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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 / 1)

()(九)

江苏卫视有个节目,叫“激情六十秒”。周六晚播放。不少梦想成名一夜成名的男男女女都花大心血上台,一秀才艺。黄裳自然不肯错过这个成名的机会。和白诗纯报了名。他表演弹唱,白诗纯表演舞蹈。那些日子,他们起早贪黑的在主楼十四楼上苦练。“超级女声”唱得天下晓那会,他花了不少钱包装白诗纯,可惜白诗纯在省区比赛时的表演就差强人意,嗓子唱到中途常常变音。最终没免得了被刷的命运。黄裳慢慢挖掘,发现她唱功不佳,舞蹈上却有很不错的悟性。就让她跟在一个成名的舞蹈老师后面学舞蹈。一天三趟的接送,乐此不疲。这般投资下来,他摄影得来的奖金几乎用尽。他常到酒吧唱歌,有时甚至去夜市给那些吹风的男女拍照,以补贴吃穿用度(大部分还是穿,白诗纯一件孔雀蓝的舞裙就花去他四千块)。

初赛通过后,黄裳便减少了跟白诗纯的排练。他有时一周都不见人影。东奔西蹿的跑酒吧,跑咖啡店。他成熟中带些沧桑的声音伴着吉他声几乎响遍整个南通。白诗纯被他精心呵护着,衣食都是一流的。她的舞步也翩跹若飞。他自己却省吃俭用,一件皱纹横生的米黄色风衣一直没换下。

比赛那天,我们宿舍的哥三个守在电视前,想象着他拿个冠军,得个一万块,然后一举成名的意气风发的样子。我盯着彩电的屏幕,说咱大哥要是拿了奖,等回来一定好生宰他一顿!小饭和姚雨都添起了饥饿的嘴唇,笑了。说这是自然。做大哥的就得有个做大哥的样子不是!

黄裳和白诗纯倒数第二组出场。白诗纯身着一件曳着金黄色穗子的孔雀蓝长裙。长发挽在头顶,上插三只一步三摇的雪白的绒球,俏脸上春,步子轻盈得似要飞起,一笑倾城。全场一阵惊艳的叫好声。黄裳还是那件米黄色风衣,似乎熨烫过,不着一丝折痕,举手投足间,风衣的衣角轻舞飞扬,他怡然翩翩然一个游侠儿。那架檀香木吉他在他臂弯上挂着,仿佛一只血蝴蝶。他开唱的是一首纪念张国容逝世的官方歌曲,叫《烟花烫》。那首歌我非常喜欢。歌词尤其酷爱。里面“飞鸟和别姬都困在镜子里”、“至少还有爱在心底为我圆谎”、“当风再起时陪你/再唱”几句我常在小说里提起。不厌其烦。黄裳的歌声极具穿透性,直刺听者的心灵。吉他声似乎是他歌声的影子,跟他的歌声配合得天衣无缝。白诗纯踩着歌声,翩然跳起孔雀舞,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无不苍凉哀怨,如泣如诉。听众很快沉入哀伤悲凉的氛围中。

他们在一片排山倒海的掌声中顺利的通过第一关。我们哥三个冲着电视里满面春风的黄裳和白诗纯直挥拳喝彩。然而好景不长。第二轮上黄裳出了漏子。黄裳唱的第二首歌是小刚的《春神曲》。缠绵悱恻,百转千回。白诗纯换上一身洁白比雪的连衣裙,跳的是一支天鹅舞。身姿婉转,仿佛一朵寂寞的雪莲花在悄然盛开。黄裳唱到一个高音点上,忽而嗓子卡住了。憋红了脸膛,再续上去,却是暗哑的音调,仿佛狗尾续貂。台下一片惋惜的唏嘘声。白诗纯还在继续她寂寞的舞步,然而脚步开始有些慌乱。她的眼神飘忽哀绝,仿佛濒死的天鹅的眼神。黄裳知道玩完了,向台下鞠一个躬,道声对不住,搀了白诗纯的手就走。主持人在后面叫他,他也置若罔闻,头也不回的步入后台。我们哥三个关了电视,叹息着上床。都说,大哥黄裳大概太累了,一个人在大赛前四处唱歌赚钱,嗓子难免会闹别扭,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一叹。

