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想一想,怎么说才可以婉转一些。
毕竟以我那从来都不正常的认知来说,到这般田地,我倒有些心虚,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到底该劝还是不该劝。
劝的人是娘子,死的人是青秧,去的人是羲斡。
娘子昏迷的时候,大青曾经给我粗略的讲了讲他与娘子的往昔。
我从未听到过的奇葩又诡异的旧情,那样的荒诞又任性,直到大青说完,我才终于哑口无言的张开嘴,张了半天却只能讲出一句脏话。
我觉得相爱太难。我觉得能够毫无遮掩的相爱,更是难上加难。
羲斡和娘子曾有过,却被两个人生生放掉。
被许多说不上严重的事情耽误,被一些难以言状的自尊与担心延误,那样相爱的两颗心,却成了两人之间最深不见底的沟壑。
我觉着,若是五百年前,两人之间能有一人不顾脸皮不顾自尊不顾羞耻死乞白赖的缠着另外一个人,那他们二人绝对不会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但是我觉着也只能是我觉着,已发生的早已在流光已逝的时间之前发生殆尽,他二人五百年后,也要因为太多的牵绊,而再一次分离。
娘子在闻得青秧死讯之时,便因为心中疚恨,而五内郁结,昏了过去。
法海在那个宿醉未清的早晨便孤身离开了钱塘,我与他旧情未了,新事未清,但是他的时间已到,只能带着一身的牵扯离开。
我本以为他离开后,我能自个儿静下来好好梳理一下发生的事情,却不料就在那个所有人身上都带着酒气的晌午,传来了青秧与花穗姐身死的消息。
她二人死的突然,死的让人唏嘘不已,明明不是我保安堂中的人,但是这几日待在保安堂中,却总是觉得缺少了些什么。
白日里,我照旧为人看诊,大青与老侯反反复复的从药柜上抓着药方,娘子兀自昏睡在卧房之内,我知她心中难过,我知她不想醒来,我知道,所以我让她好好睡着。
但是算一算时间,今日却终于到了非叫她不可的时间。
因为这一日,是娘子心爱之人,要远离钱塘的日子。
尽管是知道法海走了会再回,即便是明白法海非走不可,但是每当法海一月一来,一来再去时,我心中总归是不痛快。而今日这等的情景,又不知娘子心中会难过到何种程度。
我趁着空档,拉过大青便走入了内庭,推了推大青道:“你赶紧去把她叫醒吧,再慢,恐怕俩人就见不到最后一面了。”
大青一脸不情愿的看着我说:“有时候见了还不如不见,睡过去了,倒也没有这许多伤心了。”
“其实我也不想她再徒增一笔难过,但是若此刻不叫醒她,她醒了之后恐怕会兀自懊悔许久才缓的过来,到时候你我可是首当其冲,好容易将她哄到现在这样了,你难道还希望再看到哭丧着脸不笑不悲的神情么。”我沉思了几分,才接道。
大青闻言,脸上倒也有几分后怕闪过:“这么长远的时间,被她闹腾惯了,那时候,还没遇到你的时节,我每日看着她呆坐在那里,一脸要哭哭不出,要笑笑不来的样子,当真是憋屈的紧,可不能再这样了。你说的也是,那你去叫醒她罢。”
“你是她的好姐妹,你去叫啦。”我闻言摆了摆手,对大青道:“我一个大男人,进女人家闺房不合适。”
“你放屁呐。”大青闻言非常蔑视的看着我道:“都结婚这么些年了,你还给我玩这个道道,你去你去,我才不愿看到叫醒她她那要死不活的神情呢。”
“我身份尴尬啊,毕竟她心中之人,照礼来讲算是我俩之间的小三,我再帮着小三和我自己娘子相聚,这哪里说得过去。”我想了想,寻了个由头,摆手道。
其实我明白,大青和我的心思倒是一样,谁都不想做那个叫醒她的人,不是怕她埋怨,实在是心中不忍。不叫,那恐怕她会抱憾终身,若叫了,我二人心知即便是去见上最后一面,除了平添烦恼外,也没有别的用途。
“你少来,就你们夫妻俩那情况,我可知道的一清二楚。”大青对我嗤之以鼻道:“今天就算你说破大天来,我也是不会去叫她的。”
我见大青心中笃定,早已是打定了主意,思忖了半天才假装叹了口气道:“唉,算了,我去就我去吧,不过你怎么说也是她的姐妹,即便不去喊她,那陪我去喊她总可以吧?”
大青想了想,似乎觉得这个提议也没啥坏处,便点了点头应道:“这个可以,不过说好了啊,是你叫她,我可只远远的站在你身后,啥也不会干的。”
我笑了笑道:“当然当然,就当时去为我壮胆了。”
说着,我便半推半拉的与大青一起走入了卧房。
看着尚在安然昏睡的娘子,也不知她此时是否做到了什么美梦,脸上虽没有笑意,却比起前几日要舒缓了许多。
我呆呆的看着娘子的脸庞,说是要叫她醒来,但是自己却站在原地,许许都没有动静。
身后厚重的脚步声传来,我心中忽然一动,知道是大青担心是否出了状况,等了半天心中焦急,所以才忍不住走来察看……
“娘子!”我口中忽然低声急呼:“娘子你怎么了娘子!”
