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祭到来前的那几天,我去过几次天台。
深冬的校园一片萧条,尽管校门口已经张灯结彩地竖起了“冰帝文化祭”的大看板,但我却并没有心情欣赏这片笼罩在冷冽气息下的景致。
我试着爬上过水塔,并且在那里呆了一会儿。我想我也许是抱有一丝侥幸心理,我想要等等看向日会不会出现,也许他还会像以前那样在烦恼的时候一个人跑来这里,也许我们可以在这里碰巧遇上然后出声打个招呼,也许我们可以敞开心扉聊一聊那天没能说出来的话,也许……
什么也许都是枉然。
因为实在耐不住寒冷,我只在水塔上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向日并没有出现。
自此以后,他再也没有来过天台。
呼啸山庄的话剧是文化祭当日的开幕表演,就像之前辩论大赛时一样,这一天在冰帝剧院里坐满了来自各方的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话剧的第一幕是忍足的独角戏,所以他早早地换好戏服画好了妆,比我们都更早地站到了舞台上。
在文化祭正式到来的前两天,服装道具全部都准备妥当,指导老师没有让我们继续彩排,而是在正式登台之前给我们放了两天假。他说,适当的休息有利于我们养足精神更好地发挥,因此在那几天里我并没有和忍足碰面。
经过这些日子的刻苦练习,我认为忍足应该已经胸有成竹了。和辩论大赛时不同,没有人显得特别紧张,也没有人一直躲在幕布后面朝外偷看,每个人都冷静有序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把这些日子以来的练习成果展示给所有人,这无关竞争,而是尽情表现自我,所以保持平稳的心态才是关键。
我知道继母会来看我,所以当第二幕的指示灯亮起,当我跨上舞台站注视着帷幕拉开时,我脑海中思考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接下来要说的台词,而是在昏暗的观众席中寻找继母的身影。
——我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她。
继母就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她离舞台很近,尽管后面的观众席黑压压一片,但坐在前排的人却在舞台灯光下看得一清二楚。
令我惊讶的是,继母并不是一个人来的,我难以置信地看到爸爸就坐在她的身旁。他们俩手牵着手一起坐在第一排,从舞台上往下看仿佛是另一幅令人羡慕的画面。
我以为我爸非但不会来看话剧,反而还会阻挠继母来看。我没想到从不乐意参加家长活动的他竟然会陪着继母一起过来,我想象不出继母是怎么说动他的,那一定费了一番功夫。可毋庸置疑,他们的到来是一个惊喜。
第一幕和第二幕都顺利结束了,继母和爸爸的存在就像两块定心石一样。我发现我格外地想让那些坐在台下的人都知道,这对夫妇就是我的父母,他们不是为别的而来,只是为我而来的。
我们的演出一帆风顺地进行到了最后部分。按照剧本,凯瑟琳会在希斯克利夫回到庄园后难产死去,而失去心爱之人的希斯克利夫则自此陷入绝望,开始了他后来阴郁疯狂的报复之路。整部话剧会就此以悲剧收场。
我站在后台的一侧屏息等待第四幕开场,这一幕讲述的是希斯克利夫回到庄园后的情景,是一个非常关键的剧情。照理说,当我站在后台等待上场的同时,忍足也应该要出现在另一侧待机,可从这边望去,舞台另一侧的后台却空无人影。
这种时候忍足会上哪去?我不禁有些疑惑。
开幕指示灯亮起,忍足依然没有出现,没有人跑来跟我解释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按照时间流程,我只能硬着头皮迈出脚步,走上了舞台。
当我独自出现在舞台上时,四下忽然一片寂静。
我不安地盯着舞台对面的那侧,期盼着忍足会在最后关头赶上这幕演出。然而时间是残酷的,只要在舞台上多等一秒,整个剧院的空气就多凝固一分。
一秒,两秒,三秒。
忍足始终没有出现,考验我的时刻似乎已经到来了。我该怎么做才好?爸爸和继母都坐在下面看着我,我想要不出任何纰漏地完成这部话剧,我想要在他们面前展现完美一面的愿望太强烈了。
我开始焦躁,因为没有忍足我根本不可能独自完成这一幕。我无助地看着后台,望眼欲穿地祈祷着忍足的身影会从深处走来,替我解开这尴尬的一幕。
我从没遇到过所谓的奇迹,但后来的那一刻我确实相信是我的祈祷起了作用。有一个身影恍惚出现在后台,那个身影一开始隐没在深处,之后才慢慢地由黑暗中走向舞台的光亮之处。
我的视线随着聚光灯一起落在那个人的身上。
那是离开呼啸山庄后四年重返画眉庄园的希斯克利夫,那是在一个雨夜突然消失的少年,那是凯瑟琳深爱,并至死不能忘怀的人。
然而那张脸并不是忍足的脸,而是迹部景吾的脸。
“凯瑟琳。”
希斯克利夫张口说道。
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霸道,专横,令我讨厌,可同时又是这个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希斯克利夫。”
当我叫出这个名字时,全场的灯光突然一齐打开,一切都在瞬间变得无比耀眼夺目。
有一股感情排山倒海般地袭来。我的灵魂已然开始为眼前这个人震颤,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我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奇妙的感觉,观众仿佛都不存在,其他的角色仿佛都不存在,舞台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演出着宛如梦中的一幕。
时间在倒退,我听到窗外的风犹如嘶吼般地呼啸,我能看到那一片乌云下昏暗荒瘠的土地,雷声隆隆,拖长了两个憔悴的人影。铅色的天空掠过一道闪电,给这副画面加上了震撼人心的一笔。
我就站在那片荒野与悬崖上,如同过去一样凝视迹部,凝视我的自身。
灵魂响彻激荡,一瞬间的悲伤冲没了我所有的理智。
我走上前去揪住迹部的头发,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膨胀欲裂。悲伤,庞大的悲伤,近乎疯狂的悲伤,撕扯我,吞噬我的悲伤。
我的手几乎颤抖着滑下,然后停在靠近他肩膀的位置。迹部抓住了我那只悬于空中的手,将它紧紧拉向自己。
那是一种无法诉说的疼痛,仿佛只有不断加大力度,仿佛只有痛得更撕心裂肺,才能感受到这不是虚无缥缈,而是真实存在的。
我们就这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到了明天我就不敢再相信这一切了,
当我见到你,触碰到你,和你说话……
你怎么可能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都不曾想起过我?”
