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跗骨之蛆,若芒刺在背,欲除之后快。
你若是异类,便可时时感受到世人如此的态度。
但凡看着你的眼,都是鄙夷的。
众多提及你的嘴脸,都是轻蔑的。
这些与那样,其实自己早已惯了。
只是心中却唯一还剩下的一些不舍与期待,终是交予了这时间打磨殆尽的保安堂之中。
那装着救人草药的柜子,已有五百年的年纪,与我这个凡人一样,平分着不知被谁赋予的时光。
只是我已几经轮回,它却还是那样遗世独立,仅仅是站在柜前的人变换了几轮而已。
早些年,那柜前只有一位容貌倾城的小青淡淡站在那里,看着我与白儿的假装恩爱,等着我与人世的决裂失望,想着今后可以与我共度的几分机缘。
有时我端坐在诊台,不由自主的回头看向我所拥有的一切,仿佛唯有她,才是与我牵扯,却被我辜负最深的人。
一个,两个,三个,白儿,小青,法海。世间生灵万千,但对我来说,泱泱红尘里,却只在他三人面前,我才不是异类。
帮我的人,爱我的人,我爱的人。人与人之间那千丝万缕理也理不清的关系,说来还不就是这样,有帮助你活着的,有因为你活着的,又有自己活着的目标,够了。
我原也以为,这样便够了。
但是我却低估了旁人的力量。
那些可以抗拒,却时刻压在你肩膀上面的力量。
如清风徐徐,如春光化雪,那些看似不经意的眼光,言语,风声,那些或许是旁人无意间的行为举动,却终于在慢慢的积压中,化作了黑云浓雾,悄无声息的压得你再也喘不过气来。
明媚晴朗的太阳下,我终于窒息在清明的空气之中。
于上一世,是困在地狱中的一瞬。
于这一世,是娘子唤的那一声“齐天大圣”。
我闭上眼,只觉得脑袋是空空一片,黑的让自己都觉得恐慌。
五百年前,我因为愧疚,而被黑白无常收走魂魄,在去往酆都的路上,那一个最不起眼的分岔路口,与一片白影背道而驰。
直到今时今日,我才发现,那一道白影,便是五百年前的娘子——那个同样因为愧疚,而追下鬼道,冲入酆都的娘子。
我与她之间,本就是没有爱的。
对这样一个日夜相守,心意相通的结发妻子,我终究是难有一丝爱意。
我的心,早已被一个人不是她的人占满,我可以惯着她,可以宠着她,可以懂她,可以心疼她,却终是无法爱她。
而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说来好笑,就是这样相敬如宾的夫妻二人,仔细想想,倒像是彼此养着的宠物一般,知心解语,消除着自身的寂寞,宽慰着彼此的孤单,却总也无法真正的爱上对方。
当然,这样的情况,在成婚的那日,我与她便已心知肚明。
并非是怨怼什么,只是到了这步田地,只觉得好笑——
我与她,宠物与宠物,竟也痴缠了前生今世,彼此赋予的大把时间,却从来都是浪费在了不该浪费的人身上。
或许是天都觉得好笑或不齿,那颗毒入心腹的乳白莲糖,就像天谴和神兆一般,被我亲手送入了白儿的口中。
了断也罢,了绝也好,那奔流着万物的不息轮转,就在那一天,彻底打断了我与她之间这样好笑的关系。
那一日之后,我再也不是我。
吃莲糖,断生息,入鬼道,堕轮回。
恐怕这就是我应有的安排与后路,但是这段后路,却在阴差阳错之间,通入了地狱之内。
那在鬼道,乃至六道之间,都让人闻风丧胆的禁断之地,我被送进了其中的最底一层。
那里的空气,有着说不出的明朗,那里的光线,更是耀眼的明亮。
地狱之中,什么都有,春暖花开的环境,亲人环绕的周遭。
那些未曾看过的大好天气,那些已然死去的亲密家人。
就在这样一个天光明媚,幸福环绕的地方,我却被逼着经历了此生中最可怕的噩梦。
那样的噩梦,即便是几经轮回,我也不愿再想起。
就是这样可怕的经历,才将黑色牢牢封入了我的心脏之中,也不怨另一个“我”这样日夜不倦的催我去做完曾经未完的“计划”。
有人曾对我说:“都怪我惹你生气,那这串糖葫芦就当给你赔罪好了。”
对我说这话的人,还是刚刚被烫上戒疤的小光头,逃了寺院里师傅的晚课,偷偷跑来陪我玩耍,孩童之间的你来我往,我早已忘记了他是如何惹我生气,只记得看到那串亮晶晶的糖葫芦,和举着糖葫芦一脸关切的神情,心中早已没有了怨气。
若长大后的世界,心中的怨气也能因为一串糖葫芦,一张关切的脸庞而轻易化解,那该有多好。
只是那孩提时便未曾吃到的糖葫芦,如今即便再拿到我的面前,恐怕也是于事无补了吧。
我还记得只是一阵风的吹过,他手中的糖葫芦便换成了一块玉佩,我与他两厢对望,谁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只是那晶莹剔透的糖葫芦已凭空消失,随之而来的一块打着黑色流苏的玉佩被他握在手中,递给我也不是,举在手中更是突兀的紧。
我随手抓过那块入手冰凉的玉佩,傻眼般看了一下,接着便将玉佩随手抛开,哭了起来:
“我的糖葫芦!”