“怎么了怎么了!”大青心中担忧,立马一手将我拨开,冲到娘子的榻前仔细察看道。
大青本就力大,心中焦急时,手上更不留情,若是平日我恐怕早被大青推飞了出去,但今日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只往旁边踉跄了两步便堪堪稳住了身形,看到大青在前,弓身小心的察看着娘子,便知机不可失,瞬间快速的走了两步,到了大青的身后便双手将大青往娘子床榻上推去。
“太贱了……”另一魂在身体内终于忍不住,撇了撇嘴嫌弃道。
我没有理会他,自己却快速的向后退去。
大青虽然双手用力撑在了床榻之上,但是她那一身的横肉,再怎么撑也是免不了惹的床榻一阵晃动,还未待大青稳住身形,我便看到了熟睡的娘子,悠然醒转的样子。
我心下一松,便立刻转身出门,往厨房小跑而去。
早就做好的一桌饭菜,此刻正温在灶台之上,赶忙取出端来,我便再次步入了卧房之中。
“我到底昏迷了多久?”刚踏进卧房,我便听到终于完全缓过神来的娘子对大青问道。
大青也不啰嗦,看事态已成这样,忽然抓住了娘子的肩膀道:“你终于醒了!羲斡的魔之一道,即刻便要起行,脱困钱塘了!”
到底是大青果断,若是悠着说,又不知道要说到何时,倒不如这样来的痛苦,也不耽误事儿。
娘子闻言,忽然挣扎着便从床榻上坐起,接着双脚踏地,眨眼便要向门外冲去。
可是娘子早已昏迷了几日,这几日除了喂她些补气的食补药汤以外,她可是一点正经东西都没吃,这一时心急加上身虚,转眼便两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大青哪里料得到娘子心病初醒,便灵敏如斯,那一双胖手还没来得及扶起娘子,便听到娘子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她好久没有这么哭过,也好久没有显得如此脆弱过,此时的娘子就像一个手足无措的孩子,无能为力的只是哭。
“我好想见他。”
大青和我对望了一眼,我点了点头,大青自然知道我什么意思,她也顾不上怨我,便一把背起了娘子,一言不发的向门外走去。
路过我身边时,我却只觉得自己什么用处都没有,更是一点忙也帮不上,情急之下,只能从手中端着的笼屉内挑了两个包子,塞给了娘子。
我什么劝慰的话也讲不出,我能给的,只有这两个豆沙包。
她最喜欢的内馅儿——“甜甜的,吃起来心中就不苦了。”
望着她们远去的身影,我站在空空如也的卧房之内,身边除了一桌子还在冒着香气的菜色外,便再没有什么了。
有时想想,我还当真像是台上唱大戏的戏子,唱的是人生在世,情缘斐然,锣鼓喧天的打闹一阵,谢幕之后,我却还是那个戏不入戏,人不像人的过客。
我想要活在戏中,但戏终有落幕一时。
我想要活在现实里,但是自己早已行头加身,脸谱上脸,脱之不去,洗之不得。
“不如死了算了。”
身体中,另外一个自己,仰头笑着对我说道。
“死了,别人会伤心。”
我看向心中,对那另一个自己回答。
解脱是最容易的选择,却有着最残忍的后果。
我从来不怕自我折磨,我生怕折磨到别人。
树心若枯萎,那便结不出果子,果子何辜?
我若死去,他们便会伤心,他们又何辜?
那些陪伴我、与我有着羁绊的人们,又何辜?
一生悬命,当弦真正断去的时候,你可以跌落无底深渊,但被你砸到的,被弦绷到的人又怎么办?
他无言。
“更何况,我的生命,尚且没有走到那一步。”
没有到万念俱灰,生无可恋的地步,你以为前面就是深渊,但你可知深渊之前,尚有悬崖一角,跳下去的才是深渊,能站在上面,即便只是一隅之地,那也只是悬崖。
即便是要将身子穿在悬崖的尖顶,我也会努力的用血肉拉住这一丝希望,我不怕死,我怕爱我的人难过。
那些你以为的解脱,却是对活着的人最大的束缚。
“我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我俯瞰着心底的他:“我虽知道,但却是从未亲身经历过你所经历的。”
“我没有立场劝你些什么。”我眼看着他已慢慢缩入了心底的黑暗中:“但是我却可以告诉你我的想法。”
我们本就是存在一个身体中的两个魂魄,我们杀死了自己,才有了对方,双魂引之术的行施之时,就已经放弃过一次自己,这样放弃了自己才有的两个自我,难道还要步上那样可怕的前尘么?
