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锜最近比较烦,不,确切的说,是有点坐立不安。二十多年来,李锜的宦途始终辗转于富庶的浙西,这让他积聚了不少的财富。发了洋财的李錡继续坚定不移的走太监路线,获得了盐铁转运使这个著名的肥差。正当他满怀欣喜的准备大贪一把时,却被李吉甫坏了好事,他也因此成为了镇海节度使。其实,镇海节度使也是个不错的官位,因为浙西不仅是“堆金积玉地,温柔富贵乡”,更是一个“水深烟浩浩,空对双车轮”的风景如画的地方。
江南的烟雨和无尽的财富给了李锜舒适的生活,但舒适的生活又让他逐渐消磨了曾经的野心和气魄,也严重影响了他的判断力。长安以摧古拉朽之势迅速扑灭夏蜀两地叛乱的消息让李锜心乱如麻,他不想成为下一个刘辟,但也不敢回到长安,这让他进退维谷。
踌躇再三,李锜决定效仿田承嗣故事,于是装模作样的上书长安,表示自己要入朝觐见。但他忘了自己不是田承嗣,李纯更不是昏聩无能的德宗!表文一上,李纯立刻征召李锜返回长安,任左仆射的闲职。
曾经,仆射是一个手握重权、尊贵无比的官职,左仆射更是贵为首相。但今时不同往日,左仆射早已沦为一个有职无权的虚衔,这让曾经风光无限的李锜情何以堪?何况,李锜内心深处也实在舍不得离开这妩媚的江南,田承嗣的故事再一次闪过他的脑海,对,就像田承嗣那样,拖,拖到此事不了了之为止。于是,李锜借口有病,将行期一拖再拖,但远在长安的天子李纯可不想陪他玩这样无聊的游戏,突然公布了征召他入京的诏书。
要么离开这“堆金积玉地,温柔富贵乡”,去长安作一个无权无势的左仆射,要么像刘辟那样放手一搏,李锜已别无选择。思量再三,李锜决定走后一条路,一条刘辟曾经走过的不归路。
在走上这条不归路之前,李锜作了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周密部署,具体说来有两点:其一,派遣心腹将领分镇部属五州。苏州属姚志安,常州属李深,湖州属赵惟忠,杭州属邱自昌,睦州属高肃,伺察刺史动静,必要时取而代之。其二是豢养死士,厚加赏赐,充作帐下亲兵。这些死士有两类,有力善射的叫作挽强,胡奚杂类的叫作藩落。李錡愚蠢的以为,自己的安排天衣无缝,万无一失,自己可以高枕无忧了。
愚蠢的李锜起兵之前,又作了一个愚蠢的决定,诛杀留后王澹,具体阴谋是这样的:先由数百名军士,佯装哗变,将王澹脔割而食,牙将赵琦,不知就里,出面制止,结果遭受池鱼之殃,也被脔食之。又将朝廷派来的钦差囚系室中,分派将领把守险要,并密饬五州镇将,各杀刺史。
作出这一系列反叛行为后,李锜又掩耳盗铃的上书长安,说什么兵变启衅,致杀留后大将。愚蠢的李锜以为长安的天子和满朝的公卿都不如他聪明,殊不知,在长安的布置下,对浙西的合围之势已经形成,尚未起兵的李锜早已成了瓮中捉鳖。
李锜是个笨蛋,他的那些心腹将领也聪明不到哪里去,他一手安排的五州镇将,有四个作了各州刺史的刀下鬼或阶下囚,只有苏州的姚志安擒住了苏州刺史李素,算是为李锜挽回了些许颜面。
元和二年十月,李锜作出了最后一个愚蠢的决定,派兵马使张子良等,率精兵三千,往袭宣州。这个兵马使张子良要比笨蛋李锜聪明的多,知道李锜一定会落得和刘辟一样的下场,他可不想作李锜的殉葬品,于是找来了牙将裴行立,密谋将李锜押送京师。这个裴行立是李锜的外甥,见官军四面围拢而来,而他的舅舅还蒙在鼓里,作他的春秋大梦。把牙一咬,把心一横,下定了决心:舅舅,对比起了,你作死,我还想多活两年。既然你横竖都是个死,索性成全外甥一件大功劳吧,于是与张子良等订定密约,里应外合,讨逆图功。
谋划已定,张子良率三千精锐杀回节度使衙门,裴行立举火响应,将刚刚从睡梦中惊醒的李锜拿获。不想回长安的李锜,最后还是回到了长安,以一种他意想不到的方式,顺便还带上了他的儿子。
一幅罗幕,将李锜捆成了一个大粽子,缒下城墙,送回了长安。长安刚刚送走了刘辟父子,这次又迎来了李锜父子,这样也好,最起码黄泉路上,不会感到太寂寞。
但愚蠢的李锜语不惊人死不休,“臣初无反意,张子良等教臣为此”,辩解是如此的苍白,又是如此的可笑,与那位狂戆书生刘辟的那句经典名言“何至于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二人也真可谓难兄难弟,一对活宝。
李锜用二十多年光阴积攒的巨额财富,李纯采纳了翰林学士裴洎、李绛的建议,将其分赐浙西百姓,以代当年的租赋,如此说来,李锜临死前还真的为浙西的百姓作了一件大大的好事,但浙西的百姓好像还很不买他的账,而是将所有的感激和颂扬给了那个远在长安的李纯。哎,这年头,没办法。
