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三姐-------这辈子成全娘家什么好事了。”夏丽萍把吴天菊说得一无是处。“你今晚就去,直接打听到那孩子家。孩子没问题就抱回来。我夏丽萍这辈还能没有女了。”
“当着人家一家人的面仔细看多别扭,掀起尾巴是母货就行了。要是有问题,扔了重找一户。改革开放重男轻女的多着呢。”吴天虎在姐姐们面前总感觉低人一等,而一旦为妻子鞍前马后起来,内心倍感自高自大。
夫妇两将挎篓挎到自行车后架上,漫不经心的往挎篓里扔了两幅小褥子。趁着日薄西山,吴天虎丁丁当当上路了。借着暮色进入五里铺的吴天虎挺着脸皮向巷里的闲散人打听“娘子连”那家子。有的说不知道,异样地打量着他;有的只摇头;有的让他前行。吴天虎的举动与装备引起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注意。
“兄弟,”就着吴天虎的头颅,老妇上前称兄弟,“你想抱女娃?”
吴天虎满腹狐疑的审视着上前搭讪的老姐姐。
“你不用疑神疑鬼的看着我,我也是献好心。”妇女鬼头鬼脑地左顾右盼,接着轻声说,“我也不问你是哪个村的。你知道吗,你打听的这家人可是我们村的富户,一共兄弟四个。他是老小,其他几个都在外面投机倒把,那钱挣得比黄河水还响的美。你想想看,就这老小在家里还用干活,专门侍候上了年纪的父母。家家都有个没奈何,只可惜到了他膝下,已经连着四胎女娃了。这第四胎,他们嫌弃村里人手不干净,特意到城里请了个医生接生。嘿嘿,啥品种就是啥品种。把他们一家着急的-------计划生育算屁,有得是钱。前些日子,他们又请了个阴阳先生,这不是无病乱投医吗。结果天塌了!先生说这个四姑娘是个扫帚星。村里没有几个人真正晓得这孩子到底是哪里犯了鬼神了。反正先生给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将孩子一丝不挂的送人,还不能扔了,谁扔谁遭捏,就是没说遭哪个神大爷捏。一丝不挂送人,他们就能生来男娃了,否则将是门户不幸——活人不得安生,死人不得安宁。”
吴天虎瞠目结舌,将信将疑地问好心的陌生人,“有那么玄乎吗?”
“看——我就知道你不信。犯神的事我老婆子就不怕折寿呀。”老妇脖子一歪,替吴天虎着急。“话说回来,不看阴阳先生,这女早就让人抱走了。看了先生,谁心里不有块石头呀。这家人真富得流油,跟自己的肚子执气,没生育能力的人还气死不成。小兄弟,先生往往是阳的不灵阴的灵。我好话说到这了,信不信由你。”
“我从来不信牛鬼蛇神。”吴天虎惴惴不安地安慰自己,心里莫名的石头怎么也打压不住。“家丑不外传。先生更不会出去乱说-------”
老妇不屑争辩地摇摇手,“我是献好心,信不信在你自己。他家就在往西转的黄家胡同头一家。”
吴天虎朝老妇手指的方向辨别,转眼间老妇在眼前消失了。他懵头懵脑杵立良久,鬼撞头般似醒非醒:“太诡奇了,还没听说过自己生的孩子能够决定自己家族的盛衰。迷信迷信,执迷了就是麻烦。科学都到哪里去了。事在人为,扫帚星与地球都是星。只要掀起尾巴是个母货就没我什么事了。”
借着把人心照圆的月色,吴天虎来到胡同口,“黄家胡同”的牌子在吴天虎眼中格外明亮高贵。黄家胡同,顾名思义,就是黄氏这个家族发展生产壮大后形成的胡同,是近亲,又是左邻右舍。所以,在红白喜事上他们每每以亲戚身份自居。那时,做儿媳的要是给自己入嫁到底那一支脉没有生下男娃,那可要受到家族的阴讥暗讽,更何况是这么一个爆炸的家族。他感到有一座墨黑墨黑的山慢慢向自己压过来,从而使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憋闷。好在他抬头留恋了月亮,山顶的雪尖令他缓缓放松下来。然而,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心跳加速了,浑身感到不自在,像是一年里从没换洗过内衣。他心惊胆寒了,不知道自己怎么面对孩子的家人。倘若遭到他们财大气粗地破口大骂,自己何从招架。他开始后怕,不明白自己是怎样在家里向妻子说出那些信誓旦旦的豪言。而此时,内心的勇气为什么会悄然无觉逃之夭夭。他精疲力竭了,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被风吹到了孩子家门前的那颗老刺槐下,紧倚着刺槐磨到蹲为止,心事重重,习惯性的从布袋里掏出自己的宝贝,外表一本正经而内心不在焉地卷着烟。每每遇上烦心事,吴天虎必会打扰宝贝,来大大方方毫无怜惜地牺牲几根。他爱它,胜过爱自己的家人,因为宝贝对他无怨无悔,就像他对妻子--------胡同里的唯一星星之火被火柴挑逗醒了,跟男孩的初吻一样。阵阵微风吹来,村里的各种大粪味借势游魂一番。吴天虎开始静修冥想。什么时候是个头,他没想到。
