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轻描淡写的道:“小凌的演技那么精湛,你当然会信以为真。”方正安沉默了片刻,说道:“也许是吧。我只觉得越来越看不懂他。时隔多年,自从这趟再度和他相逢,我已觉得他变得深不可测,让人难以捉摸,我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在演戏,什么时候是认真,连他说话我也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我真的很想相信他,可是他那天和我争执的情景,我委实不寒而栗透骨冰冻。我眼里看到的他,完全变作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我难以置信的第二个魏忠贤。并非我妄自揣度,而是事实摆在眼前。况且皇上现将神机营交与他掌管,他手上的权力比当日魏忠贤更大更广,皇上不可不防。”
朱由检道:“朕明白你有此顾虑,你说的也有些道理。那你以为当如何防范?”方正安道:“只怕是事已至此防不胜防。如今他手上掌握的禁军,足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他去接近高寀,也不知是真是假,如若他与高寀勾连一气,势必朝野大乱。皇上不可放松警惕。我希望在临别之前,能为皇上铲除此祸根。”朱由检道:“你真想对付他?”方正安道:“不,咱们是对付高寀,但也得提防他,谨防他犯上作乱。”17,K,唯一完整版
朱由检道:“其实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小凌,他这个人做事向来不拘小节,深入东厂,接近魏忠贤,不也一样大节无污?”方正安道:“我以前也这么想,但是自打那天和他在东厂碰面以后,我再也不敢那么以为了。他在东厂多年,耳濡目染,难保意志可坚。我知道他不拘不束,轻视小节,往往任情任性,不受制约,怕就怕他一时利欲熏心行差踏错,如若他心存反心犯下弥天大错,那就不只大节有污,而是天下之祸。”朱由检道:“你认为他真的会离经叛道、大逆不道?”
方正安道:“眼下据我观察,他的确有这个倾向。但我真心不愿看到他走到这一步,我们刀剑相见。”朱由检道:“倘若事情真是如此,那确实该他在大错铸成前杀了他。可是朕现在还得用他,你看如何是好?”方正安道:“如今他颇得皇上重用,已然是得意忘形,若不还以颜色,恐怕他野心膨胀图谋不轨,到时危机一旦降临,皇上可能也无法随意控制局面。”
朱由检道:“其实朕也是想解除威胁,专心为百姓做事。但眼下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就算他真的心怀不轨,朕也只得伺机而动,见机行事。”方正安道:“只要他安分守己规规矩矩,不一定要将他置于死地。但若是他心存异志,对皇上有异心,即使他是我的好友,我也不会徇私枉法,纵他犯错。”朱由检道:“难得你对朕一片忠心,朕颇感安慰。”方正安道:“皇上,在我离开之前,我自当为皇上尽忠,为朝廷效力,可是皇上已颁下旨意让我离京,我也不能不走。”说着从衣袖里取出一枚两寸见方的翠玉印章,双手郑重地奉与朱由检,道:“皇上,在我离开之后,请皇上自己多加珍重。这枚翠玉印章皇上带在身边,总有一天会用得着。”朱由检微微一奇:“哦?”接过在手,看了看那枚印章,只见上面刻着篆书‘闻社公印’四字,看着方正安问道:“这个印章到底有什么用?”17,K,唯一完整版:实体书内容,与网版不同,有些删减、另有剧情变动。
方正安道:“可能皇上永远也不需用,但是有需要的时候,这枚印章顶得上万人大军。皇上若有差遣,以此印一召,我自会及时赶来相助。”朱由检心头一震,不曾想此印竟有如此威力。先前他组织国家义诊,将地点选在京畿地区名气最大的医馆——京城大医馆,他事先找过馆主公孙意商议相关事宜,如何安排人手,如何安排时间等等。当时他还调查了公孙意的背景,知道他是方正安领导的闻社成员,是京城分社社长。当日凌云冲听到方正安说出闻社这个名头也不觉得陌生,曾经他就有所耳闻,最初是方从哲在江南创办的一个书院,而后其它一些书社与之合并,逐渐联络了浙、闽、松江以及北方的燕、赵、鲁、卫等地区较有影响的文人社团,最终形成了如今进驻京城的全国之盟。京城的闻济书院就是闻社所办,这么大家书院摆在那里,查察底细甚是容易。凌云冲尚且知道这个社团,朱由检又怎会不知方正安是闻社的领头人。最近以来,闻社为打击残余阉党气焰,悉会天启阉难死者诸孤开馆论政,有万余人参与,谈兵说剑,做客常满,希望朝廷以边才再召,挽救朝局,安定天下。17,K,唯一完整版:实体书内容,与网版不同,有些删减、另有剧情变动。)
在方从哲和方正安的倡议下,联合聚讲江南的闻社名宿数百人,发布防乱公揭,以驱逐朝中阉党残余。闻社有广泛的社会基础,秉承了东林党自觉联盟的形式,有自己的组织系统和社规。对此,崇祯皇帝已有所警觉,秘密调查闻社相关人士,往往听说为读书好秀才。崇祯皇帝却不相信,诏征过各个闻社名宿的着作缮写进览,显然他敏感地意识到另一种权威的存在。闻社一次集会可达上万人,可见闻社已然有较高的威望和号召力,他认为就算方正安始终闲居不仕,也能遥控朝政。
他明白方正安想以自己手上的力量对抗凌云冲可能的异动,但他今次见到闻社之印,陡然发觉方正安这个闻社势力之巨,是他以前没有料想到的,不由得令他心头犯疑。方正安见朱由检盯着印章沉默不语若有所思,拱手道:“请皇上多多保重,微臣就此告辞。”说罢走出了御书房。朱由检瞧着他走远的背影,喃喃自语道:“今时今日,朕要杀一个人太容易了,但是要放过一个人就很困难,因为要顾虑的事太多太多了。你信不过凌云冲,难道我信得过你吗?我要用他又要防着他,可我就算不用你,也要防着你。”说着脸色一沉,眼里闪过一丝寒光,随手把那枚闻社印章搁在一边的桌案上。
话说凌云冲进得宫里,尚未走到御书房,却见王承恩从御书房的方向走着过来,老远的招呼:“凌大人!凌大人!”一面叫着一面小跑上前。凌云冲快步走去,问道:“是皇上要找我吗?”王承恩道:“您可说对了,皇上刚才才叫奴才通知宫中侍卫到东厂传旨,要召您入宫进见呢。您来得可真巧。”凌云冲道:“皇上现在在哪里?还在御书房吗?”王承恩道:“在的,在的。只不过奴才刚才出来的时候,见方正安方大人已在外等候多时,现在皇上正在召见他,您恐怕得等一等了。”凌云冲道:“哦?我知道了。我自己去御书房便是,不劳王公公通报了。”王承恩躬一躬身,道:“是。凌大人请。”凌云冲没听他说完,已起步而奔。
凌云冲行至御书房外不远处的走廊上,迎面碰上走过来的方正安,只见对方看见自己之时便放慢了脚步,以生疏的眼光瞧着自己,神情有些漠然,仿佛他的思虑还没有从什么地方收回来似的。凌云冲面无表情,眼神平淡的回视他的目光,和他擦肩而过,疾步如飞的径直去到御书房,见门大开,随即跨进房内,顺手关上门。朱由检看凌云冲匆忙到来,说道:“小凌,你来的正好。朕刚才叫承恩出宫通知你过来,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到了。”凌云冲面色凝重,脚步沉稳地走上前去,急切的问道:“皇上有否找到无可的消息?”
