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正是赏猎游玩的好时候。可是九半很明显地没有什么赏猎游玩的心情,此时任凭府外大街上人来人往商旅络绎不绝,人声鼎沸之处与少虹府中的安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九半正是独自端坐在安静僻静之处,他身上的绷带尚未解开,缠绕于胸口腹部的绷带让他此时穿着的衣裳略显臃肿,并不是十分好看。
可九半并不在乎自己是否好看,他想着的只有先替八羽报仇,杀死巫尾之后其他事情一概再做定夺。可是救人难,真正想要杀死一个人虽说只不过是手起刀落一般方便,可现在想来却也是些难上加难的事情了。此时已经是他醒来的第二天,少虹始终没有出现,反倒是吴凉子一直陪在他的身旁。此时的吴凉子就坐在他的对面,桌子的另一头。尽管并没有战事,在少虹府中也不可能有战斗发生,可自从回到胡琴城中之后吴凉子却每日穿着战斗服,手边永远放着法杖,直到今日。
似乎是想了很久,可能是觉得让一个顾念与自己坐在一起不说话实在是有些不礼貌,九半开口说道:“是你......将我从那安雄城中救出来的?”
“是我。”吴凉子答道。
“他死了么?”九半开口,语气有些低沉。他口中的那个“他”自然是指巫尾,差一点就能够杀死对方让九半感觉自己简直是千古罪人,毕竟功亏一篑的感觉就好像民间有句话叫做“编筐编篓全在收口”,可那个口他最终却没能收上来,这件事梗在他的心里让其很不舒服。
二人对坐的桌子中央有一个茶壶与四个杯子,吴凉子拿出两个杯子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九半,却被他拒绝了。无奈地,她将那杯水放在九半的面前,而后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缓缓地喝了起来,不紧不慢。九半似乎也并不着急听见答案,反正就算巫尾没死,他现在一时半会也没办法去复仇了。
束缚在自己身上的那些绷带似乎被施了某种术法,只要绷带依旧缠在身上九半就根本没办法走出这个院子。一开始他还觉得奇怪可接下来想了想,就释然了。自己本身就是圣境的强者,而唯一能够束缚住自己的恐怕就只有少虹了吧。醒来已经一天一夜尚且没有见到卫西乘,恐怕自己与卫大哥都已经被少虹管制了起来。想到这里他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果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吴凉子喝了口水,而后不紧不慢地将被子放下,说道:“他没死。我到的时候他浑身血红瘫倒在角落里,你坐在他身边一丈外的地方,你们相安无事。”
“你就没想着帮我杀了他?!”这一刻九半的身形忽然暴起,他仿佛是一头暴怒的狮子一般怒视吴凉子,表情狰狞。尽管怀疑之前是巫尾的同伙击晕了他,但此时吴凉子说完,他却感到奇怪了。如果真的是巫尾的同伙击晕了他,那莫不如直接杀死他并且将巫尾带走,为何没杀他并且要将其放在距离巫尾不远的地方呢?
只不过这个时候愤怒压制了理智,自然也就压过了好奇的心态。九半面色狰狞地看着吴凉子,可对方却是轻轻地笑了一声,道:“我杀他?我也要有命杀才行。”
“有命?你是在开玩笑么!如果如你所说当时你看到他在我身边,那你杀他也就不过是瞬间的事情,为何不敢!”拍案而起而后很快地坐了下去,九半再度说道:“你真的是让我......”
“让你无话可说,无言以对,对吧?”吴凉子轻声说道,言语中带了丝丝缕缕的落寞与一点点委屈。她的眼神垂了下来似乎是有些不甘,完全是小女儿的情态。“九半我问你,你可知道安雄城是个什么地方?”
吴凉子的话传入耳中,九半倒是好好地想了想而后说道:“安雄城,不就是当初少虹国师想要赠予我的那座小城么?难道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自然,我师尊想要赠予你的城池自然不会有任何危险的地方,但你可知道那安雄城的规矩么?”说这话的时候吴凉子坐直了身体,一板一眼地对着九半说道。
“不知道,难道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成?”