一个男人,一本正经,愁容不展地坐在沙发上看彩电。沙发的柔软恰到好处。男人的面前摆放着原木茶几,茶几上放了一盘苹果,妻子正对着他,屁股也险在单人沙发里,怀里抱着用薄薄的花褥轻轻包裹的婴儿,婴儿像玉米穗似的微露着头。母亲对女儿的酣睡很欣慰,所以看电视很投入。正方,三个女童依次坐在长沙发上被电视里的木偶剧深深吸引。婴儿好像做了个噩梦,稍微蠕动一下。对女儿的丝毫动静,母亲都有所觉察。于是她下意识地低头撇了一眼,婴儿还在蠕动。
“她爸,快点买奶粉呀,孩子就要醒了。”乳妇一脸担心。
奶粉在那时的富人家本不是个俏货,可她一连四胎都是女娃呀。
男人只动了动嘴唇,“还买什么买,让人愁的东西。”
“就怕哭起来惊动了爸妈。”乳妇满面委屈,她见丈夫无动于衷,补充道,“你怕动身去买,爸妈可舍得火气。”
“真是的。”
听到脚步声,吴天虎警觉起来,将烟火掐灭,侧头巴望着黄家的院门,希望出来是个媳妇。嘎吱,叮当,院门的拉动撞响了门楣上吊着的铃铛。吴天虎定神扫描,男的,他又一本正经心存防范的继续蹲着。
男人带上门前进,大吃一惊——以为老槐树下卧了之狼。随着一道电流倏然穿过全身,男人骤然醒悟。他面露疑惧,好奇地斜睨着吴天虎。吴天虎也风声鹤唳,丝毫不敢动弹。当男人从吴天虎身旁的自行车经过时,满不在乎的又瞥去一眼,便继续赶路。吴天虎目送男人出了胡同,心神不安的猜测男人的身份。正当苦思冥想时,觉得有个人影踅进了胡同,他定睛辨认,根据那人的流气,心里有了底。男人两手空空走到吴天虎跟前劈头盖脸地问:“你是来抱孩子的?”
“啊。”首肯后,吴天虎越发心神不安,仰着首,用一种希望给予施舍的眼神巴望着陌生人。
“走!”男人大大方方,又分明心事重重。
陌生人的一个走让吴天虎心眼一亮,顿时全身暖烘烘的。他紧随男人身后,心里激动不已。多么深邃的甬道呀,青一色的砖。
“你就在这里等着。”男人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听到吴天虎闭院门扔了一句。
吴天虎懵了一下才明白男人的意思,留在了昏暗的甬道里。他好奇的四下观望,头顶有电灯,为什么不开,他不敢开,就像草民进了金銮殿,生怕自己的举手投足出差错。好在他还没有本分拘束到榆木疙瘩,感觉男人进了屋,他就轻抬腿轻放脚向甬道口蹑手蹑脚。四合院,从顶到底青一色,不用一点白灰面,就是显摆富态。三间房内金碧辉煌,一直辐射得整个院子都灿灿生辉。每间房里都有人在移动。其中两间人在看电视——那就是彩电呀!他不知道泛白那间是干什么用,时不时传出水声。他看不清男人与那位美貌的妻子在忙活着什么,冥冥中认定是在摆弄婴儿。听不见他们的哭啼声,也看不出他们面容哀伤。“扫帚星”,阴阳先生的臭嘴不禁令吴天虎毛骨悚然。这哪里是金碧辉煌的人间福地,倒像是黯然失色的荒宅。吴天虎越观望越胡思乱想,越害怕。好端端的院落被阴阳先生那么一指点,马上就阴阳怪气了。男人抱起襁褓了,吴天虎又蹑手蹑脚地退回昏暗中。他觉得自己应该蹲下来,就蹲下了,倚着砖墙。他听见婴儿细咪哭啼声传来,男人哄也不哄。突然,老妇的话浮现在脑海,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婴?
“给你。”男人展开襁褓,露出全身**裸滚圆的女婴。女婴张爪蹬腿,哭得更委屈。“一丝不挂”,男人伸出手来,吴天虎没有犹豫的余地接上女婴。她再也不细声细气地哭啼了,好像觉到自己将被父母抛弃,一股异样的暖流向她袭来,将她紧紧裹挟着。吴天虎俯首看着她朦胧而可怜的稚笑,心中依然悚然,沉甸甸的的像是接了枚随时会粉身碎骨的炸弹。吴天虎身上那种死灰复燃汗臭使她驯服了,看来她很适应泥土。
“走吧,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男人伤神地挥挥手,吴天虎顿然被男人的伤神感染,感觉怀里抱着的正是自己的三儿。
走吧,就这么简单,不问些什么。吴天虎开始怀疑在昏暗中的获得是不是有问题。他有松手任女婴坠落的邪念,只是有贼心没贼胆。
“快走。”男人又心急火燎地说一声,院门被他拉开了,吴天虎这才一声不吭地像讨到馍馍的乞丐似的出来了。未等他回首言谢,嘎吱,大门就在他身后栓死了,男人的脚步声融入美好的富态。
“富人都很怪。”吴天虎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