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离与感知山内有人动用妖力,怕芷兮有危险,飞身到了青囊,却见是芷兮在运妖术,用自身妖血医治一个男童,旁侧一男子,一边用力拼抢着拽那男童身体,一边呼天抢地喊着“你莫害我孩儿性命!”
“你不信她,还带孩子来找她!”离与愤愤拉起那男子,看清那涕泪模糊的面庞,竟是吴屋有,恼怒便无端又多了几分:“又是你!昨日纠缠我还不够,今日又来叨扰她。”
吴屋有已经被失子之痛的恐惧蒙混了头脑,不知哪来的蛮力,推开离与,又扑着要从妖光下,拉拽出自己的儿子来。
“她是在救他!傻瓜!”离与气急败坏道:“我比你更不情愿看她用起妖术,她耗的,可是自己的心脉啊。心脉失掉一缕,便是在鬼簿上报一次到,她是用自己的命,从鬼门关上拉回你儿子的命!你不感激她,还要污蔑她。”
话音未尽,芷兮一口鲜血喷到地上,她心脉耗损,急血攻心,离与忙用手揽住她要瘫倒下去的身体,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前,将养气息。
那男童也吐出一口黑血来,乃是毒物所化的废血,吐出了,也便苏醒了。吴屋有也将男孩抱在怀里,用袖子的布为孩子擦着嘴角:“没事了,没事了,名儿,你可算醒了,吓死爹了!”
吴屋有见果真芷兮是在救人,而非害人,感恩她挽回了爱子之命,又愧疚不该怀疑她,便抱着孩子叩头谢罪:“感谢妖上大慈大悲,救命之恩。”
那孩子在父亲怀中,一起一落,面色苍白,好奇地望向那个父亲叩拜之人,朦胧目光中,那妖上之容颜,竟如入画的美人。
“无妨,你既然送了他来,便是我与这孩子有缘,”芷兮惨白的面容露出一丝微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咽了气。你快带他回家休息吧。”说着,又转脸央告离与道:“离与,那孩子身体还太虚弱,外面又乍暖还寒,你可代我去送他们一程么?”
离与自是无不应的,一道妖束,裹挟着吴屋有和他的孩子,便到了漆吾村他的柴门内,蓬门陋室,到处都是钻风的窟窿。离与帮他将孩子安顿好,不免叹息着:
“如今的世道,读书人都这般潦倒了么?”
“妖上别怪我昨日为难,我娘子久卧病榻,我又久试不第,全靠祖上留下的一些书画薄物典当着度日,却医汤无效,我听有妖来,私心里是想结交您来漆吾的,或许我娘子还能有救。”吴屋有道出难处。
“现在方便的话,我便来看一看你家娘子。”离与热心道。吴屋有领着他往另一个屋子走,敲开门,他那娘子虽年纪尚轻,却形容枯槁、白发满头,离与只消望一望,便知她病入腠理,只能靠汤药来延命了。
“我回去后,会调些药来,药不停,命不断。”他说着,往外走。吴屋有来送他,离与说:“你不要一根筋,只扑在仕途上。考了几十年还不中,便另谋生计吧。照我看,你肚中有些学问,不若,开个蒙馆吧,还能造福乡里,也算两得。”
离与告辞,妖身走路,须臾之间,便回到了青囊,天色依然未亮。
门未闩,虚掩着,他入院来,见芷兮立在院中杏树掩映下的石桌边,正在点挂在树枝上的灯盏,那灯盏以细木为骨架,镶以绢纱,灯芯是将麻去皮后的麻秸缚成束做成的。灯盏点好后,那桌案上便映出点点绰约的树影婆娑。
月下,美人,树影。他一时怔在那里。
芷兮却隐约听到木门声响,往这边一望,看见了他:“离与,这么快,便送到了?”
“恩,你忘了,我可是狐妖,步伐最伶俐不过的。”离与一个凌波微步,已经到了芷兮跟前。
芷兮微微一笑,在石桌上展开一牍竹简,用毛笔写上:青囊书。字体隽秀,方正淡雅。
“你这是做什么?”离与好奇问。
“写书呐,”芷兮故作神迷:“我写一本武林秘籍,听说人间,有个江湖,有朝一日,江湖中人,都来争着抢着找我这武林秘籍的宝藏。”
话虽如此,她端正写下的,却是:“吴氏子,曰‘名’,三岁,误食莽草。处方:血为引,......”却是医书。
“回屋写吧,晨间凉。”离与嘱咐,芷兮听着他这关心,如父如兄,心间温暖,却摇头拒绝:“我喜欢这花木的气息,晨间才最提神醒脑。”
离与也喜欢草木的气息,因为那是芷兮的气息。他脱下外敞来,披在芷兮肩上。
露未散,采药女先后起身,来了人定院。滇儿和不儿最早。
“倒不知你们在这花前月下。”滇儿见二人一同坐在花木下,言语里醋意阑珊。
“天色还早,你们不多睡一会儿?”芷兮关心地说。
“在中皇山时,劳碌惯了,每日卯时,便去采草药了。”不儿背着竹篓,说完就同滇儿一道出去了。
离与吩咐采药女中的木儿和端儿,留守青囊,他跟芷兮,也去了山间。
山间田陇青葱,阡陌纵横,村人早已下田劳作,见到离与芷兮,都躬身问好。
走过一块地瓜田,听“啊”一声尖叫,似是滇儿。两人循声寻去,见果真是她,手抱脚腕儿,沾土的瘦脸皱成一团,旁边一条蛇嗞溜溜钻进她刚撩过的地瓜蔓,往深处滑去了。
“蛇与娘娘同族,乃上族,是误伤么?”芷兮从身上撕下一块衣布,结扎在滇儿伤口上端,防止毒素漫流,边扎边拨开她捂伤口的手:“滇儿,别怕,我看看伤口。”
“是白眉蝮!”离与将伤囗处残留的毒牙拔出来,跪地俯身,用嘴将她伤囗里的毒,往外吸吐。
芷兮忙从背篓中翻找出刚采的大叶七星剑和细米草来,用手捣出汁,往伤口上敷:“我自咱们过了句余山以来,便常见蛇出没,今早采了些蛇伤草药,当真用上了。”
“多蛇出没,总是异象。蛇族本该只在中皇山。”离与觉得异常,却又不知是何征兆。
说话间,又一条蛇蹿出来冲芷兮咬去,离与见状,一束妖光打向蛇七寸,手攥住了蛇颈,直捏碎了,咬牙切齿道:
“无论多么高高在上,都不能信口伤人!”