听了这话,吴凉子不屑地撇了撇嘴,“家国无规矩不立,安雄城之所以混乱不堪能够成为三教九流的自留地,原因就在于它自己的固定不变的规矩。而这规矩,则是我师尊定下来的。”
“是少虹法师定下来的?”吴凉子的话传入耳中,九半满眼都是惊讶,“什么规矩。”
“想必你入城前也见过那巨大的石碑以及石碑上的法杖了吧?”看到九半点了点头,吴凉子继续说道:“那法杖与石碑便是我师尊立下的规矩。安雄城接纳三教九流之人,更接纳九国之中的任何人,无论你曾经犯过什么错误,只要进入安雄城中就可以免于追杀与追捕。一日不出城,则一日不会被通缉。所以实际上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在啊安雄城周围的群山树林之后中,九国官府的探子遍地都是,为的就是等待时机抓捕那些大案要案的罪犯,将他们绳之以法。当然这只是安雄城的第一条规矩,另一条规矩就是,安雄城中不可杀人,杀人者就是触碰了规矩底线的人,我的师尊将会亲自出手将其击杀。”
听到这里九半有些了然,可转瞬之间思维又乱掉了:“如此说来,是少虹法师将我击晕?不对啊,少虹法师身在胡琴城,怎么可能管到安雄城的事情?”
“你是傻么?难道你没看到城门口立着的巨大石碑和石碑中的法杖么?那便是我师尊的法杖。这些年来所有想要在城中杀人的人无一幸免,全部被师尊的法杖击毙了。所以据我推测,可能是城中有好心人救了你一命,在你即将动手杀巫尾的时候将你击晕,以免中了对方的奸计。只不过那人是谁,恐怕我就不得而知了。”
汗水从脖颈上缓缓地流淌而下,九半的后背此刻都被冷汗湿透了。听了吴凉子的分析之后九半并没有将着力点放在巫尾身上,而是关心起了少虹的法杖。众所周知所有持有法杖的术士战斗力都会呈几何倍数增强,这一点从吴凉子身上就能够看出来。在九半的记忆之中,少虹可是从来没有使用过自己的法杖啊,而如果有朝一日她将封于安雄城的法杖取了出来,那么她的战斗力将会达到一种什么样的地步?
想想就让人后怕。
“九半,九半!你想什么呢?”将自己的手在九半的面前挥了挥,吴凉子站起身来对着九半说道。“我看你刚才都愣神了,想什么好事儿呢?”
“没......没什么。”因为脑海中正在琢磨的事情有些复杂并且令人细思极恐,此刻的九半有些磕磕巴巴的。
九半的神态动作尽数落入了吴凉子的眼中,此刻她的内心也是五味杂陈。九半对于她来说是什么自然无需多言,而少虹国师的身份在她的心中,却更为复杂。仅仅是师尊么?仅仅是国师么?不是的。吴凉子当然知晓自己身份的复杂性,只不过她不知道的是,九半的身份恐怕比她也简单不了多少。看着九半不停地叹气,吴凉子终究还是内心踌躇的。踌躇了许久,她还是开口说道:“九半,我希望你理解,师尊她内心......还是有苦衷的。”
“有苦衷?我想恐怕没那么简单吧。”他的脸色阴晴不定,归根结底还是源自于内心的不确定性。从少虹身上所传递出的信息看来,恐怕这个世界真的没有那么简单。自己身份就足够复杂了,而少虹的修为术法竟然恐怖如斯,可其却理所当然地当了这么多年的囚牛国师。按理说,所谓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少虹也不是不能做出来,可她却心甘情愿地为囚牛国君当十几年护门人,难道说在其心中国家大爱就那么重要么?
人心叵测,难以定论,九半的声音也变得有些阴沉了。他猛地站起身来就朝着院子的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开口说道:“不行,这件事我要去找少虹上师。既然那门口是她的法杖那么她一定有办法解决的。八羽的仇绝对不可能不报,巫尾若一辈子龟缩在安雄城中,难道要我守着安雄城一辈子么?”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其实九半的内心也是踌躇并且纠结的。其实他心里也知道,对于一个国家来说信义与仁义才是最重要的,而安雄城的所在不啻为少虹信义的根基。按照吴凉子所说,安雄城的存在是少虹一手缔造的并且承诺绝对会庇护所有人,如果少虹亲手打破了这个诺言,那就是失去了信义。对于囚牛之国来说,国君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少虹便是与国君无二的存在。一个国家的执政者执掌者都失去了信义,难道这个国家的人民心中不会人心惶惶么?
可尽管如此,有些事情还是要去做,不做就晚了。对九半来说,与其后悔一辈子倒不如为某件事而死,这是他身为林泽时候所吃下的那些教训,而教训存在的意义,就是让错误不再犯。
他的脚步很急,可是尚未走到院子的门口,自己的胳膊却被一股力量给拉住了。转过身去,果不其然吴凉子就在其身后拽着他的胳膊,神情有些纠结。
“吴小仙师,你这是什么意思?”完全转过身,九半用自己的右臂缓缓地将吴凉子拉住自己左臂的胳膊给摘了下去,道:“你是要阻止我么?”
