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小喽啰们津津乐道的故事倒也不是空穴来风,只是没那么狗血罢了。
三位潘先生中的两位此刻正在沪西开纳路上的兆丰总会打牌,兆丰总会是潘三省的产业,由他那位名闻遐迩的老婆黑猫王吉打理,舞厅头牌出身的王吉极擅长交际,可以说潘三省的半壁江山都是她撑起来的,兆丰总会的规模比潘家花园大多了,戏台舞厅酒吧赌场客房桑拿一应俱全,中西餐随时供应,当然最主要的项目是赌场,光是每天抽头的钱就足以应付所有开支,这还不算交际所带来的各种好处。
潘克复的梦想就是把潘家花园办成另一个兆丰总会,哪怕缩水版的也行,他也是这么做的,可是戏台好搭,听戏的客人难聚,每天除了那帮狐朋狗友,真正上得了台面的人,是不会到潘家花园去玩的,钱流水一般花出去,见不到效果,潘克复思来想去不明白,但他来到兆丰总会一游,见到如同黑蝴蝶一般游走于牌桌之间的王吉,顿时豁然开朗。
他缺的不是更大的花园洋楼,或者礼查饭店挖来的名厨,而是一位长袖善舞的女主人,那位昆曲班子的女班主筱绿腰就是最佳的人选。
筱绿腰只有二十五岁,十二岁被卖到戏班子,从倒痰盂的丫头一步步混成班主,要知道戏班子可不是一般行当,游走于各码头,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在虎豹群中闪展腾挪,游刃有余,关键是还长了一副国色天香的好相貌,这样的女人不赶紧收入囊中,更待何时。
潘克复和筱绿腰谈过,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多方探听之后才晓得,筱绿腰抱上了更粗的大腿,正是兆丰总会的主人潘三省。
潘三省是上海滩有名的豪客,重义轻财,他罩着筱绿腰,潘克复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在牌桌上委婉提出此事。
兆丰总会的院子里绿草如茵,冠盖如云,潘三省心情不错,打出一张牌来,婉言拒绝:“阿拉干女儿讲了,现在不想嫁人,小潘你就绝了这门心思吧。”
潘克复却不愿就此罢休,他正色提出,请潘公转告筱绿腰,我潘某人并非金屋藏娇,而是明媒正娶,登报昭告天下的。
这么一说,潘三省也不得不重视起来,说这样吧,这一局见输赢,侬赢了,阿拉帮侬转告,侬输了,就怪月老不赏缘分吧。
潘克复当即答应,换上纸牌玩梭哈,两人拿了牌,筹码越加越高,高到让潘克复亢奋的程度。
潘三省是上海滩最有名的赌徒,他还在加码,一口加到一百万中储券!
赌徒到了牌桌上是没有理智可言的,潘克复豪气上来,跟!
开牌了,潘克复输了,一瞬间他的心情跌到谷底,一百万中储券能兑换二百两黄金,绝对不是小数字,就这么输了不说,事情还没办成,他灰心丧气,也只能强颜欢笑,拿出兴业银行的支票簿来当场签了递给潘三省。
没想到潘三省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弟真是性情中人,佩服,佩服,这样,筱绿腰那里,阿拉去讲,包侬抱得美人归。”
潘克复转而大喜,这一百万就当买个老婆,值了。
很快筱绿腰就提出了条件,嫁人可以,但不做姨太太,只做大房,且要八抬大轿进潘家花园,在申报上连登三天结婚启事,另外彩礼要三十根大黄鱼。
潘克复原来有老婆,但早已离婚,所以这些条件他都可以答应,除了那三十根大黄鱼,这可是三百两黄金啊!他不是没有这个身家,可潘家财产主要以房产地皮工厂股份为主,即便变现也没那么快。
即便是变现,也不是潘克复说了算的,时至今日,他也不过是趁着堂兄病重鸠占鹊巢而已,那些固定资产依然是潘克竞的名下,想变现得堂兄出面签字画押才行,他不是没想过毒死楼上那两口子,虽然快刀乱麻,但遗患无穷,且不说还有法律公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潘家的财富呢,潘克竞夫妇死于非命,自己第一个吃官司,到时候不晓得这万贯家财便宜了哪路神仙。
权衡利弊之下,潘克复决定先含糊应下来,筱绿腰想必也是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呗,金条不够,珠玉来凑,把人娶进门再说。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潘克复执掌潘家之初,也曾踌躇满志,想着大展拳脚,可是几天下来就晓得白相人是处理不了实实在在的事务的,轮船公司和面粉厂被他经营的一塌糊涂,债台高筑,占了好处,就要承担责任,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现在每月除却潘家花园的各项开销,光是打点各路神仙,运转企业的开支就让潘克复头大不已,即便如此,他也不能请钱如碧出山,必须硬着头皮顶下去。