为了食物而哭,这还真是颇有白儿的风范,也不知白儿她自己,是否又为这样的冰糖葫芦而哭过。
小时候尚且能哭能闹,心中有什么不快,对着他哭上一哭便没有了事情。但现在呢?
即便是我再哭,再求,也是无用了吧,毕竟,自己再也无法全心全意的去爱他,这个从年少时便呵护我宠爱我的人,也终于不再是我的唯一。
我已……无法再用尽全力的爱他。
双魂引!这样霸道又诡谲的法术,是除了满身的噩梦外,我从地狱带出的另外一样东西。
“羲隔”——似乎在寻到双魂引的角落中,在浮土之上,有着这样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的主人,到底是双魂引的创造者,还是和我一样,仅仅是发现这个术,并且甘愿献身的另一个人,我已不得而知,只是我能够知道掩埋在这样绝望至深之处的法术,世间竟还有别的人与我共享这样让人心寒的遭遇,总归能让自己觉得到底还是有同类相存。
从地狱走出,我便毫不犹豫的行了这双魂引之术。
“人生双分,一分为身,一分为魂;身可双分,一分为我,一分为他;我与他,只是小乘之术,困顿在自我与他我之间,终是难以逾越深涡的小术,而魂分,则是超越了天地的大乘之术;魂可双分,可四分,可六分,虽六分为尽,但源头之魂,却只有区区一个,分一次,非我非他,分二次,无我无他,分三次,便只剩虚无,虚无之境,超脱于须弥之外,凌驾在三界之间,双魂可引六道,旧道若毁,新道便存!”
旧道若毁……新道便存。
我环顾四周,却不知自己所处的六道,又是哪一位先人的生魂。
这样狭隘又肤浅的认知,这样无知又胆小的世道,毁了也罢。
五百年前——
呵,五百年前。
不知不觉间,我已将魂魄分成了双份,双魂引的法术,也渐渐有了入门之相,这样凌厉的法术,即便是我的肉体凡胎,竟也可以慢慢的修炼到这种地步。
我不敢修习的太快,因为我生怕旁人看出了端倪。
我每日小心谨慎的维持着自己原本的样子,骗过了白儿,骗过了小青,甚至骗过了自己,却还是在见到法海的瞬间,露出了破绽。
即便是最入戏的戏子,也有自己冷折,就像泼在浓妆上的清水,甫一碰到,那做出的诸般模样,便瞬间面目全非,当我再看到法海,即便是我已非我,却还是酿出了一场大祸。
我深知行了双魂引后的诸般祸端,也早已在心中有了万全的准备,去承担接下来要出现的一切后果,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最先察觉出我的异样的,竟然是她。
那是一个冷秋的清晨,自我从地狱归来,已有了数月光景,双魂引在修,人生戏在演,我扮着自己的医者身份,同娘子演着旁人眼中的恩爱戏码,睡在同床不同梦的夜里。当知道世道将毁,自己竟隐隐的将世事看的更淡了一些,偶尔惊醒的梦里,自己甚至希望双魂引的法术会永远停在只分了双魂的阶段,当我已非我,却让自己将自己看的更加明白了不少。
又是半夜不眠的清晨,我披衣打开保安堂的大门,却看到了在霜露中守了一夜的和尚。
我愣愣的看着他,看着他额头上那不知是露水还是汗珠的水滴,顺着眼皮慢慢流了下来,乍看倒像是这温吞的和尚大哭了一场般。
当我二人知人事懂□□起,我便知道自己一生早已陷入了他的眉眼之中,只是他却因为自己的心境,而止步在了信仰之前。
若不是如此,或许我二人早已远走高飞,或隐居山林,或靠海而居,若世人不容,那便远离世人好了,我与他二人,又不是无法自成一个世界,只是偏偏在二人之间,还有着一层根深蒂固的信仰,即便是曾经爱的那样浓烈,也冲不破这一层心墙。
而如今,我已不是我,再见他,却还有何用!
