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元年正月二十九日,左神策行营节度使高崇文亲率五千虎狼之师出兵斜谷,神策京西行营兵马使李元奕率领的两千精锐则由骆谷出兵,他们和山南西道节度使严砺形成三路大军,对梓州形成合围之势。
三军合围之时,那个刘辟又在干什么呢?答案很可笑,因为他在盖房子,具体地说,是盖五福楼。和当时的很多人一样,刘辟非常相信科学,不过,他所相信的科学在现代人看来,压根就不是科学,而是封建迷信。当初,刘辟进京参加科举考试,“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之际,仍然没有忘记找一个算命先生,询问一下自己的官运,据说,他找到的那个算命先生叫葫芦生,长安乃至整个帝国最最有名的卜者。葫芦生告诉他“自此二十年,禄在西南,然不得善终”,后来刘辟果然来到了西川节度使韦皋帐下,一路风风光光,官至御史大夫军司马,踏踏实实的享了二十年的清福。
二十年后的永贞年间,刘辟再次来到长安,为韦皋谋求三川,结果被王叔文骂了个狗血喷头,并扬言一定要他好看。色厉内荏的刘辟害怕起来,忽然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一卦,那一卦很灵,灵的让人心寒:“自此二十年,禄在西南”一一应验,真他妈灵!可惜,二十年清福享受过了,还没有过够,眨眼就到了“不得善终”的时间。想到这里,刘辟再也坐不住了,一溜烟的跑到葫芦生那里,求他再算一卦。结果让他不寒而栗,因为卦上说:“祸将至矣!”刘辟虽尽量安慰自己,不可相信,仍然心有不安,于是仓皇逃回西川。
韦皋死后,刘辟成功坐上了西川节度使的宝座,但那个不祥的预言始终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于是刘辟找来了另一个阴阳家,为其祈福。那个阴阳家煞有其事的对他说,五福太一已经降临西蜀,将给您带来莫大的福气,一切灾难都将远离您的身边。听了阴阳家的话,刘辟大喜过望,连忙派人连夜起造一座五福楼,以纪念这一盛事。而为了对付高崇文的讨伐大军,刘辟另一个对策,还是盖房子:修筑鹿头关,将八座栅垒连在一起,再放上一万精兵,完事大吉。天真的刘辟以为凭借五福太一的护佑和西川险要的地形,必能让高崇文的大军无功而返。
前方战事如火如荼之际,李纯在紫宸殿单独召见了宰相杜黄裳,与其讨论藩镇问题。杜黄裳成竹在胸,侃侃而谈:“德宗自从经过朱泚作乱的忧患后,总是无原则地宽容藩镇,不肯在节度使生前免除他们的职务,有节度使去世,他就先派遣中使探察军中人心归向的人物,而将节度使授给其人。有时中使私自收受大将的贿赂,回朝称誉其人,德宗便立即将该人除授为节度使,对节度使的任命就不曾有过出自朝廷本意的例子。如果陛下准备振兴法纪,应当逐渐按照法令制度削弱和约束藩镇,这样天下便能够得到治理了。”李纯频频点头,兴致颇高。
“听说,出师前,高崇文专程拜访过你?”李纯似笑非笑的转移了话题。
“是,高崇文向我讨教平蜀方略”,杜黄裳的眼角流过一丝惊讶和不安。
“愿闻其详”,李纯仿佛没有看见杜黄裳细微的感情变化,而对其平蜀方略颇有兴趣。
“人心而已”,杜黄裳显然不愿多说。
“朕听说高崇文大军途中。在客舍进餐,有人把主人的筷子折断了,高崇文便将此人斩首示众。原来就是为了‘人心’二字”!
杜黄裳本就不是一个贪功的人,这一点,李纯很清楚,继续笑吟吟的问:“朕还听说,大军出发之日,你专门派人追上高崇文,所为何事?”
“我让人对他说,‘若不奋命,当以刘澭代之’。”杜黄裳暗暗松了一口气,答道。
“哦,为什么?”李纯来了兴致,追问道。
杜黄裳笑了,“因为高崇文最忌惮刘澭”。
“妙,妙”,李纯哈哈大笑。
小心翼翼的退出紫宸殿,杜黄裳终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尽管杜黄裳对这位少年天子抱有很大的期望,但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位年轻气盛的皇帝。天资聪颖,不耻下问,胸怀大志,张弛有度,当然,更可怕的是其耳目之灵通。在这位少年天子面前,臣下几乎没有秘密可言。看来,我的那点秘密,在皇上那儿应该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大唐帝国有如此天子,中兴有望了。不过,我在这个位置上恐怕也是时日无多了。但只要我在这个位置上待一天,我就一定会尽全力辅佐陛下完成伟业。
望着杜黄裳的背影渐渐消失,紫宸殿中的李纯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可惜,可惜……”
平定西川的战争异乎寻常的顺利,顺利的有点单调:高崇文在不知疲倦的收复一座又一座城池,刘辟在夜以继日的盖房子,无怨无悔的赶造他的五福楼。而远在长安的天子李纯和宰相杜黄裳则早已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个战场—夏绥。
当初,原夏绥节度使韩全义进京朝见,德宗任命其外甥杨惠琳为夏绥留后。韩全义曾奉命讨伐淮西节度使吴少诚,却毫无建树。进京后,态度傲慢,有失恭顺,杜黄裳奏请李纯勒令其致仕,而另行委派右骁卫将军李演为夏绥节度使。杨惠琳率领兵马阻止李演上任,并上表奏称:“将士们逼迫我出任节度使。”
