探查知二十一死士将象征他们性命的信物刀交于了凌云冲,足见对他的信任程度有多深,为避免以后他们被凌云冲收入麾下或是倒戈方正安,即便是作为林清风的一支势力,朱由检也是难以安枕无忧的,尤其是赌坊之内私藏大炮,这更是极大隐患,所以他必定会派人灭了这股势力,能遣散则最好,不能的话杀无赦。朱由检想以凌云冲的名头处置这件事,但他并未真正派凌云冲去做,而是秘密下令一队锦衣卫前往,却命他们在月泉镇公开宣读的圣旨上说,这队锦衣卫由东厂督公兼神机营提督凌云冲带领。朱由检的目的有二,一方面他要留用凌云冲,自然希望他是一心一意为自己效忠,安心为朝廷办事,眼下情况已变,他就要他和林清风一伙人划清界限,另一方面他要试探凌云冲是否对自己忠心,如果凌云冲受命于君很难抗命,他怕这样会直接影响凌云冲和自己关系,他怕凌云冲万一徇私不执行自己的旨意,所以迂回而为,只以凌云冲的名头而派自己的人去做。
之前这些人关于东厂存废问题跟他几次激烈抗议过,他也几次弹压过,所以他怀疑他们背着他有所行动也属合理。他明白凌云冲会求情,但是他认为他也应该分得清私情和国法之间的轻重。如果林清风一伙抗旨不遵,他要处理这一伙人于国于私都理由充足,置私下交情于国法之上是任何时候都不能允许的,哪怕是有功的人,哪怕林清风对他曾经有过帮助,他也不能容忍,这不是忠君的问题,而是法制的问题,所以就算凌云冲领命真要杀他们也完全合理,虽然会有点情难以堪。但他终究没派凌云冲亲自前去,而是下了一道密旨派亲信锦衣卫去办此事。如果以后凌云冲知道他圣旨上说的内容,没有对他提出异议,那么凌云冲就是默认了他的命令,真正对他忠心。他摆这个局,明眼人一想就能看出来,凌云冲这样聪明的人又岂会不懂?凌云冲的个性朱由检很清楚,就像凌云冲了解朱由检作为一个皇帝的心思盘算一样。如果凌云冲真逆他的意,他就不会留这样一个能人,他知道他这样做是逼凌云冲留住,凌云冲可能会不干,以凌云冲的个性就会自动离开朝廷离开他,这样的话,他也正中下怀了。他对凌云冲的不放心,借用此事设计试他的忠心。
凌云冲微一思索,转念问道:“许显纯喂养的信鸽现在在哪里?”那档头道:“之前已经被咱们弟兄带去信鸽房了。”凌云冲下令道:“把飞往西北月泉镇的,给我送一只过来,要快,我现在就要。”那档头拱手应承道:“是。”转身正欲出门去取。凌云冲又道:“这卷图纸你们直接送进宫去。”边说边用新封条封好,交给那档头手上,吩咐道:“我还有事忙,无暇进宫,如果皇上不召见你等,你交与内侍王承恩便是。”那档头躬身领命,道:“是,督公。”疾步走去取信鸽。凌云冲趁这个空当立即写了一封短信,信上通知林清风说,悦来赌坊之中曾被许显纯杨达藏有朝廷禁品,问题严重,你如遇锦衣卫前来查抄不要与之对抗。赌坊拆了倒了可以重建,不需要以命相抗。他知道林清风视赌坊为命,特意写信相劝,心想那二十一死士如果没被朱由检灭口,已顺利返回月泉镇了的话,林清风必然会听他的劝阻,如若不然,事情难料,但他还是不希望林清风和朱由检冲突,那样吃亏的只可能是林清风自己。凌云冲所能做到的最大努力就是劝告,如果林清风置之不理,顽抗到底,他也只能扼腕叹息。然而写信尽责飞鸽传书,他是必定要做的,他认为这是他作为一个朋友的责任。
凌云冲刚写完信装好,那档头就提着鸽子笼敲门进来,回报道:“督主,信鸽带到。”凌云冲道:“放在这里便是。你去忙别的事情吧。”那档头应道:“是。”把笼子放下搁在桌上,跟着关上房门退了出去。凌云冲打开鸟笼,把信筒系在鸽子腿上,即刻开窗放飞。处理好这事,他赶紧出门,飞奔去七里亭。