卢荟所在的外语系搞新老生连谊会。她绑着我去,说几个学姐想见见我。她们在网上读过我的小说,想看看文风玩世不恭的“因梦花错”(我的笔名)长得一副什么德性。我说你好大的胆子啊,如果我给人拐走了,你就得守寡了知道吗!她笑,说谁会拐你呀,除非她跟我一样笨头笨脑的!我说这话不假,这年头,美女都是笨头笨脑的。又说,她们不拐我,我拐她们还不行啊?卢荟把粉拳直捣我,横我一眼,说你敢!你拐个我试试?!我告饶说,我就敢口头上说说,这你还不明白?她满意一笑,挽了我的臂弯就走。

外语系在主楼十四楼的舞池包场。眩目的灯光,嘈杂的人语。嗑瓜子的声音零零碎碎。手机接听声时不时撞入耳鼓。我跟在卢荟后面,四处跟陌生的男女打招呼,送笑脸,互相交换手机号。心里头直骂娘,你大爷的,烦死人了!音乐声骤起,挺劲爆。悬灯交织出一个光与影的天下。我借机一通发泄的乱扭,像只发情的公牛。卢荟在一边看着我吃了兴奋剂的样子,目瞪口呆,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也难怪她这样大惊小怪的,我在她面前一直扮演着温柔男友的角色,连说话的声音都压着三分,很少粗声大气的。我就这样胡乱的一通扭,推出舞池,几个卢荟同班的女孩子走过来,跟卢荟笑道,你男朋友挺能耐啊,迪斯科跳的这么棒!这话让我吃惊不小。我不过是一通即兴的乱舞春秋罢了。我忽地想起那个晚上,小山羊在俱乐部跳舞时的样子。那时,凌乱的光影飞蛾般直扑她的脸。她的腰肢蛇般扭着,不时把野性的长发冲天一撩。记得当时她说,“激情高涨的人不学都会,性格平和的人想学都学不了”,就是指蹦迪。我这才想起,我有好长时间没跟小山羊联系了。我跟卢荟说去一趟洗手间,然后出门,把那一片芜杂甩在背后。

我从十四楼的窗口眺望远处的高楼大厦,吹着风,拨开小山羊的手机号码。一阵轻盈的手机铃声响过,我听到那个熟悉得亲切的声音,心少跳了一跳。小山羊在那边掩饰不住兴奋劲儿,说弟弟你还记得我这个姐姐啊!我说这辈子怕都忘不了了。又问,你在哪儿呢,小山羊?她说我在网吧泡着呢。前些日子都忙着办婚纱店,现在终于有了些眉目,一周后开张。来网吧放松一下神经。又说我好久没见着你了弟弟,你也去网吧吧。咱们姐弟俩视频一下。我不假思索,说那好,我这就去。挂了啊,待会见。挂了手机,这才想起是答应卢荟要到散场才走,给她挣足面子的。

再回到那片芜杂中,更加烦躁不安。卢荟正跟一个男生聊天。那男生的背影好生熟悉,我走过去,是那个司马晨。他一身雪白的休闲装,头发喷了蒸馏水,根根精神地竖起问天,胡子刮得一丝不苟,不见一根茬儿。是个干净的人。他手擎一杯饮水机上接来的水给卢荟递过去。卢荟道声谢,含笑接了。见我来了,卢荟脸上掠过一丝惊惶,抬眼看我,说司马晨想跟我跳支舞呢。我看司马晨一眼,说你就去呗。说来他也算得你的半个恩人呢!司马晨冲我一笑,说秦兄果然大度得紧呢!挽着卢荟的手就步入舞池。我把卢荟让我拿着的那杯水一饮而尽,浇灭了心里泛上来的一丝醋意。看到她跟司马晨配合默契地跳着舞时脸上流泻的满足劲儿,我一声招呼不打,悄然出了门,往近处的“点击网吧”而去。