那蛇却兑了蛇皮,金蝉脱壳,逃了,原来竟是妖族,故意掩了道行。
“我前日才搯算此地无妖,竟未算出,说明他们的道行,远在我之上!”离与惊诧,再加上他有锁心噬元,便更逊几筹。这点他一直没说,芷兮亦不知。
“此地不可久留,地蔓缠杂,恐是它们聚集之地,快送滇儿回去吧。”离与提议。
滇儿腿脚伤了,自是不能走路。离与便躬下身来,让芷兮扶着将滇儿送到他背上,背着她回青囊。滇儿伏在离与宽阔的背肩上,一股巨大的幸福感,早已淹没了蛇咬带来的伤痛。
芷兮走在他们后面,见滇儿双臂环绕着离与的脖颈,脸上的甜腻仿佛蔷薇花开,心中竟莫名地有些失落。她摸了摸心间,自言自语:“奇怪,为什么会难受?”那声音极低极弱,却未逃过离与耳听八方的耳朵。他回头望一望芷兮,嘴角抿起好看的弧线,眉眼间都甚是好看。
安顿好滇儿,离与调了些药草,芷兮以为是为滇儿敷用的,却不料离与研磨调配好后,竟拉起芷兮的手,往青囊外走。
“你不是为滇儿调配的药么?”芷兮不解,一脸惶惑,“却拉着我去哪儿?”
“别问了,跟着我就好。”离与说着将她横空抱起来,驾着风,往漆吾村方向飞:“有点远,不过,借点儿风力,倒又不远。”
芷兮猝不及防被他无缘无故抱在怀中,心下恼怒,杏眼一睁,怒着要挣开。离与却见她桃腮绯红,生气时竟更多了颜色,笑着说:“我背滇儿时,仿佛听着你说自己难受来着。我以为,以为,你嫉妒了......,我背她,是因为她腿伤了,我喜欢的,可是你。”
“你说什么昏话,”芷兮硬生生挣开,听着他这没头没脑的愈解释愈混账的话,越发恼怒起来。离与怕她摔着,忙放下她来,本欲将她扶正在风里云霄,却一时失足,二人齐齐摔到了地边的泥里。
“你这气生的,还真是惊天动地,”离与从泥中爬起来,扶起她来,笑着打趣她:“看看,妖上摔了个狗啃泥,若让人类看见了,该多难堪啊。”
天下,无巧真的不成书。
离与芷兮一抬头,见一灰袍长褂立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笔狼毫,一副学究相儿,还晃脑袋,离与看着他甚是眼熟,定睛一瞧,正是:
狭路相逢,白面书生,吴屋有。
吴屋有呆呆看着两位妖上,不知如何圆了这场面。一群孩子,皆粗衣麻履,衣不蔽体,从篱笆院里气喘吁吁跑过来,都来瞧热闹,看着离与和芷兮的狼狈模样,或捧腹、或捂嘴,大笑。
离与和芷兮相视,都是一副不能见人的尊容,两人转身,便要逃跑。
“止步,止步,敢问是离与否?”白面书生那酸朽说话的劲儿,又来了。
离与闻言,只好回头,正了正脸色,重新转回身,面向书生,尴尬咧口而笑:“正是。!来送药的。来得不巧。”
“既来之,则安之,我这青麓书院,刚刚开张,你留下来观礼吧.....”白面书生拖长音,双手互执,左手在前,右手在后,推手向前,身体前躬,行了一礼。
离与心想:好个吴屋有,当真从善如流,我上午建议你开蒙馆,下午就在家门口张罗开了。他看了吴屋有半晌,见他依然躬着身体,保持着向他行礼的姿势,搞不清这又是什么状况。
“夫子等着你给他还礼呢,”芷兮这个重礼节的,倒是看明白了。离与于是也推手向前,身体前躬,还了一礼,书生方才直起身来。
“公子于我吴屋有有恩,欢迎公子大驾光临,刚才行的,正是同袍礼数。”夫子咬文嚼字,对离与也不称妖上,而改称公子了,倒是真心接纳要与妖和平共处的姿态。
“人生有四礼:开笔礼,成人礼,成婚礼,葬礼。”书生又一番揺头晃脑,孩子还没入蒙学,都直接讲到葬礼去了,全都一头雾水,但听他继续高谈:“开笔礼前,首先要朱砂点痣,开启慧根!”
离与对芷兮窃窃私语:不知书生当年,是否也开过智。却被书生听见,掏出戒尺来要打离与。离与大惊:夫子,我错了,虽然您脑子不好使,耳朵却灵光得很!
然而,笑谈归笑谈,书生终归将离与芷兮请入蒙馆观礼。但见他,取出红砂,在他那三岁稚子额间一点,粉墨如画。
人生,在那一点之间,告别了愚昧无知,粉墨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