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有些事，太完美，便假了。
就好像心底总有一股浓的化不开的自卑作祟，无端端的觉得，这世界上的一切美好，都与我无关。
直到娘子的出现，我才知道，原来自己，竟也能过上那种平顺安稳的日子。
可不知不觉之间，我居然习惯了以宠她为自娱。
冥冥中我就像是在还一笔总也还不清的债，仿佛宠着她，我心中便觉得已有偿还一二。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欠了谁的，竟会有如此大的愧疚感支撑着我，孜孜不倦的以宠她作为回报。
仿佛我这从娘胎里带来的厨艺，也是早已命定的技艺，专门学来，就是为了她那一张又谗又刁的嘴。
不过她能吃的开心，我自然甘之如饴。
但我总觉得，每日这样宠着她，顺着她，哄着她，我与她之间却似乎少了一些什么。
直到那和尚的出现，我才知道我与娘子之间，到底缺少了什么。
那是一份悸动，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
我与她之间总是古井不波，平顺安然，却从来没有过今日晌午所感受到的悸动。
被他抱住的时候，我清楚的感觉到，心底一份潜藏已久的感情，慢慢的开始苏醒。
下午已过，我站在厨房，只盼着那和尚走远，莫要打扰到我与娘子平淡安逸的生活，可是娘子却偏偏在吃过午饭后，硬是将那和尚留了下来。
平日我做饭时，娘子与大青二人总喜欢在厨房门口席地而坐，一边互相斗着嘴，一边看我做饭，而今日，席地而坐之人，又添一位。
“相公你好帅……”娘子饶有兴趣的看着颠勺的样子，忍不住赞叹。
“辣椒少放些，我最近脸上长了几颗痘痘。”大青见我拿起两个干辣椒，正欲丢进锅中，还来不及嫌弃娘子，便冲着我道。
“壮士，你还在乎这个么。”娘子忍不住打趣道：“就你那五大三粗的脸上，长两颗红痘痘那算是锦上添花，多添几朵才好呢。”
“白素贞，你再多嘴，我下次倒茶时就将痘痘挤进茶水里端给你喝。”大青酷酷的回头，不紧不慢的说道。
“有没有节操！”娘子闻言不敢多嘴，一脸嫌弃的看着大青，愣了半天，才不甘心的挤出了这几个字来。
“…………”
那和尚也不管她二人的笑闹，只是呆呆的看着我，星月般明朗的双眼中，似乎对我有着说不尽的话。
我尴尬的转了转身，不再去看他三人景象，只是转过身后，却还是能感受到一股炽热的眼光从我背后直直射来。
我只觉得后背忽然一阵僵硬，接着颠勺的手忽然一个不小心，便握在了滚烫的锅边之上。
“嘶——”我忽然将手抽回，疼的忍不住低喊了一声，娘子和大青还在吵闹不停，一时间却只有那和尚听到，立马站起身走了过来。
“有没有伤到？”那样好看的脸上，忽然露出的关切神色顿时诱的我一阵目眩神迷，一时间手也忘记了疼，只是看着他的脸庞便傻傻的愣在了那里。
“是不是伤到脑子了！”和尚脸上关切神情更甚，可是口中所说的话却实在是有些脱线：“你是不是被灶台磕到脑子了！怎地烫了手也一声不吭的傻站着发呆！”
“高僧，我知道你再见他心中开心，但是开心之余能不能说话过过脑子。”娘子随之站起身，对着我与和尚说道。
和尚也不管娘子，见我半天没有反应，一把抓过我的手来，二话不说的便将我的手按进了厨房的水缸之中。
“那个……大师。”我看着一只手紧紧按住我的手，满脸关心的和尚，有些不忍心的开口：“烫的是另外一只。”
一旁的大青再也忍不住，“噗”的一声便笑了出来，娘子也忍不住随之打趣道：“脱线！”
和尚慌忙将我的手从水缸中拿出，满脸通红的对我说：“那个，放凉水中，镇痛。”
我点了点头，将被烫红的手放进了水缸之中，心里暗暗想：“好容易打来的一缸做饭的水，这下又不能用了。”
过不多时，我吹着手背站在一旁，看着大青与和尚从庭院井中打出水来，接着一桶桶的往厨房水缸里重新添满，而娘子则拿了一把瓜子站在了我身边，转过头问我：“手还痛不痛。”
我摇摇头，大男人家哪就这么娇气了，甩了甩手，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不疼了，放心吧。”