网吧回来,联谊会刚近尾声。卢荟正坐在圈椅上喝水,脸上爬满细密的汗珠子。看见我来了,说你都到哪里去了,那个司马晨说你吃醋呢,就匆匆走了。瞧你丢了多大的份儿!我看着她红润的脸,说是啊,他说对了,我是吃醋了!卢荟看着我的脸,忽地“噗嗤”笑了,说装的还挺像啊你!我说你是愿意我装呢,还是不装?她说随便你了,莫名其妙的问这话干吗?又看着我笑,学我的口吻道,我又没被人拐了或者拐了人。这不好好的坐在你面前吗!下意识把手往后别了别。我一眼瞧见一束花在她袖子里半隐半现,上前一把夺过那支玫瑰,在她面前剧烈晃动,说这是谁送你的?她掠一掠鬓发,说一个学姐随手丢这儿的。说话间,眼光散落在别处。我说荟,你看着我的眼睛!她说干吗?把眼睛看过来,又避开。我说,荟,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在跟我撒谎。是不是那个司马晨送你的?她忽地立起身,说是,是!那又怎么样?不就一个朋友送我一支花吗,你干吗对我这么凶!一把将那支玫瑰抢了去,说你看着心里不痛快是吧?那好!她走到一只垃圾篮前,把那支玫瑰扔进去,对我摊摊手,说这下好了吧,醋坛子!我倒没词儿了,上前挽她的手,赔笑说,我也是怕你给我戴绿帽子吗。要知道,我多在乎你!卢荟笑道,又鬼话连天了你!

次日大早,我买来一只大花篮,里面插满清风圆里采摘的各色野花,拜托女生宿舍的管理员给卢荟送了去。我想让她一醒来就闻到花香。然后我在宿舍乐呵呵的等卢荟给我打手机道谢。卢荟不一会就打来手机,第一句话是,你真会浪费钱啊!又笑,说是不是还在吃醋啊,想用花篮收买我的心?我说算了吧,我这样的人杰,犯得着吃醋吗!吃醋也是别人吃我的!你不是叫我醋坛子吗?我是想啊,现在送你一花篮,将来死了,你也记得我好处,多少送我一花圈还情!她笑道,就是死我也死在你前面,——迟早给你气死啊,醋坛子!我说你再说一声醋坛子试试?小心我揍你呕!卢荟笑道,你这就是典型的敢做不敢当!哪有个爷们的样子啊!我说你是不是跟周倩学的,怎么也爷们爷们的张口就来?她跟我哼哼哈哈一回。忽地说,说到倩姐,自从她告密让春卷入了狱后,一直闷闷不乐。听说那叫春卷的早出狱了,怎么不见个人影?我说,靠,我哥们不幸,又蹲进了局子,还不知何年何月才是他的出头之日呢!卢荟说他老爸不是个大官吗,怎么也没想法子营救?我说春卷跟他老爸闹僵了。他死也不肯把自己入狱的消息告诉家里人。晕死!卢荟在那边自语道,是吗,这么说他还是个孝子呢。我说什么啊,他想让他爸难堪,让别人戳着他爸的脊梁骨骂,让他面子丢尽!卢荟一愣,说这不是变态吗?我说也许吧,社会太无情,人跟着无奈下去。两人在手机里嘘叹一回。

