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夜里翻来覆去,不肯睡去。
和尚走了,走的失魂落魄。
娘子似乎什么都明白,大青想去拦和尚,娘子却拦住了大青。
“走吧,心灰意冷的人,让他去红尘中散散心也好。”
这是娘子在今天结束之前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我知道她心烦,所以知情知趣的没有去打扰她,更没有去问她什么——她若肯让我知道的,我自然会知道,而她不想说的,也必然有她不想说的道理。
只是我与她并枕而卧,却清楚的感觉到了枕边人的心乱如麻。
窗外夜风吹过,庭院中的树叶被吹的簌簌作响。我与她不知熬到了深夜几时,辗转难眠间忽然同时听到了一个粗壮身影飞过的声音。
“谁!”娘子飞快坐起,幽幽的将头转向我,看起来眼窝深陷,一副睡不着的可怜样子。
我摇摇头,她这样高深的法力都看不清的,我一个凡夫俗子又怎能看得清。
“那样粗壮的身影,莫不是大青?”娘子想了一想,推算道。
“都这么晚了,大青为什么不打声招呼就出门呢?”我也跟着坐起,问道。
这次换娘子摇了摇头,接着冲床脚的窗子方向努了努嘴:“去,打开窗子,反正也睡不着,今晚咱俩就等着捉奸大青。”
我无奈的看着忽然又精神抖擞的她,半踩着布鞋,拖着脚步去将窗扉打开,夜风袭来,在这夏初时节,竟还隐隐有着几分凉意,我三步并作两步的跳回床榻,接着坐在床头,揪起被子盖在了身上。。
将双手缩进被窝中才发现她竟也只穿着衬衣,看着窗外发呆,我将双手重新抽出,替她也将被子盖住了半身,这才重又把手缩进了被窝中。
“……”她看着我不语。
我看着她,笑道:“往事如烟,风波已过,还有什么放不下看不开的呢。”
她托起脸庞,微微撅起小嘴,叹了口气道:“唉,有时候真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就在发梦时便将一切心事说给你听过,才会让你将我的心思看破到这种地步,仔细想想,还真是有些讨厌呢。”
“那不知道你的心思,又怎么去做和你胃口的菜来。”我弯过身子看一看她那闷闷不乐的脸庞,接道:“其实你睡觉时梦话倒没说过几句,打呼嘛,可就多了。”
“你不懂,我们龙族睡觉自然是会打呼的。”被我调笑,她倒也不脸红,反而理直气壮的说道:“娶我的时候我便告诉过你老娘不是凡人,你当时还欣欣然一口应允、说无妨的,这会儿倒来嫌弃老娘了。”
她知我与她说笑,也不动真气,而是带着几分笑意埋怨道。
“好好好,不是凡人……就你那吃相和肚量,是凡人才有鬼了呢。”我往她身边挤了挤:“这夜凉如水,娘子,你夫君我可是冷的狠啊。”
“来来来,小哥,让姐姐给你暖暖手,再暖暖你那娇俏可爱的小脸来。”说着,白儿便摆出了一副女土匪的架势,先从被窝中抓出了我的手,接着又飞快的伸手摸了一把我的右脸,山大王一般的笑了两下,接着便掐着我的左脸不再放手。
“烂了烂了!”我忙求饶:“你一个女人家,手劲这大!”用上双手,才将她掐我的两根手指拔开,摸着脸看着这个野蛮的女人。
一时间两人无语对看,竟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别人家的闺房之乐是周公之礼,然后那样那样,这样这样。但我与娘子的闺房之乐,便是这些谈天笑闹。自结婚以来,我二人倒是有默契,虽是同床共枕,但谁也没有提过这样的事来。
仔细想来,我似乎还未亲过她的唇……但是我却被和尚亲过……心里莫名的觉得划不过来,我看着她,沉默了半晌道:“娘子,让我亲一口。”
娘子愣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咽了口吐沫,似是挣扎了一番才道:“要不是你长得帅,我才不让你亲。来吧。”说着,便撅起了嘴。
我将脸庞凑了上去,窗外一抹月光洒来,照的这床榻上的娘子越发的朦胧美丽,我紧张的默默吞了一口口水,眼见嘴唇便要压在娘子唇上之时,我忽然停住,还未开口,便听到娘子有些疑惑的说道:“我怎么觉得这么恶心呢。”
我看着近在眼前的娘子,接道:“我也觉得一阵阵反胃。”
“都这么熟了,亲起来真是怪里怪气的。”娘子说道。
我点点头,想起白日里和尚的动作,心中却没有与娘子方才那种诡异感觉。
回想起白日,心中不免一阵忐忑,更莫名有种自己摊上大事的感觉——堂堂钱塘县名医,被一个和尚非礼,还甘之如饴,这算怎么一回事儿。
“相公。”她唤我:“我们这样,算不正常么?”