这场战争的走向也让人心神不定,自打日本人偷袭了珍珠港之后,潘克复就留意战局进展,日本人的宣传是不能信的,要听重庆的电台广播才行,听说在日美两国在太平洋上一场鏖战,日本损失惨重,墙头草对风向是最敏感的,眼下要做两手准备,一方面维持着这边,另一方面与重庆暗通款曲,潘克复花了不少金条,终于把自己的名字从重庆的暗杀名单上划掉,还和一位重庆分子搭上了线。
如今这位重庆分子正在潘家花园做座上宾,他叫毕良奇,浙江诸暨人,具体的部门、职位是不清楚也不能问的,以礼相待就对了,潘克复与毕良奇谈笑风生,相谈甚欢,一盏茶的功夫,客人告辞,佣人帮他披上风衣,毕良奇察觉到口袋里多了东西,出门之后查看,是一个塞满美钞的信封。
打点了重庆方面,潘克复还不放心,这年月做正行生意来钱太慢,开赌场才能日进斗金,沪西那么多家总会、赌场,不差自己一家,想要做大,除了一位招蜂引蝶的女主人,还得有可靠的武装才行。
回到书房,打开四个保险柜,装黄金美钞的柜子已经空了,珠宝玉器还在,但那是给筱绿腰预备的,中储券依然满满当当,这种钞票没啥意思,连老百姓拿到之后都会第一时间买米或者兑换成银元金条,遑论潘克复。
他准备用第四个柜子里的钞票给手下亲信瘸阿宝买一个警察分驻所的所长位子,想想这些钱明天就要全部花出去,潘克复又有些彻悟,钱财如粪土,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自己命里大概只是个过路财神吧。
潘克复相中的这个警察分驻所就是管辖长乐里的沪西第六警察分驻所,所长位子刚刚空下来,觊觎位子的人不少,除了潘克复,还有特工总部第四处的丁润生。
丁润生是变节的军统特工,本身没什么钱,只是最近手气好在天乐赢了几万块,就想着不再做行动人员,买个肥差逍遥快活,他把钱送给自己的顶头上司,第四处的处长,也是兼任沪西特警总署署长的潘达,就满怀希望的回去等消息了。
没几天,潘达把他叫了去,轻描淡写说第六所的人选有安排了,下次再说吧。
丁润生明白,自己出钱不够多,潘达把官儿卖给出价更高的了,贿赂的钱自然是不退的,至于“下次”更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但他又能说什么呢,只好诺诺退下。
瘸阿宝走马上任,摇身一变成了所长,穿上黑制服,系起了斜皮带,耀武扬威,得意非凡,一个警察分驻所有二三十个巡警,权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辖区内的赌场他是不能碰的,那些都是大佬们罩的,但是寻常的米铺、煤球店、烟纸店,还有几千户居民全都任他拿捏。
人逢喜事精神爽,瘸阿宝兜里没钱,硬是借贷摆了十几桌宴席,酒桌上吃得面红耳赤,制服领子敞开着,更显得脖子细长,他挨桌敬酒,轮到黄寅生和丁润生这一桌时干脆坐下了,端着酒杯和丁润生推心置腹:
“老弟,别怨阿拉,上面非要阿拉坐这个位置,阿拉也没得办法,换侬,侬又哪能办?这样吧,等阿拉坐稳之后,帮侬调个房子。”
丁润生还能说什么,只好杯酒泯恩仇。
黄寅生说话了:“宝哥,既然做了所长,凡事都要立起体统来,侬格身份,非洋房才配哦。”
瘸阿宝有自知之明,愚园路上那些洋房都是部长次长们的,他一个小小警察分驻所所长,住石库门房子就不错了。
“前段辰光,有只白蚂蚁介绍了一栋房子,好像就在辖区内,回头我搞搞清楚门牌号码,现场去看看,合适的话就拿下。”瘸阿宝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花雕,一口干了,亮出杯底,换来一片叫好声。
……
“料酒嘛,就用花雕,烟纸店里卖的料酒不灵的,两毛钱一吊的料酒里倒有一半是水,那叫炒菜么,那叫汆汤!”
二十九号灶披间,难得一见的二房东孙叔宝正和一帮女人吹牛,他一身拷绸裤褂,衣襟上挂着银质的怀表链,大油头整齐的向后背起,眼光滴溜溜在章夫人的细腰,梅英的丰臀上打转。
梅英端着菜上楼,孙叔宝尾随上去,竟然跟进了门,笑嘻嘻道:“这个月房租该交了。”
“以往不都是交给苏州娘子吗?”梅英把炒好的鸡毛菜放下,在围裙上擦着手,略带疑惑的问道。
“伊回娘家去了。”孙叔宝说。
梅英去抽屉里拿钱,她做皮肉生意纯粹是辛苦钱,有时候一个月接不了几单客,赚的钱交了房租,买米买菜买胭脂水粉就剩不下几个钱了,凑了一堆零钱递给二房东,孙叔宝却不接:“这个月涨了,侬这点钱不够啊。”
“没听苏州娘子讲涨钱啊。”梅英有些惊讶,涨房租是正常的,但要涨大家一起涨,哪有单独涨自家一家的道理。
“不想涨钱也行,让阿拉香一下。”孙叔宝嬉皮笑脸凑过来,浑身骨头轻飘飘的没有二两重,梅英讨厌他,却又不能得罪他,反正接生客也是接,接熟人也是接,还当什么贞洁烈女不成,索性一闭眼,由他去了。
忽然门外传来田飞的喊声:“苏州娘子,侬回来了。”
孙叔宝吓得抱头鼠窜,梅英开门出来,哪有什么苏州娘子,只有亭子间的田飞在风声鹤唳。
“谢谢侬。”梅英投过去感激的一瞥。
田飞扶了扶眼镜,回一个笑容,鼓起勇气说道:“有什么事体,勿要和阿拉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