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整的伏羲可能永远不会明白, 神魂分离的痛苦。
因为沧声血玉,震散了他的魂魄。
而神隐时代, 他的魂魄不会有机会拼合了。
即使是襄垣, 也绝想不到姜晨会如此狠辣决绝,摧毁了六界灵源, 神树。
神树已毁, 注定世上与灵有关之物都不能存在了。
襄垣被断生牵引束缚着, 不得不回到剑身之时,问商羊, “……你可看到了今日之景?”
商羊淡淡道, “商羊今次前来,正是因为, 我看到了神界消亡。”
天界,可谓伏羲之逆鳞。
伏羲听闻此言, 几近怒发冲冠的反驳,“危言耸听!危言耸听!神是永恒的!神力无穷!神界绝不会就此消亡!”
但他又有些底气不足,因为他也清楚,商羊, 从来不说假话。
商羊的眼神空洞, 还是转向了伏羲所在方向, 非常恭敬的以君臣之礼长揖一拜, 平静道,“陛下,这不过是商羊的梦境罢了。”
也许, 这会成为最后的君臣之礼了。
他面容扭曲了一瞬,显现出本相,原来是一只羊头鸟身的灵物,它的眼睛正是金青之色。
商羊也未停留,在此处飞舞了两圈,离开。
伏羲惶然地看着这一切。如今天地灵气,竟不足以让商羊维持人形了吗?
襄垣也被收入断生剑中。
沧声血玉的血色锁链又幻化出来,困住了伏羲魂魄。
玉衡原本就是拘魂极为有效的邪物,化为沧声血玉,落在姜晨手里,伏羲只觉得那锁链虽细,却牢牢将灵魂束缚在体内,纵他神力强大,如今竟也动弹不得。
到最后神树断裂,灵气肆虐,沧声血玉哀鸣,断裂,被束缚着的伏羲之灵还未做出反应,就已四分五裂,随着倒塌的天宫,落入凡间。
一阵惊天动地的惨叫。
从天界到凡间。
那种神魂被撕裂,分割的痛苦,伏羲恐怕也毕生难忘。
……
这是紫胤醒过来的第二日。
他躺在床上,呆滞的盯着头顶的木床板。
他原本以为,他要死在那片深沉的海中。
但是,他还是被人救了。
救他的人也说,救起他时,他都没了呼吸。还没有见到有人能缓过气再次醒过来,那些好心的渔民连连感叹他命不该绝。
紫胤却不觉得,这能算作运气。他非常清楚,那是因为姜晨有意留他一命。
留他一命,又想作何?
他从茅草屋中走出来,看着那无边的海,目色苍凉。
他能感受到,这数千年的修为,都已付诸东流。
听周围的百姓说,七日前,天空下了一场流火,砸了许多仙山。
“那可是天灾啊……如今也不知那些山上的仙人们境况如何……”
紫胤当即坐不住了,他拖着虚弱的身体上路,前往天墉城。
到达之时,天墉城只余下一片狼藉。
山脚下的百姓说,天灾太严重了,幸存下来的仙人们已离开了这被上天厌弃之地。
下山之时,偶然遇到肇其,他向紫胤真人行了一个大礼,痛道,“执剑长老……”
“肇其无用,掌教真人势与天墉城共存亡,肇其劝说不动……大师兄,大师兄和芙蕖师姐也……”
紫胤怔了许久,终于伸手,扶起了肇其。
肇其犹疑不定,咬咬牙道,“执剑长老,肇其,肇其往后,便要回故乡了……”
紫胤默然,良久,道,“回去吧。”
肇其恭敬一拜。他走了两步,又忽然回了头,伤道,“真人,这是天意么?”
他们一直在揣测天意。
奈何,天意从来高难问。
没有得到回答。
他忽然也不想得到这答案,步履匆匆跑远了。
紫胤看着他一去不回的背影,又转头看那天墉城一片废墟。
天意?这便是天意?
千年后。
道观还在深山,远离凡尘俗世。
高大的梧桐树撒下一片绿荫。
老人坐在蒲团上,睁开了眼睛,他扬起了脸,看着透过树隙间的几缕残阳。
“爷爷,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青衣小童拿着一本破旧的书籍跑过来,稚气的童声如此问他。
年老的道长睁着混浊的眼睛费力的看了一会,苍老的声音一字一顿念道,“神……隐……”
他的目光沉重了些,叹道,“那,是很古老的故事了。”
“爷爷爷爷,讲给我听听嘛~”他扯着老人的袖子撒娇。
慈祥的老人哎了一声,目光变得悠远,仿佛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他顿了一会,讲道,“很久很久以前,天上长着一棵神树。那是天地灵气的命脉。所有神仙都住在它的周围。在这些神仙之中,天帝伏羲,最为尊贵。他掌握着所有人的生杀大权。”
“后来,有个弹琴的仙人,他犯了错。天帝非常生气,把那仙人贬下凡尘。那仙人被人陷害,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叫做少恭,一个叫做屠苏。少恭是仙人的记忆,屠苏是仙人的性命之本。拥有记忆的少恭千方百计的变回完整的自己,为此害死了很多人。而屠苏是为了阻止他来的,他们飞沙走石的战斗了许多时日……”
小童听了半天,疑惑道,“这与神隐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少恭死而复生,打断了天界的神树。致使六界灵气枯竭,五行灵珠碎裂。从此,修道之事渐渐成为传说。”
“啊?……可山下的村长爷爷也说,我们家的道法是用来哄人的。”
老人抚了抚孩子的头发,目光里流露出几分痛苦,他指尖不自觉又掐起了当初千百次练习的熟悉万分的剑诀,桌上的剑动了动,又铿一声无力的落在桌上。
“灵气枯竭,所有修灵之仙都渐渐消亡。神灵的时代消失,称为神隐。”
“那,那个少恭和屠苏怎么样了?”