我轻轻将她揽在怀里,轻轻说道:“我们便是我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各种人便有各种活法,谁又规定了哪一种活法是正常哪一种是不正常。”我想了想,接道:“只要我们自己觉得开心便是了,何必去做这些无谓的担心呢。”
她在我怀中,点了点头道:“也是,许是白日里见到法海心乱,自己也不由自主的跟着乱起来,想来这些不过是庸人自扰,自寻烦恼,不想也罢。”
我仰头望了望月色,高挂在窗外的月亮竟是又大又圆,不远处的树枝随着夜风晃动,再被月色照影,影入窗扉,倒也有几分别致的景象。
“相公。”她缩在我的怀中唤我。
“嗯?”
“你爱我么?”她没有抬头,许是困了,呓语般轻声问道。
我想了想,再想了想,终于回答。
“大约是,不爱吧。”
她似松了一口气般,呼吸渐渐变匀:“那就好……这样……很好。”
她睡着在我的怀中,却早已忘了要将大青捉奸在窗外的玩笑话。
我抱着她,看着窗下树影,树影时而摇晃,看的人一阵恍惚,似是被催眠了一般,我跟着她的话语想去,想想从前,想想现在,不由得轻轻点头,自言自语道:“嗯,这样……很好。”
再回过神来,天已经大亮,还未睁开眼,便觉得脸庞之上带着几分温热,怀中的她动了一动,我这才全然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已是日上当空。
昨夜聊天太晚,两人俱都乏了,我竟就这样抱着她一起,坐着睡了一夜。
“你夫妻二人玩的倒是重口。”刚睁开眼,便看到大青一脸坏笑的扒在窗台上,看着屋内的我与娘子:“白素贞,够可以的嘿。”
“相公……天好亮,给我蒙上被子。”怀中之人也不睁眼,用手在眼前挥了挥,似乎想将眼前的光亮挥走,接着将头埋进我的怀中,喃喃了一句后,便继续呼呼大睡。
大青见娘子睡的深沉,也不鸟她,自顾自的撇了撇嘴后,便准备走回房去。
只是怀中的娘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乱挥着双手从我怀中再次挣扎坐起,睡眼惺忪的看着窗外转过身去的大青,揉了揉眼便用还未睡醒的嘶哑嗓子喊道:“大青!你昨晚跑哪里去了!”
“嫖去了。”大青头也不回的留下了三个字,便从窗前走远。
“她还敢去青楼!”娘子闻言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看着我,一副告状的样子怒道:“她竟然还敢嫖妓!”
说完娘子才发觉有些不对劲:“不对啊,她一个女人家用什么嫖啊。”说完上下打量着我一番,最终将眼光落在了我盖在被子中的半身上。
“又不是我嫖妓!你看我干嘛!”我慌忙捂住被子,惊恐道。
“没有一个省心的。”娘子哼了一声,便一把拉过被子,将被子全部卷在自己身上,歪过身去,背对着我说:“我要吃早饭。”接着便钻进被中补回笼觉去了。
我下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却发现今日的阳光竟分外的明媚。
中午时分,想来娘子应是被我抱了一夜的关系,全然没有睡好,即便是补了一个回笼觉,现在在内堂之中也是没精打采的,我趁着病人渐少的空档,起身去泡了杯醒神茶,正要为她端去,却忽然发现昨日里走远的和尚,今日却又倒在了保安堂门前。
即便不是初见,再见他时却还是忍不住一阵心乱,那种奇妙的悸动重又杀回了自己心中,被搅的实在烦的紧,我端着茶盏便走到了保安堂外,看了一眼和尚那星眸剑目的俊朗脸庞,皱了下眉头便将茶盏中的茶水尽数泼在了和尚脸上。
原以为和尚又是遇到什么遭遇,此刻再次昏倒在了我家门前,却不料这和尚竟只是在保安堂前席地而睡,墙角嘎啦里正好挡住了阳光,也不甚起眼,这才没有人喊他,任他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经我这一泼,和尚倒是敏锐的狠,立马惊坐了起来,双手乱舞了一阵,看清来人是我后才渐渐停了下来,睡眼惺忪的抬起头,对着我喃喃道:“是你回来了么!我好想你!”