后来卢荟把春卷入狱的消息告诉了周倩,周倩立马通知了他的家人。春卷当大官的爸任凭妻子如何呼天抢地,甚至拿自杀威胁也不愿动权利保他。他妈见求丈夫不成,转而找丈夫的下级帮忙。那下级一个电话打过去,便把事情搞定了。春卷不久就出了狱,这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劳动节放假七天。我和小饭带了女朋友去濠河钓鱼。都是聪儿的主意。聪儿从小生在城市,看着那些老爷子稳坐钓鱼台的样子,好生羡慕。又没个人陪她垂钓。小玩伴们多是玩网上游戏,或是比拼谁的洋娃娃漂亮。不像我跟小饭,从小捉鱼摸虾,走的水路比走的旱路还多。聪儿每每听我跟小饭追忆那些美妙的童年时光,就歆慕的不得了,眼睛里大放光彩。这回的渔具都是她准备的,临了却发现忘买鱼饵了。聪儿就去跟一个坐在折叠椅上打瞌睡的老爷子商量,可否匀一点鱼饵给她。老爷子一瞪眼睛,说嘛?!这怎么行!钓鱼人最忌讳跟人分鱼饵了!我在一边哼哼道,是你老忌讳跟人分鱼饵吧。老爷子居然听到了,说啥?!年轻人,说话可别带刺儿哟!小心闪了嘴!我待要说,我就是属刺猬的,不带刺带啥?卢荟把臂弯直捣我,说你就少说两句吧。干吗动不动就得罪人啊。小饭拉我到一边,笑道,看出来了,他老人家怕我们坏了他的风水,钓了他的鱼呢!我冲他眨眨眼,说今儿个我还就跟这老爷子较上劲儿了!看我的!招呼他跟我去挖蚯蚓。在一处堆满湿草的地儿,我们拿树枝一通挖,从湿土里扣出几条红蚯蚓。聪儿见到这几条活生生的蚯蚓,兴奋得跟什么似的,说我还没见过这么小的蛇过呢,而且是红的!我和小饭当时就笑晕了。卢荟直揉聪儿的头发,说聪儿你真是世外高人啊!

一川濠河水,静极思动。我和聪儿把鱼钩上跳舞的蚯蚓甩进河心。那老爷子一皱眉,说小伙子,食堂可是我打的,你别跟我贪小便宜啊!我笑道,这儿我也是打了食堂的,昨天还是前天来着?好大一团呢,大概够鱼儿们吃上个三天不是问题。也许你老钓上来的鱼还是我的食堂给引来的呢!老爷子冲我无奈何的吹胡子瞪眼一番,闷闷去关注他的鱼胡子。我们的鱼胡子忽地一动,聪儿一声高呼,小饭忙一把捂住她的嘴,细语道,奸细啊你,给大鱼通风报信呢!那老爷子的眼睛都直了,也盯着那颤巍巍的鱼胡子看。鹅毛胡子点几下,忽而急剧下沉,没有回上来的意思。老爷子眼里放光,喃喃道,这可是条昂刺!块头还不小呢!我和聪儿同时把鱼杆上提,只觉鱼线紧绷绷的,风一吹还有古筝的絮响,一股活蹦乱跳的劲道顺着鱼线爬上手腕。水破处,一条黄色条纹的昂刺露出金身。我说聪儿你松手,猛地把鱼竿往后一挑,那条昂刺便做个抛物线运动,落入草地。足有半斤,两根须子黄透,脊背上两根刺乌青。我笑道,又是个老家伙!那老爷子冲我直翻白眼聪儿上前一把按住作垂死挣扎的昂刺,忽地一声痛叫,手触电般从鱼背上弹飞,一股血水从她掌心渗出来。小饭捉住她的手,一脸痛惜,说聪儿你怎么老让我放心不下呢。把嘴唇贴上去,一通吮吸。聪儿看着他笑,眼光轻柔得要飘起。小饭又摸出那条开满了血花的黄色纱巾,给她裹上。聪儿一笑,说还留着呢。小饭一点头,说这可是我的东西了,记得还我。