“你很好。”他说。
“我羡慕你。”
“得到了最好的一切。”
我不懂,我这样混沌不明,糊里糊涂的日子,也叫做最好的一切。
可是我明白,比起他来,我却是幸运了许多。
不幸也分等级,而我只是不幸中最浅尝辄止的存在。
我理应过的开心,我理应过的开心……
我有可以思念的人,我有可以挂怀的人,我有亲如家人的人,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可是我思念的人,却分不清我到底是谁。
我挂怀的人,自己却无法真正的从心底爱她。
我亲如家人的人,不过是我曾经的一笔孽债。
但我确实应该知足,我比起自己的那个他,已是大大的幸运。
我钻入厨房中,将灶火打开,将青菜洗净,将白肉泡水,将红肉腌上,我扫清案板,我刷净铁锅,我有着一屋子等待料理的东西。
做给谁吃?
我这样的步兵行将,挥斥方遒,做给谁看?
拿起菜刀,胡乱的将青菜放在案上,切了两下,却只觉得青菜生硬,菜刀咯手。
咬了咬牙,再多用上几分力气,再加快了几分速度,一阵红色闪过,再看去,鼻子中已溢满了血腥之气。
流血的,是自己的手,我却丝毫不疼。
举起手来看,只觉得腥红的血液分外诱人。
仿佛只有这样的嫣然色彩才能抚平我心中的无尽戾气。
他看我,定是嗤笑我一副伪善的嘴脸。
却不知我看他,又为何对那样肆意散出的恶意而羡慕不已。
伤口见骨,血液顺着手腕流下,眨眼便沾湿了衣衫。
若是哀嚎遍野,若是尸横遍地,若是天降劫灰。
若是人人都与我一般不幸……不,若人人都比我还要不幸,那我——这样一个处于不幸底端的人,是否会得到更大的幸福。
我若可以低头看着别人的不幸,那我扬起眼光之时,是否可以看到不幸以外的幸福?
是不是只有旁人的不幸变大,才会显出我的不幸的渺小……
未伤的一只手忽然像有了生命一般,按在了伤口之上,我这才生生回神,看着手,望着心。
“想要流血流死么?!”心底的那个人,话语之中,竟少有的带着几分暖意。
“我……不能死么?”我问他。
“是谁方才说的,唯有自己活的好了,才能不惹关心自己之人伤心。”他的眼中,亦有了暖意,似被我方才的话语触动,神色早已不似往日黑暗。
“我不能死。”我确认着自己的答案,双目怔怔的反过来问他:“那旁人,不就可以死了?”
他的脸色忽然一变,眼中的暖意慢慢消退,似前尘袭来,似旧梦追至,我知道他重又想起了曾经的不幸,我知道他又记起了我们曾经过的惨烈过去。
那种黑暗,即便是经过了轮回的打磨,又怎会消失一分一毫。
烙在魂中的伤疤,又岂是区区的一世转生能够消弭不见的。
“许仙……”庭院中,忽然传来大青的声音,声音虽然粗豪,却是有着满满的暖意。
我冷笑一声,将手上鲜血止住,把伤口埋在袖口深处,换上了一副平日的面容,走出门外,迎了上去。
白儿尚且虚弱不堪,紧锁的眉宇之间愁容更甚,我本无意问她经过如何,但是心中的筹谋却逼着自己开口询问了一番,才将她扶到屋中歇下。
我转身走回厨房,擦去了厨具上的血迹,清洗了地板上的血污,这才卷起袖子,做起了今天的又一餐。
袖子之内,伤口早已愈合。
双魂引的术法,本就是天地间最为霸道的存在,这样的伤口,又算什么。
魂尚能裂,何况身乎?
午餐结束,白儿拖着身心俱疲的身子,重又去了那个小小的佛堂。
那佛堂位置正好处在庭院中与厨房相对最远的地方,似乎从与白儿相识的第一日起,我便从心底抵触那个地方。
那个白儿在走投无路时,总会去的小小屋子。
可此一次当白儿从那屋中出来之时,脸上茫然更甚,似是无功而返,并未得到什么答案。
白儿兀自在院中踌躇了一阵,过了好些时候,才似下定了决定一般,重新走回了保安堂药铺之内。
我心中奇怪,正想将手中碗筷放下,从厨房追出,但是心底那个自己却终于告别了久久的沉默,开口冷冷对我说:“莫靠太近。”
他的所知,一向比我要多,他的感觉,也比我更准。所以我只是站在了药铺的庭院门处,附耳倾听。
听到最后,我却终于明白了自己心中的一处顾忌,到底是因为何人。
“齐天大圣,斗战圣佛,美猴王悟空!请你助我!”
白儿的这几句话语,一字不落的进入了我的耳中,我也终于摸清了保安堂最后一人的虚实。
佛门梵天之境,强逼着我将一魂封在峨眉山清风洞不够,强逼着我堕入轮回深受转生之苦也不够,到了此时此刻竟还不放过我,将这眼线,竟安插到了我的保安堂之中!
我无意如此,到底是你们逼的。
对天冷笑,我只觉得心中怅然,一片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