“这不过是又一个刘辟罢了”,李纯看完他的奏疏,冷冷的说,随手将奏疏扔进了垃圾箱,随即毫不犹豫的颁布诏书,令河东、天德军合兵进击杨惠琳。
杨惠琳不过是一个边城无赖,素无威信,大军合围之势一成,夏绥军人心浮动,夏州兵马使张承金斩杀杨惠琳,将他的头颅传送到了帝都长安,夏绥叛乱灰飞烟灭。作梦都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杨惠琳,虽然最终没有如愿以偿,却以生命为代价,成功的挤掉刘辟,成为第一只被长安拍死的苍蝇。哦,不对,刘辟不是苍蝇,是黄蜂,一只体型硕大的黄蜂;而杨惠琳充其量只是一只苍蝇,一只很小很小的苍蝇。
房子终于盖好了,刘辟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今夜,五福太一将降临成都,降临五福楼,为他除灾解难,为他带来天大的福气。因此,他决定,今夜一定要大肆庆祝一番。
孰料,欢庆的锣鼓变成了灭亡的丧钟,高崇文率领他的虎狼之师杀进了成都。刘辟最后看了一眼倾尽自己心血的五福楼,然后开始跑路。
刘辟逃跑的目的地是吐蕃,跟随他跑路的只有卢文若等寥寥数十骑。但是,高崇文可不想放过刘辟这个罪魁祸首,他派出的铁骑一路穷追不舍,最终在长江边上追上了刘辟。穷途末路的刘辟纵身跳入了滚滚的长江,但他信奉的五福太一这次竟然真的护佑了他,自杀未遂的刘辟在滔滔白浪中成为俘虏,但当他被捆上囚车的时候,这位天真的书生还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长安的刽子手和他们手中的鬼头大刀,竟然问出了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问题:“何至于是?”而跟随他逃亡的卢文若则聪明的多,先是杀死自己的妻子儿女,然后系上石头,沉江而死。
刘辟走了,从成都到长安,长路漫漫,刘辟将要在狭小的囚笼中度过;平叛英雄高崇文来了,率领着他的虎狼之师,迎接他们的是西川人狐疑和惶恐的目光。不过,很快,高崇文就将让他们消除这些不必要的狐疑和惶恐,因为,高崇文一刻也不曾忘记,临行前宰相杜黄裳的谆谆教导,“人心”!
高崇文大军进城,秋毫无犯,夜晚,他的士兵只能在大街上露天宿营,以安西川平民之心;军府事务,无论大小,一律遵从南康郡王韦皋之惯例,以安西川将士之心;礼遇韦皋参佐房式、韦乾度、独孤密、符载、郗士美、段文昌等人,并亲自向长安举荐,以安西川士人之心,长安很配合,房式等人还没有来到京城,任职的诏书已经送到了他们的手中;刘辟有两个美貌的小妾,高崇文断然拒绝了监军献给皇上的请求,将其赏赐给自己的下属,以抚慰属下之心。高崇文的努力得到了回报,西川全境很快平定下来,昔日的“天府之国”也恢复了曾经的安宁和繁荣。
不久,长安任职诏书翩然飞到了成都,平叛英雄高崇文成为西川节度使;另一平叛英雄,原山南西道节度使严砺成为东川节度使;将作监柳晟则接替了他山南西道节度使的职务。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这个将作监柳晟,挽救了一场可能爆发的叛乱,因为当柳晟来到汉中时,汉中府的兵马正在酝酿一次哗变,原因很简单,他们对长安的诏书很不满意,因为他们刚刚经历了长时间的平叛战争,很疲劳,很想休息,但长安的诏书竟然派遣他们再去戍守梓州。愤怒的士兵劫持了监军,叛乱一触即发。刚刚来到汉中的柳晟,连忙策马进城,仅用几句话就消弭了一场兵变。“敢问诸位,今日之功名富贵,取自何人?”“自然是刘辟”。“诸位想作下一个刘辟吗?”……,一场可能的叛乱就这样风消云散。
平定蜀中后,宰相入朝祝贺,李纯望着杜黄裳说:“这都是你的功劳啊!”随后,李纯开始着手削弱西川,他颁制命令:西川分出资州、简州、陵州、荣州、昌州、泸州六地,归属东川。
对李纯而言,即将过去的元和元年是一个开始,一个美妙的开始。他不仅如愿以偿的干掉了刘辟,还顺手牵羊的解决了杨惠琳,可谓一举两得、一箭双雕,李纯当然很得意。但得意之中,未免有一丝丝遗憾,西夏、西川的平定,功劳大半属于杜黄裳,小半属于高崇文,而作为万乘之君的李纯,却似乎没有什么功劳,这让他有那么一点美中不足。
凭借各自的功劳,杜黄裳和高崇文分别登上了权力的高峰,但自古以来都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元和二年,杜黄裳遭到了弹劾,罪名是收了黑钱,行贿的最大牌人物就是高崇文,证据确凿。这下,杜黄裳的宰相做不下去了,只好乖乖的离开了长安。
元和三年,风烛残年的杜黄裳病了,病的很厉害,但并不致命,致命的是他遇到了一个庸医,这个庸医不出意外的用错了药,一代名相就这样魂归极乐。弥留之际,杜黄裳表现出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气度和胸襟,因为他临死之前,念念不忘的是那个要了他性命的庸医,不是要找他的麻烦,而是一遍又一遍的叮咛家人,不要找那个庸医的麻烦。
杜黄裳死后一年,一代名将高崇文也因病去世。
杜黄裳走了,高崇文也走了,不过,李纯来不及伤感,因为,帝国中兴的伟业才刚刚开始。接下来,他要对付的人是他的同宗,镇海节度使李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