“我......”
“八羽死了!”九半的声音之中有着一股隐而不发的愤怒,这种情绪似乎就是一颗炸弹,肯定会顺着吴凉子的反应会有所不同。“那是我们共同的朋友,我们是一起的,是伙伴对么?难道你现在就要为了维护你师尊,囚牛之国的国师,少虹上师的某些东西,就此袖手旁观并且要阻拦我?”
“你真的要这样做么?”
人言如刀,人言可畏。吴凉子本来是有着大堆大堆的理由为少虹辩解,可此时却也还是剩下了一声轻轻地叹息。她松开了在身前扣着的十根手指,抬起头来看着九半的眼睛对他说道:“师尊立下安雄城规矩的缘由,实在是为了补偿自己的罪孽,九半你还是......”
“我还是?我还是需要理解是么?”这个时候他不怒反笑,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小花一般,说道:“她为了补偿她的罪孽就可以这般妄为,那么我呢?其他千千万万人的罪孽,难道就只有她少虹一人便可以尽数弥补了么?”他凑上前去双手抓住了吴凉子的肩膀,而后用自己的额头触碰着对方有些发热的额头,道:“吴凉子你告诉我,难道你,我,就要因为这少虹的狗屁补偿罪孽,而不报八羽的仇了么?”
“八羽死了,我不怪你,也没谁好责怪的。毕竟是那巫尾下贱,出其不意地偷袭一个手无寸铁的少女。可是现在事情已经过去几天了,也是我苏醒的第二天了,你可否告诉我八羽的尸体在哪里,你是要她暴尸荒野?还是说囚牛之国国人所奉行的便是‘无事夏迎春’?”
“夏......夏迎春是谁?”吴凉子没敢抬眼,有些细声细气地问道。
她这一问,倒是将九半给问住了。“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这句话本是林泽那个时代的东西,此时九半的愤怒掩盖了一切,他有些不自觉地说出了这句话,猛然一回味便觉得不妥。于是,他收回了在吴凉子肩膀上的双手而后转过身,故作镇定地说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难道就只许她少虹国师的事情是事情,我们的就不是了么?”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世间万事万物不一直如此么?”吴凉子幽幽的声音从九半的身后传来,伴随着轻轻的叹息声:“九半,我给你讲讲师尊的事情吧。”
谭一壶在山林之中穿行已经三日有余,为了节省时间尽管赶路,他放弃了所有有可能绕远的办法,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已经不知道杀死多少猛兽了。
而这一切,尽皆源于三日前小暮与他的见面。
实际上谭一壶也不知道小暮的真实身份,只是这个孩子如同一个先知一般好像能够洞察所有事物,这个世界在他的脑海中都是被洞察的。所有人的历史小暮都能够事无巨细地讲出来,乃至于每次谭一壶站在他的面前的时候都感觉到自己仿佛是赤裸着一般,略显可怕。
当初小暮找到谭一壶与他讲了那天上所谓“神袛”的事情,谭一壶起初并未相信。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事情的发展,他发现小暮的存在就如同一个预言家一般,几乎能够抓住所有事件的节点,这就让谭一壶不得不害怕了。
当然,最后他选择了相信。
所以,当三日之前小暮找到谭一壶,当他对着谭一壶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巨大的信息量差点就将这个老疯子淹死,却也的的确确地让他后怕了。
“天变即将发生,就在数月之内。我已经在尽力为耻拖延了,但如果两个月内九半完不成借天的法门,恐怕一切都将变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他?借天?你确定是真的有用?”谭一壶问道:“可是在我看来,平定九国叛乱才是当务之急啊。”
小暮的神情没有变化,他仿佛是一尊没有感情的神佛般说道:“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能够抗衡的,上苍的力量非人力可以改变。九半真的是救世之人,而他只有完成借天才能够拯救一切。”说话间,小暮的身体仿佛是破碎了一般逐渐消失,而这个时候他的声音也在不断地传来:“去囚牛之国,去帮助他,否则一切将会万劫不复。”
事情已经变得如此严峻了么?穿行在山林之中谭一壶的情绪五味杂陈。他没有时间也没什么心情去看那穿堂风与山洪,这个世界似乎都已经与他无关。此时他只是希望自己能够快一点,能够再快一点地赶过去,赶到九半身边。
生死不论,但是他想让这个世界好好地存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