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都尉这小半生后悔的事情不少,但他从未想过,他有一日竟沦落到为“夜半尿急”后悔这事儿的地步。
此地原是冀州城外的驿站,成王来后便将驿站封了起来,谢存当夜原想即刻回京递信的,可陆在望始终昏睡不醒,他便另派人回永宁侯府送信,自己留下,等亲眼瞧见陆在望醒了,再回京。
谢存打算的挺好,可从头到尾,硬是没能靠近他舅兄三步之内。
他跟成王交际不深,不知他的性子,此番倒是觉得此人颇有点不讲理,除了他自己和大夫,不许任何人进陆在望房间。
谢存觉着一屋子大老爷们,到底有什么不能看的?而且他多少还和陆在望沾亲带故呢。
可这也不行。
他心里那股怪异之感便愈发浓烈,也不便拿这事到处去问,只得憋在心里,预备寻机问陆在望本人。
机会还没寻着,这夜半三更起个夜回房路上,一头撞见成王从他舅兄房间里出来,成王殿下衣带散乱,神情慵懒,意态风流,唇角隐约带着血迹,正吩咐郑势再去请大夫。
谢存:“……”
谢都尉睁着眼站在那,如遭雷劈,劈的人都晃了三晃。
郑势急匆匆的下楼,谢存不知怎么想的,闪身一避,没叫郑势发现,等人走了他又冒出头来,见成王正往隔壁房间去,应当是要换身衣服。
谢存鬼使神差的走到陆在望房前,此时无人守着,他轻轻一推,房门就开了。
屋里点着蜡烛,床榻之上有一处隆起,听见脚步,那一坨没头没尾的被褥里,倏的钻出个凌乱的脑袋来,和他四目相对。
待谢存看清那东西模样:“……”
陆在望原以为是赵珩去而复返,万万没想到是谢存,她有点惊讶:“谢大人?你也在?”
谢存飘着嗓子道:“陆兄这是怎么了?”
陆在望还趴着,赶忙把自己裹好,坐正,好在烛火昏暗,她看谢存都是半明半暗不甚清晰,他应该瞧不出异样来,就是表情有点儿失魂落魄。
她一时不知谢存问的是何意,便道:“什么怎么了?”
谢存道:“我见殿下叫人去请大夫,陆兄还好吗?”
陆在望道:“就是受了点伤,不要紧。”又问:“谢大人何时来的?我家里眼下如何,谢大人知道不?”
谢存道:“我已叫人给夫人和元嘉递口信,说你有事要在外耽搁几日,请她们不必担忧。”
陆在望道:“多谢。”
一室沉默。
谢存站在那满脸欲言又止。
陆在望瞧他半晌:“谢兄有话要说?”
“陆兄嘴上流血了。”谢存憋了许久,只憋出这一句来,陆在望下意识去摸嘴唇,门上又传来响动。
谢存回头。
赵珩已换过衣裳,朗身而立,见此神色微沉。
谢存心中登时五味杂陈。
他满脸一言难尽,站在中间,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
赵珩见此人毫无自行回避的自觉,便沉声提醒:“谢都尉。”
下雨道路泥泞难行,故而之前请来大夫,郑势便多留个心眼,瞧完病仍将大夫留在驿站中,为防万一。这会他叫醒大夫,匆匆赶往陆在望房间,不曾想房中还挺热闹。
老大夫拎着药箱,知道这些尽非等闲之辈,便不敢吱声,只听吩咐。
郑势忙将傻站着的谢存清出房间,带上门,赵珩才侧过身对大夫道:“请。”
刚好驿站小二送了热水上来,郑势接过,将热水送进去后,出来见谢存还在门外站着,拧眉沉思。
郑势对上他的目光,两个人面面相觑。
许久,郑势才出声道:“看开点。”
谢存:“……”
陆在望的伤口先前已经处理过,这会只需稍加清理,重新敷上药便可,老大夫敢怒不敢言,只得隐晦提醒陆在望,此需静养。
陆在望同样敢怒不敢言,只有赵珩和声道:“有劳。”
大夫不敢多待,叮嘱几句便忙退了出去。
屋内便又只剩下他们俩人。
陆在望闷声道:“殿下没听着吗?大夫说我得静养,夜深了,您不回去歇着?”