凌云冲到了城郊七里亭附近的山上,听过路的村民议论纷纷,说是山腰一个猎户的木屋今早无端起火,火势颇大,院落和房子都烧得精光。他上前打听,问得木屋所在,发足狂奔片刻赶到。只见一片火烧过后的废墟,他在杂乱的灰烬里翻查,发现了一把长剑,揣测是何璧良的佩剑,不由思忖此剑为什么遗落在此,心里暗暗感到无可凶多吉少,难道何璧良杀了无可?但是他为什么没有将剑收走?这火想必也是他所放,他的目的究竟何在?难道他带无可逃离到此,在这里遇到高寀派的人追杀,经过一场恶斗,失火烧了房子?他们逃掉了吗?他们现在在哪里呢?凌云冲满脑子胡思乱想头绪纷杂,刚刚找到一点线索却又中断了,他心下万分惶急,却又不知道此刻到底该往哪里去找。他很想仰天大叫一声妹妹的名字,甚至希望听见妹妹的答应,可是他不能叫,只能默默的找。当下也不知该去往何处,心想朱由检那边会不会已找到了无可,与其在这里乱猜,不如进宫再问,免得错过了及时的消息。凌云冲扔了那把剑,飞也似的奔回城内。
话说紫禁城内,此时方正安又一次求见朱由检,一是参劾凌云冲,二是关于驿站之事。朱由检本不想跟他见面,但王承恩领旨去找凌云冲的时候,他无意间在御书房门外与他碰了面。方正安见他脸色阴沉,知他是不想看见自己,于是行礼道:“皇上。”朱由检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他,自顾自的走了开去,却见方正安和自己错身而过,没有跟上来和自己又扯论驿站问题,心下一奇,回转身问道:“既然你在这里等着,难道你没有话跟朕说吗?”方正安道:“我心里已经明白你的决定了。我想也不需要再多此一问了。”朱由检道:“那么你还是会坚持你的想法?”方正安道:“是的。”朱由检道:“难道你就不可以改变你的看法吗?”方正安正色道:“这件事情是关键的所在。只可进,不可退,更不能让。”朱由检当即怒喝一声:“放肆!”脸色骤然阴郁,瞪视着对方,森然道:“方正安,你不要以为朕对你一再忍让,你就得寸进尺。你一意孤行肆意妄为,根本不体会也不明白朕的难处。你眼里从来就只有你自己一个人,你心里就只有你自己一个人的想法。看来你早就已经忘记站在你面前的人到底是什么人了。”
方正安看着眼前这个黛绿素袍的身影,注视着他的怒目,平静的道:“没有,我并没有忘记你是当今的大明天子,我也没有忘记曾经跟你同生死共患难,一起流血流汗,我们一起走过大沙漠,度过了大风暴。我并没有忘记你是谁,而是你忘记了我们当初的梦想和坚持。”朱由检道:“魏忠贤不是被咱们扳下来了吗?咱们当初要做的事情不是已经做到了?”方正安道:“可是东厂还是留下来了。”
朱由检理直气壮地道:“那又怎么样呢?东厂在凌云冲的手里,也就握在朕的手里,他听我的指示行事,那是朕的东厂,不是魏忠贤的东厂,你还要朕与你说多少次你才明白?”方正安道:“并非臣执迷不悟冥顽不灵,我只是不想看到东厂阴魂不散,我也不会让它死灰复燃祸害天下。昨天我已上奏皇上,我与凌云冲在东厂大堂争执之事,皇上真的无动于衷吗?”朱由检道:“你以为他会像魏忠贤那样利用东厂为非作歹,但是朕却以为他的所作所为都在朕的控制之下。你难道真的不再相信你这个兄弟?”他虽然这样问方正安,但他又何尝真正完全相信过凌云冲呢?