朱由检道:“朕派出去的人半个时辰之前回宫来报,七里亭附近山上一处民居今早无故失火,据火势来看是人为放火,很有可能是高寀手下所为。他们要在七里亭一带火烧粮草,既知事情败露,故而销毁证据。”凌云冲听得焦急,索性直接问道:“就只有这些吗?无可的消息呢?”朱由检道:“另外,在白马寺山里一条小溪边的大树上发现一件男子的衣服。”说着取过桌案上一个木盒,打了开来,交到凌云冲手上,道:“就是这件。”17,K,唯一完整版
凌云冲拿着木盒,抖开那件衣服细细地观察,听得朱由检道:“这只是件平常的男子衣物,朕命人找来木盒装好,方便交与你。这衣服放的位置颇为蹊跷,想必会有什么线索。你瞧瞧有何端倪?”凌云冲听他说这衣服放在树上,便已猜到是有人刻意留下的线索,他把衣服拿在手里反复观察,仔细摩挲,从衣服的怀兜里摸出一条女子的丝质发带,一见之下,心头顿时一惊,他看着手里的发带,颤声道:“我认得这条丝带,是无可的发带,跟无可梳妆盒里的那条一模一样。”17,K,唯一完整版
朱由检一看确实如此,奇道:“这发带怎么会在一个男子的衣服里?”凌云冲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猜测:“这恐怕是何璧良有意留下来的线索。”他知道和无可关系密切的年轻男子只何璧良而已,当即问道:“皇上派在尚书府周围监视的人有何消息?”朱由检道:“今天尚书府仍然风平浪静,据监视的人回报,高寀的贴身侍卫何璧良一早按时上值,其他侍卫也无动静。”凌云冲听何璧良和平常一样上值,心里猛地“咯噔”一下:“难道他真的亲手杀了无可?”这个可怕的猜测让他突然惊出一身冷汗,连手也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只见衣服里有零星点点的柴草灰烬,再加上那条发带,顿时明白这衣服包过无可的骨灰,心中蓦地巨痛,寻思:“那条小溪是流向南方的,无可总说要回家,究竟何璧良是毁尸灭迹移至此处,还是依无可遗言照做?他到底安的什么心?”凌云冲凝住气,再问:“皇上还有无查到其他线索?”朱由检见他脸色忽变,问道:“难道你认为无可已经出事了?”凌云冲稳住神,一点头,颤声道:“她人恐怕不在了。”他心知如此,仍不敢相信这个现实,知悉妹妹突然离世,这对他恍如晴天霹雳,悲伤之极急气攻心,喉咙发一声闷响,“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跟着身体软倒,坐在了地上。17,K,唯一完整版:实体书内容,与网版不同,有些删减、另有剧情变动。
朱由检一惊,连忙扶他站起,道:“你身中剧毒,千万不要过度悲伤。”凌云冲伸手一擦嘴角的余血,悲愤填膺的说道:“要我查到是谁杀害无可,我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朱由检道:“你凭什么断定无可被害?”凌云冲道:“就是这件衣服。无可出宫找我,被高寀的手下发现身份,便被抓走,带到郊外,在七里亭放火毁尸,又用这件衣服包了她的骨灰移至白马寺后山,企图不被皇上派人找到案发第一地点。却哪知高寀手下当中有咱们的人,悄悄藏了无可的发带放在这衣服里,就是要告诉咱们昨晚发生的事,也是要告诉咱们高寀火烧粮草的诡计他已经知道自己败露了,要皇上提高警惕,另作安排。”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朱由检道:“这一点朕也相信,孙承宗将军的工夫素来做得很好,清流密侦遍地皆是无处不在。当初五福客栈的福叔,朕也没想到他会是咱们自己人。那你知不知道高寀府里咱们的内应是谁呢?”凌云冲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一向在东厂卧底,和别处的密侦从无往来。孙将军派出的人手那么多,我也不是个个都认识的。”说着又怔怔地盯着无可的发带,神情悲怒交加。
朱由检道:“如果你要追查无可是被何人所杀,朕希望你只在暗中查探,而且只得你一个人去做,绝不可……”凌云冲不等他说下文,当即抢道:“我明白皇上的意思。你是怕我身份暴露。无可的仇我是一定要报的,我会自己去查,不会叫东厂或是锦衣卫的人去做。皇上大可放心。”朱由检拍拍他的肩膀,口吻理解地道:“朕能明白你的心情,亲人已去,节哀顺变吧。你的情绪不太稳定,朕准你休息两日。”凌云冲道:“谢皇上。”无意的一瞥眼,看见一旁桌案上放着的那枚翠玉印章,上面篆书‘闻社公印’四字赫然入目,不由问道:“这印章是……”
朱由检随着他的眼光瞧去,不动声色地道:“哦,这是刚才正安交给朕的,他说在他离开的时候,这枚印章朕也许用得着。”适才他叫王承恩通知宫中侍卫出宫去传凌云冲进见,他知道凌云冲为了无可的消息很快就会赶到御书房来,所以他故意把方正安的印章放在显眼之处,就是等凌云冲来看见。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凌云冲瞬间明白了方正安和他的用意,心下自忖:“他是暗示我,方正安和他站在一块儿,要我循规蹈矩,不可有异心。这么看来,就算方正安不做官,他手上的势力仍是可观。说什么朋友情义同心协力,他们到底是没有真正相信过我的,原来不管怎么样,我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便即问道:“他又来参劾我吗?”朱由检点了一下头,说道:“朕看他与你的误会越来越深,为免事情越来越糟,对咱们扳倒高寀不利,所以朕决定还是说与他知晓。”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凌云冲心下明白,自己曾与朱由检说出谋划步骤,要求朱由检从中平衡即可,但是现在朱由检却趁势将方正安罢免,便道:“既然皇上已经说了,那也就这样吧。”转口说道:“这衣服和发带,我想带出宫去,连同这个木盒一起,以免被高寀的眼线看到这件衣服。”