那天我们满载而归。那个老爷子的鹅毛胡子也动过几回,结果甩上岸的都是拇指般大小的鱼崽子,他差点没气死,我们在一边差点没笑死。老爷子眼巴巴看着我们有一条条大鱼的往草地上甩,眼睛都红了。卢荟看着可怜,临走偷偷把两条大鱼滑进他盛鱼崽子的水桶。走得远了,老爷子的暗哑的声音飘过来,说年轻人,老头子我今天算遇上贵人了!谢过!我们大家都笑了。

鱼是在乡下的一片蔓延到天涯的油菜田旁边开煮了。南通的乡下虽然粘了不少城里人的脂粉气,乡下该有的庄稼什么的,还是不缺的。我们跟一个生意萧条的卖混沌的乡下大爷租来混沌担子,把鱼打理了,扔进锅里清蒸。开锅时,我掐了一把油菜花丢进去,搅和一番,算是佐料。鱼的腥香跟油菜花的清香直往鼻子眼里蹿,挠得鼻子毛痒痒的。聪儿先尝一口,眯着眼睛,晃一晃脑袋,说怎么这么难吃啊!却舍不下筷子,把鱼肉往嘴里堵。我和小饭知道她鬼精,也纷纷拿油菜埂子做的筷子夹鱼吃。鱼肉入口就化,油滑的荤香在口津间缭绕。真是美味。我记得童时就常常在石头上烤龙虾吃,或是煮小鱼吃。那时用的餐具是一只我后爸喝酒的酒盅和一只做成炉子样式的易拉罐子。柴禾是自行车的暗红色胎皮(那玩意儿一点就燃,而且风吹不熄,只是味道刺鼻,难闻得很)。筷子通常是现折的树枝,汁水挺苦,但我没试着换过干树枝过。不知当时怎么想的。大概现折的树枝让我觉得新鲜,干枯的树枝难免给人僵硬老化的手感吧。卢荟不喜欢吃鱼虾之类的海鲜,见我们吃得不亦乐乎的样子,动了凡心,破戒的尝了一口我给她夹的鱼,连呼好吃,也去折了两截子油菜埂子,跟分一杯羹。

后来我们四处找桃花林子。我家乡的这个时节桃花是开遍了大街小巷的。满眼的绚烂,满鼻的花香。然而几乎踏遍南通的乡下也没寻到个桃花林子,桃树有是有,多是零星的一两株,桃花没精打采的开着,仿佛丢了花魂,连只蜜蜂也看不上眼,不愿采她一采。

我记得黄裳从“激情六十秒”回来到他出事的那段时间里,我跟他打过一个照面。那天他穿了件新买的明黄色风衣,没有扣子,白诗纯从他宽大的风衣里露出苍白消瘦的脸,古希腊式的鼻子和头发消失了原有的光泽,暗淡无光。仿佛她大一时候的样子的回归。他们当时是拿装帧好了的白诗纯的写真集去的。我说大哥以后打算干什么呢,眼瞅着也是毕业的人了。他淡淡一笑,说一个做私人侦探的朋友要跟我合作,一起搞地下侦探工作。这活儿挺刺激,我就答应了。白诗纯当时就睁着一双迷离的眼睛,仰面去看他,说不会有什么危险吧,我听说干这行的人最容易得罪人了。我当时还开玩笑说,大哥你多买份保险啊,就是给人打成残废也有保险金养着,不愁下辈子没个钱花。三人当然付之一笑。

然而不久,黄裳就应了我那句无心的话。大概是半个月后吧,那天白诗纯拨我的手机,一接上,就听见她在那头抽泣,说黄裳他出事了。问她,怎么回事?她又是一顿抽,嗓子眼里哼哼的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我说你在哪里,我这就去。她半晌才挤出一句话,说是在医院。我耐心的问了地址,叫了辆车就过去了。