方正安道:“我也很希望事情如皇上所言,可是我所见到的事实却令我难以置信。也许,我一直做错了一件事情,就是我一直把他当作是我自己一样的去看待,但是岁月匆匆人心各异,其实我应该很认真的把他看作是另外一个人。哎,这是我一相情愿的看法。既然已错,就让我来承受。但是臣希望皇上早作提防,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朱由检道:“听你的意思,你还是坚持曾经的想法,旧事重提,要朕废除东厂?”方正安道:“如果皇上坚持要裁撤驿站,不如废除东厂。皇上为反腐而裁驿,得不偿失,皇上执意保留东厂,暗藏隐患。裁驿大不利,废厂极有利。”朱由检听他如此说,一下想起之前他和自己因驿站问题的争执,冷笑一声,道:“那日朕命刘懋跟你算了一笔驿站的帐,各地官员冒充军务,奢华铺张,浪费国力,假公济私将驿递挪作他用,不胜枚举。你所谓的军务传递,事实却是人浮于事,公差旅行,人人满足于做表面文章,个个计较于规格礼节,朕绝不容许举全国之力满足一己之私。当时朕说要裁驿站,你竟说裁掉工部好了,方正安,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信口开河,有失体统。现在又跟朕说裁掉东厂,简直是无理取闹。”方正安道:“臣不敢。工部的回扣风屡禁不止,众所周知,暗地里吞没的工程银两数目颇为巨大,仅一项工事的贪墨都可能比驿站的严重得多。腐化问题所涉及的领域方方面面,难以计数,如果反腐时时处处模仿裁驿之举的话,那把工部裁掉自应首当其冲,臣不过是照实说话罢了,而非讽刺皇上裁驿的做法荒谬。但是东厂当废,事实俱在,皇上为什么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呢?皇上不是期望国泰民安吗?难道要还留着东厂肆虐天下吗?”朱由检不满的质问道:“你难道还像曾经那样认为现在的东厂和魏忠贤管制之下一样黑暗吗?你难道认为朕管制不了一个小小的东厂?”
方正安诚恳的说道:“臣非小看皇上的能力,我只怕皇上疏忽放任,反受其害。皇上剪除魏忠贤党羽,新建朝廷成员,然则矫枉过正,让朝中大臣借此排除异己,东厂趁机做大。”朱由检断然挥袖,不以为然的道:“斩奸处恶何错之有?魏忠贤死了,魏忠贤的残党还在,在这紫禁城的宫殿内外来回游荡。这是一股可怕的势力。朝中官员要么为魏党开脱,要么作壁上观。他魏忠贤有三座生祠都建到我朱家的祖坟边上了,可想而知这满朝文武大臣都倒到哪边去了?这还是我大明的朝廷、大明的江山吗?烂肉不割尽新肉怎么会长出来?”方正安道:“皇上请听臣一言,臣希望皇上冷静分析形势,不急不躁循序渐进,以免朝廷力量失衡,而至党同伐异,风波迭起。”党争由来己久,从来就没有停息过,大明官场的党争就像海底的暗涌,看不见摸不着,但是能量惊人,有着无所不摧的势力。
朱由检清楚的知道党争存在的事实和可怕的后果,他想有所作为,他想力挽狂澜,他想拆解这个困局,但他骇然发觉,自己被静悄悄地卷了进去,无处着力。听到方正安此言,他不由得暗暗心惊,但表现得不动声色,理直气壮的道:“你知不知道朕这趟下旨揪查魏党查出多少人?共计二百五十八人!满朝的文武大臣,非魏党成员的竟寥寥无几。朕琢磨来琢磨去,就算这朝廷官员半数没了,也要抓尽杀尽。清除魏党一定要做得干净彻底,既要除恶务尽,又要区别对待。不放过一个魏党,也不冤枉一个忠臣。朕自问心中有数,自有章法。不用你多加提醒指手画脚。”