朱由检道:“好。装在里面便是。”凌云冲拱手道:“如果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说着拿上木盒,装好衣服和发带,转身走出御书房,出了紫禁城。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东厂府邸,督主起居室。凌云冲独自孤坐在空旷的大房间里,手握无可的发带,悲恸欲绝,再拿起那只木雕,只感触目恸心,痛得彻心彻肺,他万万想不到,医馆一别,竟成永诀。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发带和木雕,怔怔出神,欲哭无泪,欲泣无声。凌云冲回思往事,追忆思长,当年的种种情景,一一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儿时嬉戏,书房共读,湖上泛舟,屋顶观星,所有这些琐碎的事情,虽然已成为过去,但他一天也不曾忘却。抚今追昔,过往种种趣事堆积在他的胸中,此刻想起来,心头悲切得像被堵塞似的。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它们像影子一样似乎非常清晰,但真要靠近它抓住它,却又不见了。亲人之间最珍贵的不只是血缘关系,而且是那在一起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他的悲恸之情,无尽哀思,都在种种琐事之中,令他柔肠百结,直感到一股刺骨的悲酸。细碎往事,看似平淡,却丝丝流淌着亲人之间刻骨铭心的浓浓深情。他越是思念,撕心裂肺悲痛欲绝的感觉就越发强烈。无可生前的那些话语依旧在他耳边回响,可是如今却已经是阴阳相隔,凄凉哀惋之感一波接一波的如潮水般涌来,一次比一次汹涌地冲击着他的心神。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从宫里回来,凌云冲就一直呆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心神恍惚,思绪如潮,迷迷蒙蒙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忽见一缕冬日晚阳透过窗户斜射入屋,尽管天气风和日丽,但在此刻他感觉这缕阳光却如刀锋一晃时那般冰冷异常。他目光茫然的一动,恍眼间看见面前桌上的镜子里现出了无可的模样,正对着他笑,那笑容依然是那样清澈美丽。17,K,唯一完整版:实体书内容,与网版不同,有些删减、另有剧情变动。
确是幻觉,他却看得无比真切,他看见无可甜笑着,轻声叫道:“哥哥。”不由得又惊又喜,叫道:“无可。”同时伸过手去,一把抓起镜子,却看见的是自己的影象,瞬间伤悲失望。凌云冲怅然无措地将镜子缓缓放下,身子颓然一歪,靠在椅上,怔忡之间,忽听见一个熟悉地声音灌入耳膜:“无可走了,你打算何去何从?”他骤然一惊,倏地坐起,眼光望向镜子,只见镜子里的自己正在和自己说话。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凌云冲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那一张悲凉又模糊的镜中面容,让他如此心有戚戚焉,悲愤的说道:“为无可报仇,我要为无可报仇。”镜中的自己道:“童年之时遭遇大火劫后余生,你为报仇而踏上这条路,你心里早也明白这是一条不归路。你很清醒,可你其实也很入迷。”凌云冲道:“人生就是这样,一直清醒很累,一直入迷很傻,但看尺度的把握,任何极端都不可取。我一直让自己走在中央,不偏不倚。”镜中的自己道:“你了解一切熟悉结局,却依旧要在命运的车轮中辗转,也许,你只是想死得开心一点。”凌云冲道:“在我踏上这条密侦路之时,我早预知了将来的结局,我要活的是过程,我只是想死得值得一点,我想在这个过程中能够找到真知己,这也是一种成就。就算如流星一样逝去,我也得到了最终的平静。”17.K.唯一完整版
镜中的自己道:“孤灯独影,寂寞龙潭,梦中依稀故乡暖,一生辗转,何处停歇。千番波澜,万番误解,倾情付出无怨言,为爱为友为誓言,何以期盼,尽化云烟。”凌云冲道:“世态炎凉,我只求问心无愧。一恍千年,转瞬沧桑,一切终将沉睡,生命在盛开的时刻绽放,我愿足以。”镜中的自己道:“你身陷义无反顾与悲凉无奈的交战之中,尽管你一诺执此,无怨无悔,甚至连性命也舍得赔上。然而,他终究是不相信你的。”凌云冲猛觉凄凉悲怆,自嘲的笑道:“也许,是我演技太好,逼真得令他信以为真。”
镜中的自己凄凉长笑,道:“没有人真正信任过你,你心里是知晓的吧?可你还是固执的相信了兄弟,固执地骗了自己。现在你得到的,竟都不是自己想要的,你赢得的是不需要的地位不稀罕的权势和最耀眼的伤痛最深邃的孤寂,你的至亲之人化烬于火,与你阴阳相隔。”凌云冲心中悲痛,深深的自责道:“我保护不了无可,我没用,我对不起她。”轻叹一口气,凄然道:“我自己很明白,生,无从选择;死,无法逃脱。人生如梦如幻,生何欢,死何惧,一切不过一场轮回而已。”
镜中的自己道:“你真的甘心吗?曲至弦断无人和,路到尽处怎回头?多少次的午夜梦回,多少次从噩梦里惊醒,在梦里你才倏然发觉,你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转变,涔涔流下的冷汗中,伴随的还有对自己信念的质疑。你的命运其实只是一颗棋子,一颗孤苦无依的棋子,但你偏不愿意遵循这样的安排成为所谓的忠臣赤友。今日所见,你内心开始反感他们对你的排斥,继而渺视再用多一点的真心换一点真心的可怜,你现下打算孤独到底自我到底。何况在每一次你的或你和他们的成功的背后,无不是你一个人的孤独照顾着你九死一生的性命,一步一步从单纯的复仇到现在的除奸,有什么叫你真正温暖过?你如今命不久矣,他又有否关心过?”