白诗纯正在病房门口,头挨着雪白的墙身,长发乱蓬蓬的垂下来,盖没一张美丽的脸。她的撑在墙上的手掌,把墙上印出一个手印,泪水作的底子。她的消瘦的肩不时一阵悸动,不胜悲伤。我安慰她几句,推开病房的门。

黄裳在病床上静静地趟着。鼻子上扣着氧气罩,头上缠满血痕累累的纱布,全身插满针管子,营养水从瓶子里一滴滴打下来,无声无息的计算他生命里的点滴。他的墨镜终于摘了下来,然而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一个脑瓜上扣着一顶低檐皮帽的男人坐在床沿,十指扭曲的绞着,他的眼睛深不见底,泪花仿佛飘浮在一潭深水池子上面的水浮莲。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就是那个私人侦探。他看我一眼,说你是他朋友?我说,他是我大哥。他叹一声,把十指分开又闭合,说黄裳都是为了那张照片。当时我在车上催他走,他说再拍一张。没有上车。他拍的是个刚被人打断了腿在血泊中挣扎的孩子。他正在取镜头,斜刺里蹿出几个拿了铁棒的家伙。黄裳本来可以成功脱险的,我的车离他就十来米。可是奔跑的中途,相机甩出了手,他回身去拾,结果被那帮家伙截住,狠狠甩了几铁棍。我踩了油门冲过去,那帮家伙在他身上补上几棒,这才撒腿逃开。他的脑部严重损伤,有淤血和裂纹,不动大手术是救不活的了。他长叹一声,说这手术得要二十万,我就是有心救他也无能为力。说着把眼光打落在我身上,说你还是学生吧?大概也没多少钱。有也是杯水车薪。我苦笑,泪水从笑里渗出来。黄裳罩了氧气罩的脸越加不清晰。当时我真希望自己是个百万富翁。说实话,我以前没有做过天上砸成捆成捆的钞票的梦,这回却真真切切的做了,而且是在脑子清醒的情况下做的。一叹。

白诗纯把黄裳给她拍是写真集寄给了一家杂志社。杂志社却迟迟不肯给发。终于有一天,杂志社一个主任打来电话,让白诗纯去杂志社所在的南京一趟,想当面跟她谈谈,并且再拍一些她的照片。路费由杂志社报销。白诗纯吻一下病床上等待做手术的黄裳的额头,就踏上去南京的火车。

她回来时,袋子里多出了五万块。脸上也多了几份伤神,几分憔悴。我一回看见她趴在床上,附在黄裳的耳边说话,泪水恣意爬满脸。我隐隐听见几句,她说我对不住你,裳。我做了你讨厌的事。原谅我,裳。

小山羊从我口中得知黄裳的变故后,匆匆从上海火急火燎的赶来。我去长途车站接她。她一身干练的打扮,头发挽上去,脖子上围了一条织锦围巾,一脸的风尘。她只带了只抻包,见面就急火火的问,黄裳他究竟有多要紧?我耸耸肩,叹息道,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他现在连话都不能讲,靠着营养水勉强撑着。如果半个月内不动手术,大概——除非能在半个月内凑出二十万来,做头部手术,才有希望。她满眼焦灼,说现在凑着了吗?我说白诗纯的写真集得来了五万酬金。我和几个哥们勉强凑了一万。哎,你大概知道,黄裳的父母早去世了,他是个孤儿。家里就一个奶奶,一贫如洗。总之,家里是指望不了了。我正打算发动全校学生捐款。但这大概也管不了用。学生们纵然有心也无力。小山羊略一沉思,眉头打个结,说这个,我回去想办法。你先带我去看看黄裳。