方正安道:“臣只是觉得,皇上的做法有些急于求成。朝廷还是需要有人干事的,皇上喀嚓魏忠贤党羽可谓一时痛快,然而皇上新任命的大臣,只怕您也不那么放心。况且现任兵部尚书曾跟魏忠贤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这个高寀为官老道隐匿极深,臣担心凌云冲与他勾连对皇上不利,所以旧事重提,请求皇上废除东厂,方是上策。”朱由检怒色顿起,大声道:“难道你说什么朕就一定要去做吗?驿站之事,朕叫你做,你为何不照办呢?你就只认为你自己想的说的做的都是对的,你未免自高自大得过于过分了吧?看来你眼里已经没有朕这个皇帝了。”话已经很尖刻,声音也很大,那锐利的语气确是怒气冲冲,无丝毫掩饰,瞬间将许久以来就隐藏在心底的怨愤一齐倾泻而出,此时朱由检的脸色已变,气氛骤然紧张,他与方正安争执的声音越变越大,响彻御书房外的回廊,惊得一旁的宫人侍从们连连后退,不敢抬头。方正安见他面现怒色,叹气道:“皇上能否平心静气呢?听了你这句话,我真的已经无话可说了。”朱由检冷声道:“既然如此,你也无事可做了,根本不用再留在京城,你离开吧。”忽然大喊一声:“承恩!”王承恩立马跑来,躬身道:“奴才在,皇上有何吩咐?”朱由检道:“传朕的旨意,削去方正安兵部侍郎一职,让他不日返乡。”王承恩没想到皇上忽然会下如此旨意,诧异的看了看朱由检又看了看方正安,躬身领命道:“是,奴才遵旨。”然后弯腰退走。
方正安拱手道:“臣谢皇上成全。承蒙皇上看得起,臣以举子身份得皇上如此破格重用,已是感激涕零,每时每刻必诚惶诚恐,生怕辜负皇上的重托。臣深受皇恩,引起了朝中一些大臣的揣测非议,臣怕皇上就此落下话柄,让人说皇上喜欢寻私情。臣何德何能,早该引退。臣先前已经向皇上提出辞呈,未得皇上允许。现在皇上亲下圣旨,臣万分感激,多谢皇上恩恤。”朱由检听见此番话后,脸色顿时寒透了,看向方正安的眼神像刀子似的,冷冷的道:“朕与你名为君臣,但是朕从来都是把你当作朋友看待。如果你们个个清廉,朕又何必如此?驿站乃属兵部管辖,你一意反对朕,若不是心中有鬼,何如此激烈?如今大攻驿站,是维国事,还是怕稽核到自己头上,端出事来,嗯?”话中充满了愤怒和讥刺。
方正安按捺不住反驳道:“兵部是国家的兵部,是皇上的兵部,而不是我方正安的兵部,我只是兵部一个侍郎,是皇上任命的侍郎。我与兵部任何有私心杂念的人绝无私交。”朱由检冷笑一声,逼视着他道:“机关算尽,明哲保身,拿我大明社稷的安危来做交易。事到临头辞官退隐,这就是你的为官之道?你若清白无辜,那为什么对朕交办的事这么推诿?”方正安见他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严厉,毫不示弱的抬眸对上那凌厉的龙眼,理直气壮的道:“臣确实清白。臣心系大明社稷,为国尽责,问心无愧,出于一颗公义之心。忠良之言,忠心可鉴。俗话说偏听则暗,兼听则明,臣深信,只有开诚布公,才能释疑。臣一番言辞顶撞皇上之处,还望皇上不要怪罪。这些都是微臣的肺腑之言,望皇上多多三思。”
朱由检对他那种登鼻子上脸的启奏已是忍无可忍,此时见他一副意气扬扬,舍生取义的样子,话语之间屡次顶撞自己,不禁愤怒异常,眉毛一竖,严词责问道:“反正你做任何事都有你冠冕堂皇的理由,又何时征求过朕的同意?难道你要朕朝令夕改?你纠集朝中大臣,聚众对朕苦苦相逼,朕大可以对你三番五次的上书置若罔闻视而不见,但你却搞得朝野上下声势浩大联络一气,还传信于你伯父,让方从哲上书请奏,你简直就是寻事生非目无君上。你干么要执迷不悟,非要与朕对立不可呢?”方正安摇头道:“臣怎敢?臣绝无此心。”朱由检冷哼道:“讪君卖直,还在强词夺理,砌词狡辩。朕问你,你以裁驿一事拉帮结派,居心何在?”方正安道:“臣绝非网罗朋党,皇上旨意臣莫不遵从,然则裁驿此举实为不妥,后患无穷,臣只是据实呈报,望皇上慎重。”朱由检道:“这件事情朕已有主张,你不必再来喋喋不休。听你一番豪言壮语,朕倒要看看,你是否有这般的豪情壮志。”方正安不解其意,愣住无语,朱由检一招手,道:“跟朕进来。”说着跨进御书房,方正安跟着走了进去,随手关上大门。