我看着他,他低着头,我几乎可以听到他心底的声音,那迟来的放弃和珍惜,或许已是他今生做出最大的牺牲与让步,可是能让他牺牲的人早已不在,而我早已非我,如今再来,又有何用呢……
那一串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早已变成了冰冷的玉佩,如今佩已成珏,人已非人,你再来,又有何用呢?
“许仙……”他终于抬头唤我,那唤我的唇,在冷秋的清晨,竟微微有些颤抖,以他的修为,必不会怕这人世间的严寒,能让他如此的,只能是心中所思所想,那样狂喜的眼神中,带着推翻了世界的叛逆与恐惧,而看着我的眼眸,又是显得那样的狂喜与幸福,这样冲突的情绪,挤在了一双我曾经最为迷恋的眼睛之中,我的心中却不知是喜是怒,是叹是悲。
“大师,暮鼓已落,晨钟将至,再不赶回寺院,怕要耽误了早课,大师请回吧。”我叹了口气,将门扇打开,向前走了两步,冲他道。
“许仙我……”他也跟着向我走近了一些,近到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他身上的微热气息,在这样冷冽的天气里,面前的一抹温暖却让人分外的难过起来,
“大师,木鱼声起,经书已开,请回吧。”我淡然道。
“许仙,我已不再是……”
“大师!”我忽然打断他的话语,再次重重道:“请回吧!”
“我已可以和你一起……”他急道。
“已是秋天。”我不敢再看他那样迫切的眼神,抬起头望着不远处的晨雾道:“山楂快要熟了,可是人却早已不是喜欢吃糖葫芦的那个人,大师……”我转过身去,才又开口:“请回吧。”
转身的瞬间,我眉头微蹙,双眼紧闭,只觉得衷肠泣血,心痛欲碎,但是口不由心,回绝了我等了一生,终于放下的和尚,心虽痛,眼中却连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我不知道在这种状况下,自己到底是何种表情,只是在睁开眼的瞬间,我却看到了捂住嘴巴,一脸不可置信的小青。
“你到底是谁!”小青的双眼尽是诧异,用颤抖的手指指着我,忽然大声喝道。
我稳了稳心神,装出一副笑脸,柔声对小青道:“大早上的发什么癫,我不就是我咯。”边说,边满不在意的朝小青走去。
“你不要过来!”小青脸上的诧异神情更甚,看着我的双眼中,竟还隐隐带有几分惊恐:“许仙在哪!你把许仙怎样了!”
我摇了摇头好奇道:“你傻了啊,我不就是许仙么。”
小青看着越来越走近的我,忽然后退了两步,接着斩钉截铁的说:“不对!你不是他!”
本以为……本以为天衣无缝的做戏啊,终是在那一刻前功尽弃,我看着小青,叹了口气笑道:“我终归没想到,最了解我的,却是爱我爱的最盲目的人。”
小青闻言,忽然一个闪身,从我眼前离开,站在一个很远的距离后,才浑身警戒的怒喝着问我:“你到底将许仙怎样了!快将许仙换回来!不然休怪我辣手无情!”