白诗纯趴在床侧睡着了,床单上濡湿了一片,发丝粘在上面,凌乱的一堆。她的手紧握着黄裳一只苍白修长的手。那只手在半个月前曾弹奏出凄婉的曲调,赢得一片掌声。小山羊没有进去。她依着病房的门立住。曾经深深爱过,也深深伤过她的那个男人,现在只是生死未卜的一个活死人。小山羊只是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别过头去。我看见她的泪水从月牙泉里泻出。无声无息。见我在看她,她用手帕拭一拭眼泪,说,这个男人,我以为从此不会再为他流泪了。谁承想,他又骗了我一回泪水。说着,苦涩一笑。我说,黄裳他也不想。又说,你大概也同时受自己的骗了,而且心甘情愿。你还爱着他,在内心深处。是吧?她横我一眼,说,胡说!把眼光在白诗纯背上抚摩,说我只为这个女孩子可惜。半晌,她说,弟弟,我先回去一趟。大概一周后就带笔钱来凑数,你等姐姐的好消息。我说好的。要送她,她说让我一个人静静的去吧。我目送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楼梯转角处。我在心里说,你为白诗纯可惜,我更为你可惜。

春卷出狱那天,我带了周倩去接他。都是卢荟让带的。周倩显然精心打扮过。一身黑色真丝连衣裙,一对墨绿色耳坠,中心镶嵌了一粒珍珠,长桶绑带靴子,还戴了皮手套。如果再撑副墨镜的话,倒真像个女杀手。她一路上少言寡语。我知道她跟春卷见面免不得会大闹一场,便劝她待会别跟春卷斗气,大狱初出的人,难免脾气暴躁一些。她只是听着。我的苦口婆心终于换来她一句话,她说,我已经跟他吵够了。我不想再吵了。我只想让他以后跟我好生的过活,别老往歪门邪路上撞。

然而一见上面,她还是忍不住跟春卷一番吵嘴。春卷剃个光头,少了那绺红毛的掩盖,眼睛显得特别大,睁着像瞪着,瞪着就像要爆炸。密密匝匝的胡茬在他嘴巴周围圈开一道围墙。松松垮垮的一身蓝条子衣服,概没一双破球鞋。他出了铁门就跟我要烟抽,正眼不瞧周倩一下。我摸出一包他喜欢的红南京递上去。他一气燃了三支,全往嘴上插,猛吸一口,再深深吐出,眼睛半睁半闭,一脸陶醉。一口就抽出了一截子不短的烟灰。他把烟灰优雅的一弹,说这烟真他妈好东西!让你知道做神仙什么滋味。女人就不行了。有时让你做神仙,有时让你做小鬼。烟从来不会背叛你,女人却会在背后给你一刀子!说着挑衅的斜乜一眼周倩。周倩没答理他,把头掉往别处,煞有介事的看风景。我拍拍他肩头,说有什么打算啊现在?贩卖碟片可不是个正经的活计!他皱眉拼命的抽烟,说我他妈准备干大事儿了!在里面我就想好了,如今还是网吧赚钱。我说这网吧可是得下血本的,你能有几个钱?他干笑,你就料定我没钱?话说回来,就是没钱,我也能搞定!也不想想,我春卷什么人!周倩鼻子里“嗤”一声,不屑的一甩头发。春卷狠狠往周倩脸上喷口烟,悠悠说,你鼻子生疮了吧,怎么跟放屁一个音?!周倩忍无可忍,一把夺了他嘴上耀武扬威的三支烟,摔到地上,拿脚猛一顿踩,双手往腰上那么一叉,说你小子怎么出的牢门,恩?!不是姑奶奶给你那糊涂妈出主意,你他妈还在里面吃稀饭拉稀屎呢!春卷把拳头一扬,说谁叫你他妈多管闲事的!老子愿意蹲局子,老子还没蹲够呢!周倩看他挥拳的样子,鼻子里又哼一声,说你除了会跟女人挥拳头,你还会干什么?!正途不学,一味往死路上走,你还有脑子没有!春卷飞快的点上一支烟,急急抽一口,说我他妈走我路关你鸟事!你他妈是我姥姥啊,这么烦!我跟你说得还不明白?我们他妈早散伙了!周倩瞧他一眼,说你说散就散啊,你欠姑***还没还利索呢!你回去问问你妈去,看她怎么个说法!春卷眯缝着眼睛,冲我邪邪一笑,说哥们,瞧见了吗,他妈女人就是贱!死活要跟你,甩都甩不了!周倩七窍冒烟,说我告诉你,春卷!你他妈别把姑奶奶惹急了,否则要你好看!春卷潇洒的吞云吐舞,说你这话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你他妈不就会拿个指甲掐人吗,这就是你的所谓“好看”!我他妈早看透了!周倩脸都给气得红涨。我做和事老,说都是老夫老妻了,相逢一笑抿恩愁。过去的那些个破事就让它过去了好。都别再提了。两人一齐把我攻击,几乎是异口同声说,谁他妈跟他(她)老夫老妻了!我忙摊手,说好,好,都还是嫩夫嫩妻呢!行了吧?然后请春卷两口子下馆子,我做东,他的眼睛立时闪现贪婪的光芒,添添嘴唇,说我他妈几个月不知肉味了都!憋死了!那天春卷一气啃掉了一只烤鸭和一对大闸虾。又风卷残云般把我和周倩面前吃剩的牛肉片跟生鱼片扫了个精光。我和周倩看着直咋舌。