朱由检审视着一脸茫然的方正安,说道:“看样子你真是不知道朕为什么叫你进来。”方正安微一躬身,拱手道:“臣一番作为,确无私心,望皇上明鉴。臣清楚的记得皇上之前跟臣说,你我,雅言,我们三个人有过命的交情,我们从大沙漠到京城,历经过几趟的惊险,同生死共患难,彼此的情谊根本不用说。皇上希望我在兵部好好干下去,别再跟您说辞官这种话。皇上还说等我取得进士功名之后,会让我进内阁。臣亦很想为皇上尽忠效力,以报圣恩,然则皇上金口已开,君无戏言,臣只得卸职离京,往后怕再难为皇上分忧了。皇上不处臣,是天恩浩荡。臣乞皇上允臣卸官归里。”
朱由检面容冰冷的巍然不动,久久都不曾回答,仅是静静的抬眼肃然的注视着他,过了半晌,才道:“朕刚才在外面下这道旨,你以为真是这个缘故?”方正安诧异道:“难道不是吗?”朱由检道:“本来小凌说在适当的时候再让你知道,不过照朕看来,你与他的误会已是越来越深,朕担心你们之间的嫌隙越来越大,与事不利,朕想了想,还是由朕告诉你。”方正安更是奇怪,道:“请皇上告之。”朱由检道:“看样子朕不说说,你真的莫名其妙啊。”接着便将当日凌云冲与自己商量的对付高寀计策说与方正安知道,唯略去了凌云冲身中不治之毒一节。方正安恍然大悟,随即想起当日任青阳曾跟自己说到,她姐姐下毒暗杀高寀一事时,也曾大略地提过高寀找儿子的事情,原来其中有这么一段内幕,怪不得高寀会以为凌云冲是他的儿子,凌云冲正以此契机去接近他。想到这里,不由喃喃地道:“原来我错怪小凌了?”转而不放心的怀疑道:“可是,他那天一副居心叵测野心勃勃的神气,我实在不得不信。他这个人性情随便,变化多端,实在让人难以捉摸。”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朱由检轻描淡写的道:“小凌的演技那么精湛,你当然会信以为真。”方正安沉默了片刻,说道:“也许是吧。我只觉得越来越看不懂他。时隔多年,自从这趟再度和他相逢,我已觉得他变得深不可测,让人难以捉摸,我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在演戏,什么时候是认真,连他说话我也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我真的很想相信他,可是他那天和我争执的情景,我委实不寒而栗透骨冰冻。我眼里看到的他,完全变作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我难以置信的第二个魏忠贤。并非我妄自揣度,而是事实摆在眼前。况且皇上现将神机营交与他掌管,他手上的权力比当日魏忠贤更大更广,皇上不可不防。”
朱由检道:“朕明白你有此顾虑,你说的也有些道理。那你以为当如何防范?”方正安道:“只怕是事已至此防不胜防。如今他手上掌握的禁军,足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他去接近高寀,也不知是真是假,如若他与高寀勾连一气,势必朝野大乱。皇上不可放松警惕。我希望在临别之前,能为皇上铲除此祸根。”朱由检道:“你真想对付他?”方正安道:“不,咱们是对付高寀,但也得提防他,谨防他犯上作乱。”朱由检道:“其实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小凌,他这个人做事向来不拘小节,深入东厂,接近魏忠贤,不也一样大节无污?”