在那个雨夜到来前,我们曾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些台词。
不需要修饰,不需要伪装,一切都是浑然天成,好像从一开始我们就知道该怎么做,该怎么说。
我们并不需要去演绎那段荡气回肠的故事,我们自身就是那段故事的再现。
“好像你也曾想起过我一样,如果是那样那你还会和别人结婚吗?
我的计划本是见到你,向亨得利复仇,然后自杀。
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了,再也不会了。”
我凝视那双和我一模一样的蓝眼睛。
我喜欢这双眼睛,也憎恨这双眼睛。
它令我看到这个世界上最铭心刻骨的感情,也令我看到这份感情所犯下的疯狂与禁忌。
“自从最后一次听到你的声音开始,我的生活便满是痛楚,
我坚持下来,全都是因为你。
凯瑟琳,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的灵魂本是一体,这是任凭摧残破坏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只一秒,我的身心已全部瓦解。迹部再度敲开了那扇门,并不顾一切地攻入其中,带走了我所有的冷静与条理。
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丈量、拷问着我的心,他是这样令我惊叹的存在。
他令我发觉我的心中竟然还残留着那样原始的冲动和渴望——那股无形而强大的力量将我们捆绑在一起,让我们再也无法从彼此身上移开视线。
“我升入天堂却感到痛苦,堕入地狱却感到快乐。”
爱不是希望,也不是救赎,爱意味着无止境的伤害,爱是徘徊在死亡深渊里的孤寂。
我再也不能承担爱错一个人所要付出的代价了。
然而“错”到底又意味着什么?
不知何时开始,忍足站在了幕布后的角落,他远远地看着这边,如同一具蜡像般,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凯瑟琳一定也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如果我选择了埃德加就意味着正确吗?他温柔,宁静,令人安心,他一直都是夜空中悬挂的澄澈之月,深沉且永恒。
那是我所向往的地方吗?我知道自己在那个地方不会受到伤害,因为我可以得到我所贪图的安逸和周全的保护。
凯瑟琳选择了埃德加,选择了她认为“正确的爱”。
在画眉山庄的天堂中,她拥有了一切,美丽安详的庭院,温柔体贴的丈夫,没有后顾之忧的富有生活。
是的,天堂里什么都有,可却唯独没有那个藏在灵魂深处的人。
在那个洒满夕阳的黄昏教室中,忍足向我伸出了引往天堂之路的手。凯瑟琳答应了埃德加的求婚,可即便是在答应之后,她仍然按着自己的胸口不断地说:“在我的灵魂我的心坎里,我清楚地知道我错了。”
我清楚地知道我错了。
我再也不可能抗拒得了灵魂的共鸣,因为那来自本能,来自我所有思想和判断最本质的地方。
属于我的那盏灯曾一度在荒凉中熄灭,而现在它重新被迹部点亮。
我不知道地狱是什么样的景象,我害怕,恐惧,想要逃离,可我的灵魂却在欢呼雀跃,因为它找到了那个阴森惨暗的去处,无论堕落与否,那就是它的归属,是它甘愿为之粉身碎骨而在所不惜的地方。
四分五裂的灵魂在这个舞台上渐渐拼回到一起。
我终于意识到迹部的出现并不是什么奇迹,而是注定要发生的。
在这个荒诞疯狂的梦境中,我终于可以成为一切我想成为的。我会变成凯瑟琳,追随希斯克利夫一同堕入地狱,哪怕身陷万劫不复的摧残和无止境的折磨,我依然为倾尽全部灵魂与感情而不留悔恨。
刺眼的灯光在刹那间变得晦暗,我听到幕布缓缓垂下的声音。现实与梦境正在拉开距离,这是两个合二为一的灵魂消逝前的最后机会。
去改变那个结局。
去将一切丧失理智的感情付诸现实。
“希斯克利夫,如果你就是我灵魂深处的那个人,那么我愿奋不顾身追随你堕入地狱。”
如果这样的相爱是罪恶,那么我也是属于罪恶本身的一部分。
在幕布垂下的最后一刻,我和迹部都闭上了眼睛。
我升入天堂却感到痛苦,堕入地狱却感到快乐。
只要住在对方心中,死亡就不是分离。
当帷幕落下,交织着绝望和炽热的吻已深入彼此灵魂的每一个角落。
欢愉的泪水浸湿了我的脸庞,此刻的我们已然身处炼狱,却从未如此由衷地解脱、自由过。
我们从遥远的地方听到了来自人间的掌声,那掌声仿佛是在欢送我们从此告别人间,踏往无边无际的黑暗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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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温和的天空下面
在这三块墓碑前留连
望着飞蛾在石南丛和兰铃花中扑飞
听着柔风在草间飘动
有谁能想象得出在那平静的土地下
长眠者竟会有并不平静的睡眠
——emilybroheris》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