哪知道烫过的手背吹了下凉风，竟比方才被烫时疼的还要钻心，还没甩两下，我便再次忍不住“嘶——”了一声。
“还逞强。”娘子连忙把手中瓜子放进口袋中，一把将我的手扯过，细细查看道：“不仔细瞧，又要被你蒙混过去了。”
“晚饭你不要做了。”娘子本来将嘴巴凑过来，想要为我吹上一吹，可是刚探过头来，便又忽然停住了动作，想了一想接道：“晚饭让你们看一看老娘的本事。”
大青闻言，两手掂起的木桶同时落下，桶中井水顿时撒了厨房一地：“上次你非要漏两手做菜的本事，结果我与许仙吃的上吐下泻了三日不止，搞的保安堂都没法开门，你这女人，竟然不知教训，还嚷嚷着要做饭！”
娘子白了一眼大青道：“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我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次一定做得完美无缺，安啦安啦。”
讲完，娘子便不由分说的捋起了袖子，抄过了菜刀。我顾不得手背吃痛，二话不说的便向后撤去，大青与我也是一样动作，盯着娘子的双手，后退着向厨房门口退去。
“和尚！要吃什么！”娘子一拿上菜刀，便桀桀的狞笑起来，似看向无法还手的弱小猎物一般，扫了一眼心惊胆战的我和大青，接着朝那和尚问道。
“……”和尚见我和大青脸色有异，自己一副摸不到头脑的样子，只是顺着娘子的话回道：“粗茶……淡饭即可。”
“不行！”娘子菜刀绕手一圈，流利的耍了一个花招，接着将菜刀指着和尚道：“你给老娘点菜！”
“炒……炒青菜。”和尚这时才发现势头不对，在心中选了一个自以为最安全的菜色，憨笑了下回道。
我与大青对看一眼，立刻并排超厨房外走去，和尚也想跟着我与大青一同出去，却不料被娘子一声大吼，和尚顿时被吓得得虎躯一震：“法海！给老娘做小帮手！”
法海大师甫一被叫住，便心知不妙，眼看着我与大青脸色惨白的逃出厨房，一副与他诀别的样子跟他挥了挥手，和尚还未来得及张口，便只见眼前的厨房木门，瞬间关紧。
我与大青站在庭院中，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日她做饭时，连案板都不会用，非要我两只手扯着一只鸡的两只翅膀，横放在身前，供她发挥神乎其技的刀工。”大青拍了拍胸口道：“不给她当案板她又要耍小性子，当时给她当人肉案板剁鸡肉时，可差点没把我吓死，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当她的小帮手了。”
我心有戚戚的点了点头：“你那还好，剁完鸡肉后她便放你走了，我却要在厨房帮她下锅，炒鸡肉便放了小半锅油，结果洗好的青葱大蒜也不去水，直接就丢了进去，搞的油锅差点爆炸不说，她自己害怕，还非要我当人肉盾牌，挡在她与油锅之间，这也就算了，她炒菜竟然是拿铲子当飞剑使，尖叫着把铲子整副丢进锅中，又尖叫着腾空将铲子抓起，场面真的是太惊心动魄了，现在想想我都后怕。”
“就让和尚受受咱俩受过的罪吧。”大青坏笑一声，接着嫌弃的看着我道：“做个饭都能烫到手，走，去前堂给你上上药去。”
若没有娘子在场，我可不敢忤逆大青的意思，她那砂锅大的拳头，挥过来我便要筋骨寸断，而她又是一副急惊风的性子，一言不合便会动手，我听话的灰溜溜的跟在她的后面，朝前堂走去，只是还未走近保安堂前堂，便听到厨房内传来一声和尚的惨叫。
“我要做的是飞天炒青菜！你端稳盘子接好啊！你接不住我怎么飞天！”娘子的声音随之传来，我打了个冷战，便急忙小跑步跟上了大青敦实的身影。
待到天色全暗，这顿晚饭才算真正做好，娘子故作神秘的将盘碗之上都扣着盖子，也不知这满桌的菜色到底是什么样子，只是坐在娘子身侧的和尚，脸色却是不怎么好，比之晌午时饿的七荤八素，面无血色的样子，更要惨白不少。
“好了好了，我知道大家都等的饿了，但是对于我这种精妙的厨艺，等待也绝对是值得的，现在就让小帮手来帮各位启盖！”娘子一脸得意的看着满桌饭菜，说完却发现法海正一脸受惊过度的样子，呆滞的看着前方，还未回过神来。娘子立马拍了一下桌子，接着对和尚怒道：“小帮手！掀盖!”