说着,和尚便在大庭广众之下抱住了我的双腿。
“大师!”我向后退了退,却不料这和尚力气刚醒便已有千斤之势,我上半身作势退了一退,下半身却被他抱了个结实,一个平衡不稳,我便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没泼完的一点茶底带着茶叶一并从我手中飞出,不偏不斜的倒扣在了我的脸上,真正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我恶狠狠的看着和尚,只觉得心中从未如此动过真怒。
“大师!你一个出家之人,两天之内绊我两次不说,还这样不眠不休的缠着我,你……你难道不怕旁人笑话么!”我心中恼怒,开口便没了往日的客气,语带尖刺的说道。
“不是他……你不是他。”法海和尚似乎这会儿才真正醒来,慢慢将我的双腿松开,口中喃喃自语道。
我翻身坐起,对着和尚怒道:“昨日便已告诉大师,我并非你心之所向,白儿也说过,你那位朋友早已……早已不在,你们佛家不是总叫人放下么,你身为佛门高僧,怎地自己竟有这样多的痴念!”
“我……”他抬起头看着我,却一时没了言语。
我望着他有些不知所措的双眼,这才发现,他那双眼内,竟是布满了血丝。
本来还气冲冲的心瞬间软了下来,看着他这副狼狈样子,我心中也是极为不忍,皱着眉爬起。本应径直的走回保安堂的,但自己却不忍心看他就这样魂不舍守的坐在地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一边嫌弃一边向他伸出了手。
他见我伸手过来,双眼中先是一阵喜悦,接着便再次黯然下来,只是低着头拉住我的手,借力慢慢站起。
双手交握之间,我竟忽然想到了深夜中白儿问我的一句话。
你爱我么?
我看着那和尚,却不知道这问题到底该不该问,更不知自己是否有准备去听到他的回答。
“你爱他么?”我终归是忍不住,趁着将他拉起时,小声的问道。
“爱。”他毫不犹豫的回答。
轻轻一个字,却在我心中引出了一阵从未有过的波澜。
蓦然间,我竟隐隐有些羡慕那个被他所爱之人。
温度,从他的手心传来,我忽然有些不想放手,怔了半晌,他却慢慢将手抽出。
毕竟,我并非他所爱之人。
而我,也无欲当谁的替身。
回到保安堂内,大青无精打采的趴在药柜前打着哈欠,看到法海进来也不开口,眼色复杂的看了我与他一眼后,便继续摆弄中手里的药材。
而娘子却似乎是有些无聊,兀自从内堂掀帘而出,还未待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水,便看到灰头土脸的法海呆站在一旁,娘子忍不住开口笑问:“和尚,你不是远赴红尘了么?”