凌云冲道:“我从没改变自己的信念,我会坚持走自己要走的路,既定了方向,那便毅然而行,无论什么人什么事,都阻挡不了我前进的步伐。显然皇帝没把我中毒的事告诉他,如果他知道的话,我想他会过问的。就算他怀疑我,可我还当他是朋友是兄弟。”镜中的自己道:“但你不要忘了,他曾跟你说过“好剑不走偏锋”的话,他从来认为你走的是歪道。你信他,是豁出性命的,但他信你却是有限的。现在皇帝已然告诉了他对付高寀的计划,但他仍是信不过你,他仍认为你会离经叛道大逆不道,所以他把闻社印章交与皇帝,也就表示他有灭你之心。况且他已扬言不惜一切与你为敌,甚至刀剑相见,你还能那么天真吗?事实已在眼前,你该醒醒了,你到底只有你自己,你始终只是孤独的一个人。17,K,唯一完整版
你连独自炸密道那种不要命的活都干了,可他没有真正信任你,现在只因一次口舌之争,他却深深怀疑你,反复参劾你。东厂恶名昭着,一入东厂,终生耻辱,这班自命清高的家伙们是容不得你这样有污点的人的。你的叔父当年固然也是朝廷大员,你的父亲也颇有声望,然则十几年,大明皇帝都换了几个了,尽管你一门忠烈,但你到底是没有家底的孤儿。他若考虑周详,就不会只顾自己所想,提议废除东厂,他似乎不曾了解过你的处境,你若离开东厂当如何自保?
坐上东厂督主位子的那一刻,你不是一副高高在上霸气逼人的模样,那一刻,你无比落寞,无比孤独,无比悲凉,无比无奈,统领东厂大权即为之首,也抵不上你回忆自己曾是光明之子的痛苦,那一刻,你猛然叫出了一个久违的称呼:爹。一字出口,你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很久,很久,你没有叫这个字了,应该说这十几年来,你都没有叫过这个字了,在这样的时刻,你忽然叫了出来,显透的是彷徨是无助也是迷茫。你这个立下汗马功劳的暗桩不被当作东厂余孽灭口已是万幸了,你的身份终究不可能得到朝廷大员们的承认和接受,也不可能封候拜相,皇帝就算提拔你到最高地位,也只可能是东厂督公这个位子,你如果不做,恐怕有人还不放心,要杀你灭口,即使你能全身而退,江湖上的东厂余孽,你结下的仇家也不会放过你。17,K,唯一完整版
身在东厂,免不了做些迫害忠良的事,仅仅是天启皇帝死后大闹内宫的那段时间就已经是搞得沸沸扬扬了,你在东厂抛头露面,直接干了很多事,内宫的人和那些所谓忠臣们恨不得你死,如果他们要参劾你追究你,崇祯皇帝是否会站在你这一边保全你?你当这个督公是几方面权衡唯一的选择。可这并非你想做的,你被事情选中,不得不做,所谓身不由己,无法可逃。如果有一天,皇帝不再用你不再保你,你该何去何从呢?你看看你自己,好好看看,你的心失了方向。”17,K,唯一完整版
霎时间,凌云冲感到自己仿佛跌入了万丈冰窖,浑身上下冷了个透心透骨凉,呆呆地望着镜子里自己的影象,心下只感一片茫然,一时沉默无言。长此以来,他因任务不得不伪装而被重重误解种种歧视,他早就习惯了,总是大笑面对,但他内心的苦闷几人能知?他可以站在人后,他可以不顾声名,他甚至可以背负骂名,背负重重误解,苦难与危机之中的坚持,威胁和漫骂中的隐忍,他顶着坏人的名号,自己却受着最重的伤,他无怨言,他独自承受。所谓的朋友,所谓的兄弟,没有人真正知他懂他,更没有人真正信他爱他,到底只是为了一个共同的合作目标而走在一起,并非真正的知心和信任。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他只是被人用,无论是孙朱一派还是魏阉之流,他们都这么亲口.交代,他们是用他。但他是个有着自己思想的棋子,他不会成为任由他们摆布的工具。当孙承宗把他投进东厂的火坑之时,他就没准备要他再回来,也没准备要他重新恢复曾经的身份,像他这样的卧底们,会成为英明圣主的污点,从来就是如此,所以他才看穿了,他只是被人利用。他待人宽厚,历经万难,尝尽的辛酸苦楚非一般人能够忍受。他是在权力斗争中成长的人,归隐是目的,权谋是手段,抓权抓势是被动的,他斗在其中仍修身养性,这份气度让人不可小看,无一不显示他的冷静与机智。17,K,唯一完整版:实体书内容,与网版不同,有些删减、另有剧情变动。
在大漠客栈的时候,“我帮你。”简单的一句话,是他对朋友的承诺。成功了,成就的是朱由检的帝王之名,方正安的侠义之名;失败了,死的不过是一个叫的凌云冲无名小卒。那义无反顾的一挥手,炸了密道的入口,绝了东厂番子追踪他的朋友的可能,伤的是他自己。在东厂那个吃人不见骨,杀人不见血的地方,独醉卧龙潭,忍辱负重,孤立无援,找不到信他的人,更没有他信的人,没有人明白他是如何活过来的、活下来的。他虽笑着,眼中也始终带着份孤寂凄凉,身世若此,能有几人像他一样。寂寞卧龙潭,忍辱负重,推功揽过,所做的这一切的一切,成功了,他是个处于暗处的卧底,无人知晓,甚至当他是东厂余孽被剿杀,而名利却都是别人的,失败了,死的却是他这个无名卧底。17,K,唯一完整版
这一切的一切,是他出于对朋友的义气和信任,他对朋友完全付出真心,哪怕是性命,既然生命早已是身外之物,又何况名利权势?但是他的兄弟不懂他,只认为他有造反之心,有谋朝篡位之嫌,他手上的权力越大,他被怀疑的可能就越大,不但是崇祯皇帝,包括他的好朋友方正安同样信不过他并且防着他。试问他的心如何能不寒冷冰凉呢?他现在感到自己独自在战斗,人生最苦涩的莫过于泪,比泪更稠的是血,然而终究还有比血更咸涩的,那便是生命本质的大荒凉与大虚无,他不怕死,却在乎死的价值问题。17,K,唯一完整版