和尚这才反应过来，一脸欲哭无泪的表情求救般的看着我，那双极好看的眼睛中，却要比下午厨房看我时，更是显得满腹衷肠无处可诉，那神情，端的是委屈极了。
法海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颤巍巍的伸出手揭过了眼前的一盅盖子，接着便是一股热气四溢。
“这……这是什么？”大青离的较近，看着盅内热气氤氲，却隐隐的露出了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忍不住问道。
“清蒸黑木耳!”娘子得意的看着热气散去，忽然绽放出来的一盅黑木耳，面露骄傲的说道。
“这也太大朵了吧！你没有切么！”大青指着眼前的一盅绽放的跟盆栽似的东西：“黑木耳要切的啊！”
“我怎么知道这玩意儿要切，我只看许仙平日里做菜黑木耳都是小小一朵，哪知道泡完水之后涨那么大，不过无妨，我拿盅盖压住了，你夹完也拿盅盖压起来，就不显得那么大了。”
“……”大青显然已经懒得再跟娘子解释，帮着和尚再掀了一盅饭食，开盅之后，这次倒正常了许多。
“木耳莲子粥？”大青试探的问法海。
法海脸色极为复杂的看了一眼大青，点了点头。
“看着……卖相倒还正常。”大青拿起调羹试探的舀了一勺，放在口中品了品味道：“这个还不错，白素贞，你有进步了唉。”
大青喜笑颜开的盛了一碗莲子粥放在自己的眼前，称赞娘子道。
司马昭之心！娘子看不出，我可看的一清二楚，这大青倒也乖觉，知道这一碗木耳莲子粥还像点样子，便立马盛了一碗给自己，一来表示自己有支持娘子的厨艺，二来，接下来的菜我们吃便好，她吃这一碗莲子粥便够了。
眼见这莲子粥的量也不多，一会儿被分完了的话，我可要被逼着吃那些还未接盖，状况不明的菜来。我警醒的拿起碗，对着娘子笑了笑，也学大青一般，将勺子向那莲子粥伸去。
只是还未舀到，我便觉得手腕被人按住，抬头一看，竟是惊魂未定的法海和尚，我正欲挣扎，忽然听到大青喝着自己眼前的莲子粥，笑着问娘子：“话说，这莲子粥内飘的黑点点是什么，芝麻么？”
说完，大青舀起了一勺，放在桌前让我们几人观瞧，我搭眼一看便知不对，立马脸色苍白的重新坐回自己位置。
“那个？”娘子看了一眼道：“我没放芝麻啊，大约是白木耳里面带的吧。”
“白木耳里面带的？”大青好奇的将汤勺放在眼前，观察了许久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娘子，那个，白木耳你有洗么？”我小心的试探问道。
“洗？”娘子不解的看着我：“那么白的东西还需要洗么？”
“噗——”大青刚把眼前的勺子放进嘴中，听到娘子的话便立刻将口中的木耳莲子粥吐了出来：“白素贞！白木耳里面全是虫子！”
“怪不得下锅时我看到上面浮着一层还在游动的小东西。”娘子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虫子哦。”
“我要杀了你！”大青猛然起身，挥着拳头便向娘子冲去，好在法海挡在大青与娘子之间，这才没让二人动起手来。
安抚好吐完的大青重新坐下，我与法海二人三两下将席间所有碗盖打开，一时间，一股说不出来的五味杂陈的味道瞬间充斥在了饭堂之中。
这味道真的是太奇葩了，任我做菜多年，也实在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种种味道之浓，熏得眼睛生疼。
“醋溜大蒜！”
“红烧红萝卜！”
“洋葱炒韭菜！”
“还有这道法海特意点的飞天青菜！”
我看着娘子神采奕奕的介绍眼前饭菜，只觉得五内翻滚，味道熏眼不说，这一会间便觉得口中如嚼了一团屁一样的难受。
“白素贞！我要杀了你！”大青看着满桌的菜色，再次忍不住，第二次拔地而起，挥着拳头冲向了娘子。
法海好容易将大青再次安抚下来，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还是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你懂什么，这可是特意为法海脱困梵天之境的洗尘之宴，老娘才特意做了一桌斋菜，我这种良苦用心，难道不让人感动么！”
大青方才吐过一场，这会儿脸色苍白，拔地而起之后便没剩多少力气，只能气喘吁吁的坐在位置上，瞪了一眼娘子后，再无言语。
“好了好了，我这会儿手也不怎么红了，眼见天色尚早，我再去做一些饭菜来吧。”我看着气氛不对，连忙缓颊，卷起袖子便朝厨房走去。
只是刚走进厨房，还未来得及收拾娘子留下的一团混乱，便听到身后有人跟来，那人语气极为心疼，柔声对我道：
“你这么些年来，都过的是这种苦日子么？我这就带你走，咱不在这里吃这种恶心饭菜了。”是他，声音虽然有些颤抖，我却还是无需回头，便认出了他的声音。