“他们也是神,当然,也死去。”
“神原来也会死吗?”
“神只是长生,而并非不死。”
他带着小童路过祠堂安置着的一对赤红色的短剑,目光悲痛,小童也有些不安,“爷爷,红玉又在说话了吗?”
老人只是摇了摇头。
门外有人满不在乎的喊,“紫胤老道长,你要的菜到了。”
紫胤开门走了出去,外面站着个挑菜的年轻人,他的目光有些害怕,又有些厌恶。
紫胤只是沉默着接过了他的菜担子。
转身走回道观。
又千年了。
他每每一段百年,就要改头换面换一个地方居住。
在这样修仙一道衰落的时代,活得太过长久,由他人眼中,已变成怪物一般的存在。
异类,其实并不受人欢迎。
这千年间,紫胤至少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剑仙。他历经人情冷暖,如今,却只能留在这深山道观,孤寂地度过漫漫长生。
紫胤也曾清修百年,千年,他都没有觉得这般孤独过。因为那时候,他的心里,有剑,并且为他的剑意而执着追求。但如今,所有的一切,都已失落在时光的长河中,再也不复当初。
他的法力已散去七七八八,却还能不死……
那是因为魂魄被拘束在这具身体里,无法超脱。或者说……即使这具身体死亡,他的意识也能清醒的来支配他的行为……
较真而言,他其实已死过一次了。
那时候蓬莱沉入海底之时,他被海边的渔民拉了起来。据说捞起他时他已没有呼吸,但不久之后又活了过来……
又在路上,捡到了红玉。可惜她已成为两把剑,再也不能脱离剑身,成就人形。
在神隐之后,他竟还能一直活到了如今这个年代。
这是馈赠,还是惩罚?
有时候,紫胤也会想起那些古老的记忆。
他也会想起玄霄师叔,也会想起欧阳少恭。
这明明是两个不同的人,可是偏偏出现了同样的魂魄。
在蓬莱时,太子长琴说,那人去上天复仇。
在他走后月余,天降流火,焚毁了当时各大修仙门派所有的灵气。紫胤醒过来后,万般不信,曾去亲自查看,那些仙门焚烧之景,不亚于当初琼华掉落的惨状。
因灵气枯竭,仙道已无处可求。原本的道家弟子,不少如肇其一般,纷纷下山,离开了师门。
时过一二百年,四处的仙门就已彻底失去了踪迹。
直到如今,人们对于仙道存不存在都抱着一种质疑的态度。
若是当初,紫胤还能与这些人认真辩论剑意真意,修仙之意。
可如今,即使他说出来,又有谁人会信呢?
让不信的人信任,是件何等困难之事。
紫胤是清楚的。因为他经历过。他非常清楚相信那种类似天方夜谭之话所需要的魄力。
到如今,他才真正理解到姜晨的有苦难言。
那时候,太子长琴转达姜晨的话,“……慕容紫英,你不是忧心逆天,总是天道忠实的守卫者?这一次你就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何为真正的逆天!”
当日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紫胤望着那虚幻的高高在上的苍穹,目光迷离了些。
那九天之上,已没有当初仙人踪迹。
改换天道?
人定胜天?
这就是他想让他看的?
纵然他法力高强,妙法连连,又善利用外物,可欧阳少恭之体,毕竟还未真正超脱凡道。以凡体与神相斗,如此强行借用超出能力的外力,难道不会消亡吗?
为何,他就非要将一切都做到这种两败俱伤的地步?
为何,不能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彭城。
路边站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那头发杂乱的半遮住脸,看不清原本模样。
来往路人不由自主就绕开了他。
一个白衣青年悠悠地走过去。
那乞丐一般的人眼神一亮,仿佛终于等到了救星一般,大喊道,“飞蓬,飞蓬,快,速速带朕杀回天界。诛灭那肆无忌惮的怨鬼!你是天界第一神将!”他眼睛一转,跑到墙角拿起一根树枝,“给!飞蓬大将军,这是你的镇妖宝剑!拿着!你是南天门的守卫者!你要肩负起你的责任!快快把那孽障打出天界!”
“他竟敢毁掉你的战袍!”
那清俊的年轻人雪白的丝质长衫被他抓了两道黑印子,偏生一时挣脱不开,无奈道,“老伯可是也认错人了?您看好了,我叫古月歌,可不是什么飞蓬,飘絮之类!”
那脏兮兮的人激动道,“你就是飞蓬!朕不会认错!你就是飞蓬!”
“……”年轻人无语了,“老伯,能不能现实一些?你莫是不茶馆神话听太多了?”
“放肆!”
“……”
“你敢对朕无礼!”
“……”
朕?
神界大将军?
南天门?
当真不是拿他开玩笑的吗?
事实上,这也不是他第一次碰到这种莫名其妙的老头子。
上一次去柳城,那城守也是如此古怪,拉着自己喊飞蓬……还说什么他要是不救他,伏羲就又要消散一些了……
至于上上一次……
说多了,都是泪。
青年暗自纳闷,莫非他最近运气不好?还是说生意上的仇家想要以这种方式扰乱他的心态?
他终于拂开了拉着他衣袖的手,身边侍从便挡住了这疯疯癫癫的人。
看他走远,那穿的破破烂烂,在众人眼中疯疯癫癫,自称天帝的人,眼神黯淡下来,“咚”倒在地上,滚了两滚,狼狈不堪。
众行人路过之时,不由会停脚对他指指点点一会。
“狗蛋,你可给娘好好读书啊!你看,你再惹祸啊,以后就跟那个人一样!没出息!”
“娘,他好可怜啊……”
“什么可怜!”
“唉……都是命呐……” 富品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