无可的死对凌云冲的打击极大,他了解这行的残酷,因为某个任务被捕或是被发现了身份,就算没被敌方杀死,为防止重大机密泄露,也可能会被孙承宗另外的密侦灭口。要想归隐必须有归隐的智慧才行,归隐需要靠权谋做保护伞,有归隐的意愿,更要有归隐的能力。若无权位保障,安心归隐只能是场梦,做刀下亡魂的可能性大些。从皇帝到权臣,谁都不能让他屈服,他一次又一次的明白到,自己不过是两派权力集团争斗的棋子,甚至很可能是牺牲品。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在无知无觉中已被命运的漩涡卷到了枪口刀尖,自己的生死操纵在皇帝手里,要保命就只有退出,然而皇帝不会让他退,就连他只剩为数不多的命都要用尽才罢休。现在激流勇退已是退无可退,他在想自己的出路在哪个方向。17,K,唯一完整版:实体书内容,与网版不同,有些删减、另有剧情变动。
镜中的自己长叹道:“在朝廷的明争暗斗中身不由己,在尔虞我诈的漩涡中如履薄冰,何时是尽头?天苍苍,云茫茫,且把他乡做故乡,用情深却沧桑,用尽痴却成狂,莫回头,回头只怕梦一场。”凌云冲眼色出神,喃喃的道:“只可惜,往往现实连梦都不如。人世总是这么无奈,想要的留不住,不想做的偏偏要做到底。长醉如梦终须醒,世事苍凉一场梦。亦醉亦醒,亦幻亦真,有时不需去分得那么清楚。”镜中的自己道:“你现在能抓在手上的只有权势,你有权力选择自己要走的路。眼下你深得皇帝器重,委你大任,放你大权,大好形势,你只差一步,只要再走一步,天下即可得到。”
凌云冲道:“他是看我活不了多久,否则他绝不会对我青眼相看。即便我身中剧毒,他也未曾完全相信过我。”镜中的自己道:“但你有一个优势,那就是他不知道你的毒可解,只要你解了毒,便能将他取而代之,坐拥天下。”凌云冲道:“无亲无友,只有抓住可抓住的权力,可是这东西空空荡荡,冷冷冰冰,找不出一丝喜悦,纵得天下,何足言欢?”镜中的自己道:“这么说,你也不想解毒了?”凌云冲道:“无可把方法写在密信上告诉我了,但她的毒只解了一半,并未完全恢复,解毒原因只是她的推测。也许这是个可行的方法,可我还中了‘春花散’的毒,这个方法只怕未必能行了。我不要青阳为我冒险,我更不要连累于她,就算我拿到东瀛邪蟒的原毒,我也不想让她替我解‘血之亲’的毒。既然她离开了我,那就断得彻底一点吧。聚,何必一个借口,散,何需一个理由。我不会去月泉镇找她,她早已在我心里,形影不离。她这个人重情重义,用情至深,我宁愿死,也不要她为我伤心。无可在《奇毒谱》上写有‘醉心引魂丹’的配方,我暂时还不会死,我能在死之前为她报仇,我就死而无憾了。我不能给青阳未来,我只能给她自由。”
镜中的自己道:“你看着我,问问你心底的自己,你真的没有改朝换代的野心?”凌云冲目光涣散地看了镜中一眼,说道:“江河浮华千万里,云烟过尽是归处。权势争斗是什么?所谓白骨堆里江山红,骨积成山、血流成河。几具有名的尸体躺在无数具无名的尸体上,所谓之霸业,如此而已。难道我要用众生的鲜血宣泄自己无尽的孤寂?我的心中很痛苦,但我的心境很平和。翻云覆雨昨日事,一枕黄粱今朝休。世事变幻莫测,繁华转眼成空,什么身前身后名,不过是过眼云烟,何况高处不胜寒,不胜孤单。就算是皇帝,也没什么了不起,一个皇帝宝座罢了,我根本没放在眼里。”
镜中的自己道:“你这个人,一向是自在惯了,不愿受一点拘束。天地无穷大,处处可为家,心,即是天下。”凌云冲缓缓的点了点头,说道:“唔……心,即是天下,身,无所谓在天涯。我只想从容平静的度过此生,若去选择野心和动乱,我的人生就不可避免的发生一场混乱的巨变,一步一步走向泥沼,不能自拔。激流漩涡之中连皇帝都不能自拔,何况我只是一个天生的浪子。浪荡游子,仗剑天涯,江湖徜徉,我不随波逐流,我只随风飘荡。”镜中的自己以警示的口气说道:“你得考虑透彻了,如今情势有变,你手上恰好又抓有机会,你若不搏一把,你将一无所有。”
凌云冲幽幽的道:“我本一无所有,有何在乎。我只要为无可报仇,这是我现在活着的动力。”镜中的自己道:“史册都是胜利者书写的。夺取江山,坐拥天下,不过成王败寇,没有错与对,是与非。”凌云冲道:“那又如何?不是我想要的东西,我没有多少兴趣。就算做了,也不过是拿这天下,疯狂了一把而已。”镜中的自己道:“你要的,是爱,是信,是知己,是朋友,就怕这是你穷尽一生,为之付出生命代价也求不到的,到头来,还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在这个残酷的世间,没有人知你懂你,更没有人信你爱你。无可不在了,青阳离开了,你还能如何?”
凌云冲听得只觉心口狠狠的一痛,猛烈的一摇头,道:“不,无可跟我血脉相连,不论她是生是死,她都和我一体一心。若说知己,我已经找到了,就算这个世上再没人信我懂我,我也无所遗憾,起码我还有青阳,她了解我理解我,只要有她信我爱我,我已心满意足了。”镜中的自己道:“是的,除了无可之外,你只有青阳,可是你却选择放手,你想和她在一起,很想很想,但你只能逼着自己不再见她。难道你真的不想她?真的舍得再也不见她?”凌云冲蓦地失了神,颓然低头,心中一片茫然,片刻过后,他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见一张憔悴忧伤的面容,尽透了悲凉迷茫之色。17,K,唯一完整版
此刻凌云冲的心头当真凄楚难忍、酸苦难当,直想放声大哭一场,可是却流不出一点眼泪。对镜心语,他是在和心底的自己对话,这是他埋藏在心底的自我反问,他怎会不想?怎会舍得?此刻看到镜子里自己伤痛凄清的神情,他再也不敢与之对望,把头转到一边,只听得镜中影像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今时今日,置身危局,你甚至想把她骗走。你曾怕她只是对你一时动心,更怕她真的对你刻骨铭心,如今你怕她离开,更怕她不离开。”
此一言猛烈地冲击了凌云冲的心房,他的心就是在这样矛盾而纠结里度过的,这爱并不是一场在一起的相守,而恰恰是那种深深挂念,却不得不离开的痛楚。他需要温暖,需要爱,需要任青阳那种理解他、信任他的感觉,他想永远拥有这样的温暖和感觉,可他却不能明言,不能对她一往情深地表白,他不是不想说,只是不能说。一直以来,他都处在想爱而不敢靠近的紧张里,而如今却要亲自放手,可是他哪里舍得呢?他的心情非常矛盾,矛盾到无法言说的程度,矛盾到他自己都惊惶的地步,到底他还是怕的,怕她离开自己。17,K,唯一完整版