方正安道:“我以前也这么想,但是自打那天和他在东厂碰面以后,我再也不敢那么以为了。他在东厂多年,耳濡目染,难保意志可坚。我知道他不拘不束,轻视小节,往往任情任性,不受制约,怕就怕他一时利欲熏心行差踏错,如若他心存反心犯下弥天大错,那就不只大节有污,而是天下之祸。”朱由检道:“你认为他真的会离经叛道、大逆不道?”
方正安道:“眼下据我观察,他的确有这个倾向。但我真心不愿看到他走到这一步,我们刀剑相见。”朱由检道:“倘若事情真是如此,那确实该他在大错铸成前杀了他。可是朕现在还得用他,你看如何是好?”方正安道:“如今他颇得皇上重用,已然是得意忘形,若不还以颜色,恐怕他野心膨胀图谋不轨,到时危机一旦降临,皇上可能也无法随意控制局面。”朱由检道:“其实朕也是想解除威胁,专心为百姓做事。但眼下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就算他真的心怀不轨,朕也只得伺机而动,见机行事。”方正安道:“只要他安分守己规规矩矩,不一定要将他置于死地。但若是他心存异志,对皇上有异心,即使他是我的好友,我也不会徇私枉法,纵他犯错。”
朱由检道:“难得你对朕一片忠心,朕颇感安慰。”方正安道:“皇上,在我离开之前,我自当为皇上尽忠,为朝廷效力,可是皇上已颁下旨意让我离京,我也不能不走。”说着从衣袖里取出一枚两寸见方的翠玉印章,双手郑重地奉与朱由检,道:“皇上,在我离开之后,请皇上自己多加珍重。这枚翠玉印章皇上带在身边,总有一天会用得着。”朱由检微微一奇:“哦?”接过在手,看了看那枚印章,只见上面刻着篆书‘闻社公印’四字,看着方正安问道:“这个印章到底有什么用?”
方正安道:“可能皇上永远也不需用,但是有需要的时候,这枚印章顶得上万人大军。皇上若有差遣,以此印一召,我自会及时赶来相助。”朱由检心头一震,不曾想此印竟有如此威力。先前他组织国家义诊,将地点选在京畿地区名气最大的医馆——京城大医馆,他事先找过馆主公孙意商议相关事宜,如何安排人手,如何安排时间等等。当时他还调查了公孙意的背景,知道他是方正安领导的闻社成员,是京城分社社长。
在方从哲和方正安的倡议下,联合聚讲江南的闻社名宿数百人,发布防乱公揭,以驱逐朝中阉党残余。闻社有广泛的社会基础,秉承了东林党自觉联盟的形式,有自己的组织系统和社规。对此,崇祯皇帝已有所警觉,秘密调查闻社相关人士,往往听说为读书好秀才。崇祯皇帝却不相信,诏征过各个闻社名宿的着作缮写进览,显然他敏感地意识到另一种权威的存在。闻社一次集会可达上万人,可见闻社已然有较高的威望和号召力,他认为就算方正安始终闲居不仕,也能遥控朝政。
他明白方正安想以自己手上的力量对抗凌云冲可能的异动,但他今次见到闻社之印,陡然发觉方正安这个闻社势力之巨,是他以前没有料想到的,不由得令他心头犯疑。方正安见朱由检盯着印章沉默不语若有所思,拱手道:“请皇上多多保重,微臣就此告辞。”说罢走出了御书房。朱由检瞧着他走远的背影,喃喃自语道:“今时今日,朕要杀一个人太容易了,但是要放过一个人就很困难,因为要顾虑的事太多太多了。你信不过凌云冲,难道我信得过你吗?我要用他又要防着他,可我就算不用你,也要防着你。”说着脸色一沉,眼里闪过一丝寒光,随手把那枚闻社印章搁在一边的桌案上。