“小青,我没有骗你,我还是许仙。”我看着声色俱厉的小青,只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看过小青的这一面相,想来她对我,总是柔声细语,温柔以待,有意无意间,便将这一面的自己,在我的面前隐藏了起来。我笑了笑,柔声道:“只是,我马上就不再是许仙了。”
身体内,一股巨大的力量忽然将我的灵魂撕扯了起来,这样的感觉,与我第一次休习双魂引的时候无异,扯开的灵魂,正是再一次化体分魂的征兆,非我的人即将要连“我”都彻底失去,而身后的和尚,早已因为方才的回绝而痛不欲生的远去,想不到在我分魂的最后一刻,却是只有她相陪。
“小青,请你相信我,我懂你待我之心,所以自从在峨眉山清风洞中初遇的时候,我便发过誓,既然此生只能负你,我便绝不会对你说任何谎言,以此弥补我心中愧疚。”
“许仙?你真的是许仙?”小青闻言,知道我口中只是,天地间只有我二人知晓,这才半信半疑的放下戒备,再次向我走近问道。
“是是是,我真的是许仙。”看着眼前这忽然絮叨起来的绝色女子,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摇了摇头宽慰道:“我还是那个你□□不成,还抢了你衣服跑的许仙。”
小青闻言脸色忽然一红,接着反手拍了一下我的手臂道:“不是说这事不许再提了么……”说着小青有些怀疑的摸了摸我的肩膀道:“你果真是许仙啊,那你方才为何回绝了和尚!和尚他可是好不容易才……”
“我已无法……再全心全意的爱他。”我看着小青,轻声道:“过不多时,我将不再是我,这世间的一段畸恋,也终归会烟消云散,此刻断了他的念想,也算是我能送他的最后一份解脱。”
“畸恋?”小青闻言,忽然冷笑一声,接着冷声道:“难道和尚与你的感情,在你的心中,就只是这样低贱的二字么?”
我哑然。
“若真是如此,那真正是我错爱了你这么长的时间!”小青再次后退几步,道:“若你的是畸恋,那我又算什么?我只是一条青蛇,一只精怪,却非要恋上一个红尘中的人类,我算什么?在你心中,我的这份真情,也只是一份畸恋么!”
我想摇摇头,却只觉得心中诸多思绪浮出又消散,张开嘴想说些什么,话语却终是消散在了唇齿之间,一声不发。
“这世间,爱就是爱,何以分三六九等,谁规定的是非对错。那一年的初遇,我虽还未经什么世事,但我知道自己的红鸾心动,便即刻认定了对你的这份感情,我虽痴缠,但是闻得你与和尚之间的□□后,我却甘心退出,只想默默的守护你身边,便已知足,并非是我爱的卑微,是因为我实在觉得和尚对你的那份感情,我终其一生也无法做到,爱情虽不分三六九等,但是爱一个人的感情却是分得轻重淡浓,我自以为爱你爱的真切,但是看到和尚之后,才明白原来这世上人和人的感情,竟可以浓烈到如此地步。”
“许仙,你不能负了法海,若你负他,连我都不会原谅你。”小青的语气越说越重,直到这最后一句说出,才稍显平淡,只是这一句淡然的话中,却又不知带着她多少不甘与忍耐,我到底是,从头到尾都辜负了她。
“小青,我已……无法回头了。”体内双魂已二分为四,四魂渐渐成型,那一个小小的我,被硬生生的撕扯成了四份,即便我再想回头,也是没有一条回头的道路来给我走了。
我本以为刺痛了自己,噩梦便会醒来,但我不知道的是,持着利刃刺痛自己的同时,竟也是伤到了与我牵扯的人们。
那些,我从来未曾也不愿去伤害的人们。
“小青,若世上没有了我,你会不会活的开心一点呢?”我浅笑轻问,展颜间只觉得自己越发淡漠,在乎的东西就好像风吹沙地一般,痕迹深浅间,已是了无风烟。
“不会!我会永远怨恨你这个看不起自己的人!”小青看着我的眼神恍惚不定,忽然恶狠狠的说道。
我看着她,却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就在这不知所措的时间之上,保安堂内忽然一阵剧烈的抖动。难道是上天也察觉到了我体内的四魂将生,而四魂凝结后便是天地间无尽的浩劫一般,穹顶不宁,大地不宁,我伸出手正想将这天地间的异动按下,却不料这震动在须臾间竟自己停了下来。
“相公!!!灶台爆炸了!!!”
后院里,娘子的喊声忽然清楚的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