凌云冲顿觉一阵空冷的孤独袭来,伤痛难禁到极点,悲切叫道:“不要再说了!”同时出手“啪”的一声将镜面扣翻在桌上,怔忡半晌,木然静默。忽而站起,走去木柜边,拿出之前买的七坛酒,揭开坛封,举臂仰头,往口中猛灌。自从那次在医馆他和无可不期而遇,他都一直听从无可的叮嘱没有再喝酒,可是此时此刻,他真想把自己灌醉,只想一醉方休。他答应无可带她回家乡,他恨自己不能做到,却连她的死他也救不了。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被皇帝所疑他已经习惯了,但经此一事,他才知自己其实被好友所疑。而唯一爱自己理解自己的那个人,那个挚爱知己他却不得不放手,不得不与她疏离。他向来万事不萦于怀,豁达潇洒,但今次种种刺激交加,直令他心头郁结,哭而无泪,他感到自己的心在泣血。当此脆弱茫然之际,他不遵照无可的叮嘱,不顾及自己的身中剧毒,今次再像从前那般狂喝猛灌,他只想尽力折磨自己,或者把自己醉晕。他曾经年少之时并不喝酒,自打他走上密侦之路喝酒以来,他就从没有醉过,他这样的喝法想醉都醉不了,寂寞心境的脑子是清醒的,开心也许能一醉,可是他从没有开心过,如何能醉?现在他的心在痛,很痛很伤,他只能拿酒去麻醉。17,K,唯一完整版
凌云冲一连喝光了之前储藏的这七坛酒,他一如既往的没有醉,无意的一低头,只见身上的青色衣衫给酒淋湿了一大片。他从昨晚去‘一庭芳’直到今天跑去郊外再到进出宫中,他都身着这件青色长衫,看着眼前的空酒坛,滴酒不剩,他随手锨翻一只酒坛,跟着将无可的信和木雕收好,放在梳妆盒内,又将梳妆盒放入床头暗格之中。然后换了那件紫色衣衫,扬长出门。如果一身酒气,甚至衣服也被酒淋湿,难免惹人胡乱猜测。他不想被人注意到自己身上的酒渍,不想被人知道他过度喝酒,继而发现他今天心头不痛快,换件干净的衣服,平常模样出门,以免引人起疑。17,K,唯一完整版
凌云冲不在城中酒肆喝酒,信步行至郊外,已近黄昏时分,在山边看到一个简陋的小茶寮,房舍以草棚搭建,当即走进去,落座于一桌边,叫来店家端上十坛好酒,大口大口的连喝带灌,既而将坛子提起,仰头大灌。不一会儿,桌上就摆满了四五个空酒坛,他又抓起新的一坛继续猛喝。店家见他兀自灌个不停,心头只觉得不妙,暗自嘀咕:“怎会跑来一个贪酒的醉鬼,要是他在这里撒酒风,只怕惹出祸来。”
店家心头那么一想,便笑着脸面走上前,好言劝道:“客官,您看天色不早了,客人都走光了,咱们要打烊了,您是不是也该回去了?”凌云冲瞥了他一眼,心想:“我不在城中酒肆喝酒,不想给人监视,到得这郊野之地,才有得这会儿痛快,我今日是不会回去的。”他歪头瞄着店家,带着几分醉意说道:“赶我走啊?我偏不走。”那店家连连摇手,道:“不,不。您别这么说。咱们真的要收摊了。”17,K,唯一完整版
凌云冲晃晃手里的空酒坛,叫道:“没酒了,给我拿酒,小二,拿酒来!”那店家道:“客官,你已经喝醉了,不能再喝了。剩下的这几坛我得端走了。”说着就去抱桌上的酒坛。凌云冲伸*来,大声说道:“给我放下。你乱说什么?像我这么海量的人,怎么可能会醉?我还要喝!”说着站起身来,踩上凳子,一步踏上桌子,店家愕然一惊,抬头望着他。凌云冲的四肢不自控的晃来晃去,口中一字一句的慢慢道:“人生不寂寞,好酒不空留,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念罢之后,仰头灌酒,洒出来的酒水从嘴边流下,打湿了胸前衣襟。
店家见他身体摇摇晃晃,语调已然喝醉,实在吓得不行,作揖求道:“客官,我求求你,你快下来,快下来吧。”凌云冲不理,自顾自地念道:“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店家仍旧作揖求道:“你快下来,我求求你,求求你了。”凌云冲向下瞟了他一眼,仰起头来,摇头晃脑的大声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念罢这句哈哈大笑,笑声里颇有悲凉之意,随手扔出酒坛,纵身跳下桌来。店家被吓了一跳,见他没有摔倒,舒了一口气。凌云冲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道:“你的酒钱。”然后提起另一满坛酒,潇洒一笑,大模大样地径自走了。店家见他搁下的银两,喜道:“哇,这么多,多谢,多谢。”等他抬起头来时,凌云冲已走了开去,只见斜阳暮色里,只影向天边。17,K,唯一完整版
偏西的阳光无比柔和,温软的洒向大地。凌云冲提着酒坛边走边喝,来到了白马寺山上那条小溪边,但见流水淙淙,山野空寂无人,无可的骨灰早已随水远去。他坐在溪边,看着清澈的溪水,听着轻柔的水流声,脑海中不断浮现着无可的音容笑貌,一时间心如刀割,痛心入骨,蓦地热泪涌出,轻声说道:“无可,哥哥答应带你回去,却没有做到,你怪我吗?我恨我自己,我连你的死我也救不了。是我没用,是我没用。”
他语气里极是自责,说罢猛然仰头大灌一口酒,眼看流水,耳闻风声,怅望寂然,思潮纷乱,不经意的一低头,瞧见水中自己的倒影,喃喃自语道:“人言流水总无情,却知谁亦负他心?流水无情亦有情,胜却世人猜忌心。”他以水自喻,随口抒怀。水是个亦正亦邪的角色,它千古长流,象征着恒定不变,见证了历史古往今来;但它又川流不息,意味着变化多端,伴随着时间一去不返。在它身上,凝结了永恒与短暂,亘古与瞬息。就似他这般亦正亦邪变化多端。17,K,唯一完整版:实体书内容,与网版不同,有些删减、另有剧情变动。