春卷回宿舍把剩下的那箱碟片搬走。宿舍管理员看着他一副强头的样子,没敢问箱子里放的什么东西。春卷把密码箱推到宿舍门口,往地上吐口吐沫,扬声器似的骂道,老子又回来了!谁他妈再敢跟我过不去我灭了谁!

他把那箱碟片倒卖了。去银行取了一笔以***名义存的款。又四处跑动,零零散散借得一笔钱。吴大伟的衣服店严重赤支,不想再办下去。春卷把那些衣服按原价欠了去,写了欠条,说好网吧开始赚钱了就还。拿到跳蚤市场贱卖了,速成了一笔钱。

网吧的地界儿租在职大旁边的青年东路一侧。取名“非主流”,共五十台二手电脑。开张前夕,春卷印制了几千张传单,分派哥几个给发了。网吧开张那天我没去,我去车站接小山羊了。春卷后来眉飞色舞的跟我讲,宣告网吧开业的爆竹声一响完,网吧就爆满了。生意红火得不行。

小山羊给黄裳带来了希望。她的抻包里带了十万块。问她,原来把开在闹市的婚纱给盘出去了。白诗纯接过那笔钱时,手抖得厉害,满眼感激的泪花闪烁。她不及跟小山羊说句道谢的话,把那一捧足有砖头厚的钱堆到奄奄一息的黄裳面前,说裳,你有救了!你会活过来的,裳!不知黄裳当时还有知觉没,他可听到了?我和小山羊都抹了泪。

黄裳被推入手术台时,我看见两个深爱着他的女人都面色煞白。白诗纯一直跟到手术室门口,不住的呼唤,说裳,你好去好回,我等你。好去好回啊。小山羊远远的看着,手术室关门的一瞬,她把双手蒙住脸,泣不成声。生死门前,都是这一番光景吧。

聪儿和小饭也来了。急切问,黄裳怎么样了?我指指手术室,再指指静穆中的小山羊和白诗纯,聪儿便打个寒噤,眼睛瞪得比什么都大,把脸贴上小饭的胸脯子。

手术室终于大开。里面出来个白帽大褂的医生,我和白诗纯迎上去,一左一右把住医生的手,眼里是无尽的询问。医生微微一笑,说危险期过去了,手术很成功。以后会怎样,就看病人自己的造化了。带泪的笑容从一张脸上传到另一张脸上。我冲小山羊一笑,意思是,这下你可放心了吧。小山羊抿抿嘴唇,一个笑意没挡住,给我逮个正着。她的脸上瞬即恢复平静,抬脚便走,渐渐消失在楼梯转角处没有光亮的所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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