话说凌云冲进得宫里,尚未走到御书房,却见王承恩从御书房的方向走着过来,老远的招呼:“凌大人!凌大人!”一面叫着一面小跑上前。凌云冲快步走去,问道:“是皇上要找我吗?”王承恩道:“您可说对了,皇上刚才才叫奴才通知宫中侍卫到东厂传旨,要召您入宫进见呢。您来得可真巧。”凌云冲道:“皇上现在在哪里?还在御书房吗?”王承恩道:“在的,在的。只不过奴才刚才出来的时候,见方正安方大人已在外等候多时,现在皇上正在召见他,您恐怕得等一等了。”凌云冲道:“哦?我知道了。我自己去御书房便是,不劳王公公通报了。”王承恩躬一躬身,道:“是。凌大人请。”凌云冲没听他说完,已起步而奔。
凌云冲行至御书房外不远处的走廊上,迎面碰上走过来的方正安,只见对方看见自己之时便放慢了脚步,以生疏的眼光瞧着自己,神情有些漠然,仿佛他的思虑还没有从什么地方收回来似的。凌云冲面无表情,眼神平淡的回视他的目光,和他擦肩而过,疾步如飞的径直去到御书房,见门大开,随即跨进房内,顺手关上门。朱由检看凌云冲匆忙到来,说道:“小凌,你来的正好。朕刚才叫承恩出宫通知你过来,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到了。”凌云冲面色凝重,脚步沉稳地走上前去,急切的问道:“皇上有否找到无可的消息?”
朱由检道:“朕派出去的人半个时辰之前回宫来报,七里亭附近山上一处民居今早无故失火,据火势来看是人为放火,很有可能是高寀手下所为。他们要在七里亭一带火烧粮草,既知事情败露,故而销毁证据。”凌云冲听得焦急,索性直接问道:“就只有这些吗?无可的消息呢?”朱由检道:“另外,在白马寺山里一条小溪边的大树上发现一件男子的衣服。”说着取过桌案上一个木盒,打了开来,交到凌云冲手上,道:“就是这件。”
凌云冲拿着木盒,抖开那件衣服细细地观察,听得朱由检道:“这只是件平常的男子衣物,朕命人找来木盒装好,方便交与你。这衣服放的位置颇为蹊跷,想必会有什么线索。你瞧瞧有何端倪?”凌云冲听他说这衣服放在树上,便已猜到是有人刻意留下的线索,他把衣服拿在手里反复观察,仔细摩挲,从衣服的怀兜里摸出一条女子的丝质发带,一见之下,心头顿时一惊,他看着手里的发带,颤声道:“我认得这条丝带,是无可的发带,跟无可梳妆盒里的那条一模一样。”
朱由检一看确实如此,奇道:“这发带怎么会在一个男子的衣服里?”凌云冲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猜测:“这恐怕是何璧良有意留下来的线索。”他知道和无可关系密切的年轻男子只何璧良而已,当即问道:“皇上派在尚书府周围监视的人有何消息?”朱由检道:“今天尚书府仍然风平浪静,据监视的人回报,高寀的贴身侍卫何璧良一早按时上值,其他侍卫也无动静。”凌云冲听何璧良和平常一样上值,心里猛地“咯噔”一下:“难道他真的亲手杀了无可?”这个可怕的猜测让他突然惊出一身冷汗,连手也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只见衣服里有零星点点的柴草灰烬,再加上那条发带,顿时明白这衣服包过无可的骨灰,心中蓦地巨痛,寻思:“那条小溪是流向南方的,无可总说要回家,究竟何璧良是毁尸灭迹移至此处,还是依无可遗言照做?他到底安的什么心?”凌云冲凝住气,再问:“皇上还有无查到其他线索?”朱由检见他脸色忽变,问道:“难道你认为无可已经出事了?”凌云冲稳住神,一点头,颤声道:“她人恐怕不在了。”他心知如此,仍不敢相信这个现实,知悉妹妹突然离世,这对他恍如晴天霹雳,悲伤之极急气攻心,喉咙发一声闷响,“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跟着身体软倒,坐在了地上。