法海抬头看了一眼娘子,支吾道:“我……我还不想出钱塘。”
“你不去积攒功德抵罪,不怕佛祖把你再关回梵天啊。”娘子倒了一盏茶递给法海,又给自己倒了半杯,边啜边问。
“唉呀我不想出去就是不想出去,不要问了。”法海忽然间竟然恼了,不耐烦的朝娘子挥挥手道。
娘子也不作声,只给一旁的大青使了个眼色后,便端着自己的茶盏回到了内堂,掀帘的时候,娘子转过头来轻声道:“等下便要吃午饭了,请大师一定赏脸,与我们一同用餐哦。”
不容法海说不,娘子转身便回到了内堂。
我拉着法海去一边坐下,心中盘算,这午餐怕又要做成素斋了。
庭院中开饭,满院菜香四溢,虽是斋菜,我却特意拿豆腐拌了豆油做了一些素肉放进去,做出来自然比寻常斋菜要有味许多。
启筷之时,娘子忽然向大青点点头,大青见状,忽然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了两坛善酿,娘子与大青平日里倒是喜欢饮着甜甜的黄酒,只是善酿进口温和,后劲却大,又容易上头,她们二人一般也只在晚上之时才会对饮几杯,却不知今日怎的午饭时便将酒坛拿了出来。
“大师,尝尝钱塘特有的酒酿甜水,这是拿糯米和酱油烹成的凉汤,虽有些酒味,但却不算酒的一种,喝来并不算犯你佛门酒戒的。”娘子也不拿酒杯,直直的将这善酿倒进了法海眼前的空碗中。
怪不得方才特意嘱咐我不要做汤,原来娘子竟是在这等着法海。
“这……这闻起来……”法海许是一夜都没睡好,现下脑袋还在混沌,端起碗来只是皱眉闻了一下,有些怀疑的看向娘子。
“你尝一口。酒哪有这么甜的。”娘子并不在意,伸出筷子夹了一道大蒜炒空心菜,送入口中,边嚼边看着法海,一脸无辜的道。
和尚到底心实,仰头便喝了一口。这善酿初喝确实是甜,但是喝到觉出异状,口中不甜时,便是早已酒过三巡,半醉不醉了。
“好喝么?”娘子笑着问和尚。
“好喝,甜甜凉凉的。”和尚老实回答,那样俊朗的脸上配上一副憨厚的表情,更是惹人心动。
大青在一旁,也不怀好意的帮腔道:“好喝那你就多喝一点。”
两个酒国女英豪,不多时,便将法海灌得七荤八素,晕头晕脑。
娘子此时才奸笑着看着法海道:“大师,说实话吧,昨晚怎么没有走,还在我保安堂门前露宿了一碗,是否佛门尚有隐情未说,你给老娘从实招来。”
和尚再开口时,口舌早已不利索了,痴痴傻傻的忽然坐正,指着我又哭又笑道:“我求了佛祖许久,佛祖才应允,准我一月进出一次钱塘,前后却不得超过三天,而这一月一次的进出,也要用我在红尘中积攒的功德来换。功德积攒够了,我便可以真正被放出来,恢复自由之身。”
“但是进此地一次,便要消耗我一月不眠不休才能积攒出的功德。”
“我不舍得走,我走了,便要再等一个月才能回来。”
“我……我还是……嗝……我还是舍不得他。”
娘子哑然。大青愣了一瞬,接着便转身走开。
和尚指着我,我看着他,却只觉得百爪挠心。
后来,娘子重新叫来大青,让大青驮着醉的人事不知的和尚安置在了客房之中。
我收拾着碗筷,心中却从未如此的乱过。
一下午的病人来来去去,我却连一个人的话语都没有听清。
若不是娘子看出我几张药方有异,亲自改了药方后,便在天还未黑之前关上了保安堂,不然今日之间,又不知要出多少乱子。
关上保安堂后,我独自一人呆坐在桌案前。
我心乱,却不想说,她知道,只是帮我倒了盏茶,抚了抚我的后背,便不再做声。
晚饭,是大青从隔壁酒楼买来的一桌清粥小食,直到吃完饭,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吃了些什么,只是在吃完之时,看了看娘子,又看了看客房的方向。
娘子点了点头:“放心吧,早已帮他留出一份饭来,送到床边,醒来便可吃了。”
我点点头,回到了卧房之中。
打开窗子,看着窗外月色,也不觉美,只觉得心中憋闷。
与娘子一并睡下,却一样是辗转难眠。
将近深夜时分,半开的窗扉之外,一个光头忽然行过,我坐起身,却正好能与他隔窗相望。
他看了我许久,却始终一言不发。
我几乎要将他当做我心中执念所化的幻象,幻象对着我的心魔,与我顾盼无语。
也不知看了多久,他才终于再次转身,慢慢远去,我知道,他这次终于要离开,但是自己却连再见都没有勇气说出。
不知一个月后,他会否再来。
我自知并非他所寻之人,却为何心中又会有这种贪心之念呢?
我心中烦闷,却忽闻院中小门被人急急敲起。
“是他!”我心中喜悦,立马便要出去开门,却不料娘子随之翻身坐起,拦住我道:“有些不对劲,你在这里等着。”
我看着出去开门的娘子,心中却忍不住期待来人会是去而复返的他。
可是我已是有家室之人,又如何能对一位方外之人有所期待。
呆站着想了半晌,只觉得心中烦躁。
夜风穿过窗扉吹过,我只觉得这凉风之夜,竟忽然让人闷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