“大师言重了，白儿她平日里对我极好，下厨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今日许是她心中见到故人开心，才会这样胡闹一番，大师莫要见怪。”我转过身，故意捡着心中最客气的言语回答道。
“你……你过的真的好么？”法海站在厨房门前，背靠着月光，看不清神色，但是从语气中就可以听出，他对我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满满的关心。
“挺好的。”我想了想：“挺开心的。”
“……”
“我好想你。”他沉默了半晌，再次说了一遍初见时的那句话。
短短四个字，我却觉得唤起了我满心的暖意，那是一种与白儿相处间从未有过的心动和期待，我看着背月而站的他，只觉得那看不清的五官，却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熟悉。
或许，我前世是一位女子，与这和尚痴恋，因身份所限，最后不得善终，所以才有了这一世如此浓烈的不甘与渴望。我摇了摇头，似乎想将这些不着调的想法摇出脑海，却不料和尚竟不等我开口，便快步迎了上来，再次将我拥入了怀中。
“五百年前的大劫，我本应拼死也要救他们，但是却因挂念着你，才苟活至今。我被关在梵天之境，受佛门圣法洗礼，每日每日的念着静心的经文，但想念你的心却从未静过。我只觉得煎熬越深，便越发强烈的思念你，想着你，我后悔自己当年没有如此的决心，与你远走高飞。但是我回来了！我从控制我的牢笼中回来了，受摧心之罚时，我已知道自己心中对你到底有多割舍不下，生死边缘之刻，我才明白自己只要你便够了。许仙，跟我走吧！五百年前的放手，已是我心中最痛！百年后的今天我还能再见你，我就算死，也绝不与你再次分离！”
他抱着我，说了这许多不明不白的话，我只觉得深远的记忆中，有着几分怨恨，有着几分不舍，但是他口中所说，我却依旧无法真切的回想起来。
“大师。”我唤他一声，却发现两行清泪顺着我的眼睛飞快落下，他抱我在怀，却又将我推开身侧，静静的看了我一眼，接着便将炙热的双唇压了上来。
我不明所以的睁着眼睛，边流着泪边被他吻着，仅存的理智却告诉自己这样的情景实在是荒诞至极，挣扎着将他推开，我胡乱的将脸上眼泪擦去，肃声道：“请大师自重！”
接着便将他推出了厨房之外。
关上门的那刻，我只觉得心中狂跳不止，即便是做好了饭菜，端上了餐桌，心中的那一份悸动却还是没有办法彻底停下。
心思动荡之时，我只简单的煮了一份素面，分别盛与娘子与大青，轮到法海的碗筷时，我却忽然停了下来，给自己盛了一碗后，便远远的坐离了法海身旁。
娘子见我脸色难看，也不知方才厨房到底发生了什么，伸手为法海盛了一碗素面后，却发现法海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吃吃——”娘子顿觉饭桌上尴尬，连忙推了推大青，开口客气道。
一时间，三人各怀心事，分别吸溜着自己碗中的素面，唯有法海一人呆坐在一旁，并不动碗筷。
“法海和尚，吃啊。”娘子看法海不动，便放下手中碗筷，帮他将饭碗端起，递与他道。
法海木然端起瓷碗，魂不守舍的扒了一口到嘴里。
“你不是他！”面才进口，还未咀嚼，法海便悚然站起，看着我惊恐道。
“那中午的饭菜，不是你二人做的么？”法海脸色极为难看的转问娘子和大青。
娘子还未开口，大青便急道：“怎么可能，我与她哪里有这样好的手艺。”
“法海。”娘子地下头，不知脸色如何，但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沉重。
“他和他，早已不在了。”
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听到娘子提起经年的往事。她从未讲过，我也从未问过，我知这往事太沉，她不愿轻易提起，但今日骤然提及，我却发现，自己终归是低估了那段往事的重量。
娘子的口中，短短几个字，却忽然让我感觉像是又回到了她无法吃下甜食的那些年，那样生无可恋的绝望状态。
“不在了？！”法海不可置信的走近娘子，却反手指着我反问：“那他又是谁！？”
“法海！”娘子抬起头，双眸中的冷冽让我心中一惊。
我虽然可以猜中她的细微心事，但她眸底藏着的话语，恐怕我此生也无法看出。
但是和尚却一瞬间的懂了。
他的脸色由惊讶瞬间变为死灰，变为了与她一样，生无可恋的绝望神情。
那些我再也不想回忆起的经年。
不知是她的黯然，还是他的绝望，忽然间有什么触动到了我的心底，那灵魂最深处的地方，一段磅礴汹涌的感情瞬间苏醒。
我惊觉——自己与他，竟已非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