小溪流水,一片清幽,凌云冲独自呆坐,也不知过了时候,眼见落日余辉渐暗,天色渐晚,他才站起身来,随意抬头看了看天空,只见日落月升,日月一东一西同时挂在天上,云层飘叠,厚实密集,晴空已然阴暗了下来,心想今晚也许会下起雨来。凌云冲不愿回城,心中思念之情涌动,不自觉地举步往后山里任青阳住的木屋走去。其实他无时无刻不惦记他的心上人,现在无可走了,唯一理解他的人只有任青阳,试问他如何能不想念她呢?在这种境况下越发的想念。他知道任青阳去了月泉镇,他才敢去她住的地方,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见到她,他就不会连累到她。即便只是一间空屋,但那是任青阳住过的地方,他要去睹物思人以慰相思。17,K,唯一完整版
荒郊烟莽苍,旷野风凄切。凌云冲步履不稳,踉跄而行。寂野之中,只听到山间风声响动,偶闻虫鸣。他提着酒坛,时而一灌,走到山边抬眼眺望,唯见云生谷底,雾迷峰峦,天地茫茫,就只他自己一人而已。郊野之色,极目遥望不甚分明,却令人心旷神怡,心境开阔。他凝立不动,悄立半晌,眼望远方云雾绕山,联想到人命如浮云朝露,过不了多久就会蒸发散去,蓦地心头一悲,朗声道:“云迷山境兮,氤氲灵秀兮,浩浩渺渺兮,莽莽苍苍兮。”说着仰头灌酒,大声道:“不畏浮云风雷电,何惧世上踏险峰,生有命兮死奈何?魂兮归来,还观山河。哈哈哈……”说罢纵声大笑,笑意里大有癫狂之态,笑得半晌笑够了,起步再走。
夜幕降临,明月孤悬寒空,淡淡清辉洒在无尽的寂寞里。凌云冲走得一会儿,转过一个山坳,看见了任青阳的那间木屋,立时觉得心中不能自解的郁结瞬间豁然开朗,哪怕只是见到她待过的地方,他就像行走沙漠的旅者见到清泉一样欢欣喜悦。就在这时,天上纷纷扬扬的下起了毛毛小雨,他走到屋边,推门进去,屋内不见点灯,却是无人。见此情景,他不由得感到怅然若失。尽管他逼自己不再见任青阳,可是从他内心深处来说,他是极想见到她的。然而也正是因为知她不在,他才敢来到这里。他既想见到她,又不敢见到她。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他很想见到她,又怕连累她,他的心情十分错乱极度矛盾。终见一空屋,心头忍不住的怅惘悲戚,茫茫然环顾一眼,见床边的桌上放着一张古琴,便走了过去,把酒坛放在地上,一屁股坐于桌旁凳上,抬起双手,轻抚着七根琴弦,不经意间,看见琴下露出一块白色纸片的一角,好象是折叠起来的一封信,心下一奇,随手拿起来,展开一看,原来是冯素玉写给任青阳的那封长信,之前由白马寺住持大师转交给了任青阳。凌云冲读罢,知道了她当年和她姐姐的事情,以及由高寀处理的那个杀人案子。原来任青阳十三岁时并没杀人,只是为救她姐姐才捅昏了那高家财主,她们以为自己杀了人,高寀查清了此案,由此攀附上魏忠贤,也可说是抓到一个把柄,挟迫兼勾结魏忠贤,二人从此狼狈为奸。17,K,唯一完整版
同样是亲人离去,他想任青阳为她姐姐而伤悲,就如同自己现在为妹妹而伤悲一样,时不时看看这信怀念去了的亲人。他将那信放在桌上,提起酒坛灌了一口酒,搁下酒坛,抚琴拨弦,信手弹奏起来。这张古琴是任青阳在城中一家琴坊买来自娱自乐的,自从那日在静逸茶居和凌云冲分别以后,她就不再见他,虽然她让方正安转交凌云冲那封信说自己要去月泉镇,但她终是舍不得离开,她想只要她待在京城就有可能再见到他,然而她又迫使自己疏离他,所以只待在山上这间木屋里,没有做任何主动见他之举。她的心情同样矛盾不已,纵使千言万语亦无法道尽心中的思念与感伤,闲来对琴自酌,弹奏遣怀,凭曲寄意,无尽相思尽付琴曲之中。而此刻,她想念的他来了,弹起了她的琴来。17,K,唯一完整版
过得一会儿,小雨渐渐住歇,窗外月华如水,寒意甚浓,凌云冲的琴声透着悲恸和哀思,但悲而不怨,哀而不伤,一曲弹罢,他抓过酒坛,举起来大灌一口,清冽的酒水一倾入喉,不觉酒味,只觉寂寞绵长入口。他清楚的明白,任青阳弹奏古琴之时,自是万千思念,都付此间,心中不由得激荡又纠缠,只得不停的灌酒麻醉自己,再次仰头而灌之时却发现酒坛已空。当他喝光这坛酒时,他感觉自己醉得深沉起来,随手将酒坛一抛,滚在地下,又再抬手抚琴。他心中烦乱悲痛,情绪异常低落,三两声零乱不成曲,猛地住手不弹,双掌一落,拍于琴弦之上,发出“铮”的一声脆响。17,K,唯一完整版
只这一使力,刚使一点力,他顿觉胸腔之内翻江倒海,似有一团烈火在身体之中燃烧,原本白玉般的脸颊上瞬间如火烧般血红,顷刻之间,顿感天旋地转,几欲晕倒。他平时都按无可的叮嘱,每三日服一粒‘醉心引魂丹’压制‘血之亲’和‘春花散’的毒性,身体偶有不适,但没有大碍,可是今日他悲伤过度,不遵无可的叮嘱疯狂喝酒,以至毒发。他此刻感到体内热血翻腾,真气浑身游走各处乱冲,实在是难受已极,他想到床上躺躺,但还没有站起就一交坐倒。他歪在地上,歇得片刻,偏偏倒倒地扶着柜子站起身来,怎奈脚步虚浮,身子一软,仆地倒下去。虽然距离床榻只有数步之遥,于此时的他来说却好似要翻山越岭般困境重重,不知摔倒了多少次,终于在挨近床榻时一个不稳,又跌倒在地。17,K,唯一完整版
凌云冲挣扎着爬起来靠在床边,脑中兀自眩晕,只觉心口灼烧感越发厉害,使得他气喘不已,过了好一儿会,仍不见缓解。他深吸一口气,潜运内息,试图调理,岂知身体的火烧之感不但毫无松缓之象,反而觉得更加酸麻,不由得大骇。试了几次,但觉肚脐与小腹一圈隐隐作痛,便不敢再运气,当下只得忍受烧灼酸麻交加之痛,他一时抚着脑袋,一时抚着胸口,喃喃念叨:“青阳,你在哪里?帮帮我,我不能没有你。”跟着又念叨:“凌云冲,你要冷静下来,不然你没办法和高寀斗。你得冷静下来,冷静下来,冷静,冷静……”既而两手握拳,给自己打气道:“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天的生命,我也不会放弃的。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他就这么低声碎碎念着,不久就体力不支,到底是痛得麻软晕倒,烧得合眼昏睡过去。任青阳其实没有去月泉镇,这段日子,她都独居于此。那一天给姐姐冯素玉上坟之后,走在山道上,看见一个老大娘拄着拐杖,腿脚不方便,便上前帮忙,送她回去山下城外的住所。顺便问了问情况,原来这个老大娘的儿子出远门给别人运送火炭,要过十几二十天才能回来。老大娘为求儿子平安,就上白马寺来烧香祈福。下山的时候拐伤了脚,偏巧遇到任青阳经过,帮了一把。任青阳说山路崎岖,大娘走路得多加小心,没人陪同不应该自己上山。那老大娘为了谢谢她,请她留下吃一顿家常便饭。任青阳左右无事,搭手做了一餐。晚饭吃得很简单,青菜豆腐,小份鸡丁。这以后,任青阳常常去到老大娘家里,陪她聊天解闷,帮她料理一些家务,有时候傍晚才返回山上自己的木屋。老大娘常有头疼脑热的毛病,任青阳搀扶她去大医馆取过一次药,正巧碰上无可出宫义诊那次。17,K,唯一完整版