朱由检一惊,连忙扶他站起,道:“你身中剧毒,千万不要过度悲伤。”凌云冲伸手一擦嘴角的余血,悲愤填膺的说道:“要我查到是谁杀害无可,我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朱由检道:“你凭什么断定无可被害?”凌云冲道:“就是这件衣服。无可出宫找我,被高寀的手下发现身份,便被抓走,带到郊外,在七里亭放火毁尸,又用这件衣服包了她的骨灰移至白马寺后山,企图不被皇上派人找到案发第一地点。却哪知高寀手下当中有咱们的人,悄悄藏了无可的发带放在这衣服里,就是要告诉咱们昨晚发生的事,也是要告诉咱们高寀火烧粮草的诡计,他已经知道自己败露了,要皇上提高警惕,另作安排。”
朱由检道:“这一点朕也相信,孙承宗将军的工夫素来做得很好,清流密侦遍地皆是无处不在。当初五福客栈的福叔,朕也没想到他会是咱们自己人。那你知不知道高寀府里咱们的内应是谁呢?”凌云冲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一向在东厂卧底,和别处的密侦从无往来。孙将军派出的人手那么多,我也不是个个都认识的。”说着又怔怔地盯着无可的发带,神情悲怒交加。
朱由检道:“如果你要追查无可是被何人所杀,朕希望你只在暗中查探,而且只得你一个人去做,绝不可……”凌云冲不等他说下文,当即抢道:“我明白皇上的意思。你是怕我身份暴露。无可的仇我是一定要报的,我会自己去查,不会叫东厂或是锦衣卫的人去做。皇上大可放心。”朱由检拍拍他的肩膀,口吻理解地道:“朕能明白你的心情,亲人已去,节哀顺变吧。你的情绪不太稳定,朕准你休息两日。”凌云冲道:“谢皇上。”
朱由检随着他的眼光瞧去,不动声色地道:“哦,这是刚才正安交给朕的,他说在他离开的时候,这枚印章朕也许用得着。”适才他叫王承恩通知宫中侍卫出宫去传凌云冲进见,他知道凌云冲为了无可的消息很快就会赶到御书房来,所以他故意把方正安的印章放在显眼之处,就是等凌云冲来看见。
凌云冲瞬间明白了方正安和他的用意,心下自忖:“他是暗示我,方正安和他站在一块儿,要我循规蹈矩,不可有异心。这么看来,就算方正安不做官,他手上的势力仍是可观。说什么朋友情义同心协力,他们到底是没有真正相信过我的,原来不管怎么样,我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便即问道:“他又来参劾我吗?”朱由检点了一下头,说道:“朕看他与你的误会越来越深,为免事情越来越糟,对咱们扳倒高寀不利,所以朕决定还是说与他知晓。”凌云冲心下明白,自己曾与朱由检说出谋划步骤,要求朱由检从中平衡即可,但是现在朱由检却趁势将方正安罢免,便道:“既然皇上已经说了,那也就这样吧。”转口说道:“这衣服和发带,我想带出宫去,连同这个木盒一起,以免被高寀的眼线看到这件衣服。”朱由检道:“好。装在里面便是。”凌云冲拱手道:“如果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说着拿上木盒,装好衣服和发带,转身走出御书房,出了紫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