刘辟一战成擒,杨惠琳一起即灭,李锜更是无能,部下反戈一击,就乖乖束手就擒,如缚猪狗,于是山南东道节度使于頔慌了,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于頔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也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当然,我们首先应该确认,他不是一个好人,更不是一个好的称职的节度使。事实上,他的劣迹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为了强行逼婚,他曾经公然派兵包围官宅;为了炫耀武力,他曾经擅自出兵攻占邓州;为了个人利益,他还曾公然劫持朝廷流放的钦犯……他罪行累累,以至于人们将那些骄纵不法的节度使称为“襄样节度”,意思是说像襄阳的于頔一样声名狼藉的节度使。
但出乎意料的是,于頔并不能算是一个纯粹的坏人,至少他不像刘辟、李锜那样嗜财如命,事实上他挥金如土,颇有昔日孟尝君的风采:如金州刺史郑太穆向其狮子大开口,索要“钱一千贯,绢一千疋,器物一千两,米一千石,奴婢各十人”,且傲慢无礼,说什么“分千树一叶之影,即是浓阴。减四海数滴之泉,便为膏泽”,但于頔一不生气,二不拒绝,而是“各依来数一半”赐之,并耐心的解释说,因为“戎费之际”,不能“全副其本望也”。又有匡庐山人符戴,竟然派遣一个小小书童带着写了寥寥几行的书信,乞买山钱百万。而于頔也如数照付,就好像赏赐纸墨衣服一样随意。于頔长长的资助名单上,甚至还有大名鼎鼎的韩愈先生的名字。
于頔还有善待士人,好成人之美的美德。于頔尝买一婢,色艺俱佳,宠盼弥深。孰料此女与秀才崔郊早已两情相悦,崔生情不自已,作诗赠女曰:“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此事后为于頔所知,不仅将该女送还崔郊,还赠送了大批嫁妆,崔郊不仅如愿抱得美人归,更因此发了一笔小财,从此过上了小康生活,真可谓因祸得福啊。
类似的雅事还有一则,这次的主角是诗人戎昱及其歌妓,故事与崔郊雷同,毋庸赘言,唯其诗云“宝钿香娥翡翠裙,装成掩泣欲行云。殷勤好取襄王意,莫向阳台梦使君”。
总而言之,你说他沽名钓誉也好,你说他附庸风雅也罢,于頔就是这样一个复杂而有趣的人。这样一个复杂而有趣的人,虽然心乱如麻,却绝不会像刘辟、李锜那样干傻事,他思来想去,最后决定求婚。对,你没有看错,就是求婚,向皇帝求婚,请求皇帝将公主嫁给他的儿子于季友。
读到他的奏折,翰林学士李绛气乐了,你,于頔,一个蛮夷,儿子又不是正妻所生,有什么资格迎娶公主,真是痴心妄想。李纯笑了笑,说:“你不懂”,遂将皇女普宁公主嫁给了于季友,且恩礼甚盛。于頔大喜过望,但他的兴奋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因为李纯派人暗示他要入朝谢恩,无可奈何的于頔只有乖乖入朝。当然,李纯也没有亏待他,封他为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昔日骄纵的节度使摇身一变,成了宰相。就这样,恩威并用的天子李纯,不费一兵一卒,只用了一个公主和若干财物,就收复了桀骜不驯的节度使于頔。
昔日骄纵成性,视长安如无物的节度使们突然意识到,长安不再是他们眼中曾经的长安了,对长安说不的日子也已经过去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即将到来。于是,节度使们纷纷踏上了回归帝国神都的漫漫长路,长安,李纯正意气风发的等待着他们的觐见,这其中也包括河北的义武节度使张茂昭。
与其他肆意妄行的节度使不同,张茂昭清醒的意识到,人人艳羡不已的节度使其实是一个大大的陷阱,掉进陷阱的节度使们,十有七八会赔进自己及其子孙后代的身家性命,为了使其子孙不致习染污俗,同归沦亡,他不顾河北诸镇节度使纷至沓来的游说和长安天子李纯的一再挽留,数次上书,最终得偿所愿,举族还朝。
张茂昭的回归,对具有叛逆传统的河北来说,无疑是一颗重磅炸弹,也促使那些尚怀观望的节度使们匆匆收拾行装,接受长安的召唤,重新回到久违的帝京。短短几个月内,长安就更换了几十个节度使,一时间诸镇节度使“奔走道路,俱承命之不暇”。潇潇寒雨过后,长安呈现出一派春天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