这日傍晚时分,任青阳也和往常一样从老大娘那儿往回走。行至山下,看见两个泼皮在调戏一个女子。此处山道比较偏僻,此时行人已很稀少,任青阳见那两个泼皮对那女子动手动脚抓抓扯扯又拉又拽,立时一个飞身上前,打走了那两个泼皮。那女子对她又拜又谢,任青阳说路见不平,举手之劳,不必客气。只见那女子容色艳丽,尽管穿着打扮是个村姑,但眉眼间仍隐隐流露出一股媚气,心想她这诱人模样无怪会被无良男人盯上。转念一想,这也怪不得她,样貌是她爹妈给的,她也不是故意去勾引男人来调戏自己。又见这女子手臂上挎着一个竹篮,散发着幽幽的香味,心下奇怪,便问她为什么天色已晚,还走在山道上。那女子答道,她是城中集市上卖香料的生意人,今日因为给这郊外的一家大户送香粉所以回城晚了,现在她正急忙赶回城里去。任青阳说走过这条山道下面就是官道大路,往来行人众多,不用怕遇到泼皮了。
那女子说一定要谢谢她,从篮子里拿出一盒粉末状的桂花香,双手递给她,要她一定要收下。任青阳说自己不用香粉,叫她不用表示谢意。那女子见她不收,便想硬塞在她手上。任青阳与她推搡了几下,那盒香粉被撒在了任青阳身上。那女子见状赶紧道歉,任青阳发现她好象是故意失手,目的就是要往自己身上撒这盒香粉,但她做得很谨慎,装作不小心弄翻盒盖才使香粉撒出。任青阳也不好说什么,拍了拍身上粘的香粉,说你已经送给我了,我也算收下了。你还是赶快回城去吧。那女子便即道别,快步下山。任青阳心生疑窦,用几根手指摸下衣服上的粉末,放在眼前仔细查察,发觉并无异样,心下也不再起疑,只闻到自己身上飘散着淡淡的桂花香气。任青阳走得很慢,反正回到山上的木屋也不过一个人,她索性边走边看山间的景色。淡淡斜阳,照在她的身上,微微带来一些暖意。她信步走在山道上,夜幕刚降临的时候,月光清幽,照得四野通明,山涧竹林中寂然无人,只听得疾风动竹,簌簌声响。待得她走到山腰时,来到一处湖边。这是上山的另一条路,走此路可以看到山侧的这个小湖。她悄立湖畔,静静看着清澈明净的湖面上随风泛起的潋滟水光,思绪飘远。17,K,唯一完整版
就在这时,一颗流星忽闪着划过天空,月亮不知何时躲到了云层之后,除了远星的忽闪,就是漆黑一团,片刻之间流云密布,下起了纷纷细雨。这里树木和竹子都很茂盛,任青阳走到一棵大松树下避雨,听着淅沥的雨滴打在树叶和竹枝之上,心中不由得涌出些许失落惆怅。京城的冬夜寒彻心扉,雨夜更觉寒意。她萧瑟的站在树下,但见雨点打在湖面上,溅起一层雾蒙蒙的水花,波光粼粼,萧然寂寂,心中说不出的孤单酸苦。她清亮的声音在雨幕中响起:“凌云冲,我到底该不该再去见你?你告诉我,我到底该不该再去找你?”话语里透着纠结的茫然。
黑暗中没有回答,只有雨水落在地上,滴在叶上,打在湖面上的声音,寂静的夜,使得雨声更加清晰。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过后,雨渐渐小了停住了。任青阳从树下走出,走上山道。这时月亮从飘飘的云朵后穿了出来,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任青阳立在桥边,眼看湖水在桥下缓缓流过,月影倒映湖中,水面轻微波动银光闪闪,美丽夜色,引人遐想悠思。
她仰头望着天上的星辰出了一会儿神,只见星光熠熠,忽听得远处山中传来绵延而缓慢的韵律。她一听之下蓦然入神,悠悠的曲调,旷远无垠,恍如天籁的声响,忧愁而不伤感,苍凉中力透傲象,绵绵的情意,如诉如泣,淡淡的忧伤,又不失洒脱,有灵动的美感也有神秘的空旷,悠远而绵长,仿佛心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飘着,流浪在云端。悠扬的琴声和飘流的云气相交,和月光融成一片,悠悠荡荡,让人油然而生情意。琴是心音,即是心意,琴音发而为心声,她听出弹琴之人此时心绪不宁,思绪凌乱,心中仿佛隐藏了诸多的苦痛悲戚,似乎有太多的委屈要倾诉。再一细听,听出这古琴之声是好象从自己木屋那个方向传来的,不由得一奇,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是云冲?”只凭直觉,刚一这么想到,心里顿时一喜,回去的脚步也加快了起来。天空中明月皎洁,山道上分外静谧,一路上耳旁始终回荡着古琴的声音。这段旋律,韵味悠长,萦萦绕绕,久久不散,在山坳里徐徐飘荡,她沉醉在他的乐曲之中,却没想他却戛然而止。隔了一会儿,只听得几声零乱的曲音,渐消渐散,再不闻琴声。17,K,唯一完整版:实体书内容,与网版不同,有些删减、另有剧情变动。
任青阳几乎是跑着回到木屋的,当她看见木屋的时候,只见房门开着,微微一惊,心想是谁进去了?难道真是凌云冲?她忐忑地走到门前,闻到一股酒的气味飘来,往屋内瞧去,里面没有点灯,只有月光从窗户斜照进来。忽然地,她看见榻边倒着一个穿紫色衣服的身影,瞬间抑制不住激动与喜悦,那不是凌云冲却又是谁?没想到自己跟他确实如此有缘,刚才的琴声果真是他所弹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