赵珩挑眉道:“翻脸不认人?”
陆在望抬起目光,瞧见他那上挑的桃花眼,蹙眉道:“这话从何说起呢?”
他悠悠的问:“那你觉得,我为何会在这里。”
“腿长在您身上,倒来问我?”陆在望说完,又小声嘀咕:“还能为何,趁人之危呗。”
赵珩原本站在她床前两步,闻言身形一动,陆在望揪着被子往上一提,两肩一缩,又把自己裹成个鹌鹑,只露出一双滴遛直转的眼睛。
赵珩见她这反应,反倒笑了:“你睡觉不老实,又喊又叫,我不过是来看看,你便将我按在榻上,我不得已留下,还不曾找你要个说法,你是要反咬一口?”
听听这语气,陆在望险些以为自己是轻薄了良家女,她忍不住道:“殿下,您说话是不是得稍微靠近一点事实?我能把您按住……?”
她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他高挺的身形,都不知道赵珩怎么能理直气壮说出这话。
赵珩却道:“这便是事实。”
陆在望登时气闷不已。
“只是。”他在她身边坐下,撩起她耳边垂下的一缕散发,低笑道:“我也没有反抗就是了。”
“……”那求求您还是反抗吧。
烛火幽微,两个人安安静静坐着,陆在望始终垂着眼睛,赵珩便也一道沉默,目光却专注。
陆在望盯着眼前人暗色的衣角,忽然想起她一脚踏进死地时,听见的叫喊声。
及至耳边的低语。
数月来不经意的寥寥几句来信。
他像是润物无声的细雨,始终丝缕不绝,渐成江川,却不显山露水,陆在望只有偶然心里一热时,才能觉出其下汹涌。
可今儿一热,明儿一热,日积月累,就成了难以言说的念想,陆在望原本假装不在意,可等这念想忽然出现,几乎就是一眨眼的功夫,高山平地而起,江河破土而出。
谁还能对这些视而不见?
陆在望生生看着自己被掀翻了一跟头。
陆小侯爷前十六年大街小巷乱窜的有多嚣张,眼下就有多狼狈。
春风十里的烟花巷算什么,流连其中的,当真是没见过真正魅惑人心的妖精。
她还对这妖精有些近乡情怯呢。
赵珩全然不知片刻功夫,她脑子里想法如此繁杂,见她一味低头,只当是累了,便道:“困就歇了吧。”
陆在望却摇摇头,抬起眼睛,认真对他道:“殿下又救了我一回,这恩情我记着的,以后必定结草衔环……”
他失笑,打断道:“结草衔环?我要你结草衔环作什么?”
陆在望移开眼,轻咳一声:“我这不是知恩图报吗。”
他叹气,面前似是个朽木脑袋,令他颇有些无言以对,无奈道:“凡事因人而异。你当谁都值当我大费周章吗?难道我救你,就是为了让你欠我恩情,衔环以报吗?”
陆在望干巴巴道:“我并非这个意思,只是救命之恩,我总不能甩手就忘……”
“这也是我的私心。”他目光灼灼,专注而深沉看着陆在望,“这你应当明白。”
陆在望低声道:“殿下手中权柄,撼半座江山,若想,可尽拥天下至珍。而我所有,不过是仰仗家世,向来没甚大用,却得殿下珍重。我是榆木脑袋,恩情难报,连情意也是不知如何还的。”
赵珩轻笑出声,声音沉的像一声叹息,“情意是拿来还的吗?还真是……少不更事。”
陆在望面红过耳,又有些发愁,她苦思冥想,结果好像说什么他都不甚满意。索性两手一摊:“我就说我是榆木脑袋,您瞧,不论说什么,您都不爱听。”
“夜半无人,你本也不该说这些。”
驿站简陋,点的蜡烛只剩几根还微弱的燃着,昏黄烛光,只能隐隐绰绰瞧见对方面容,本就暧昧,这人说话还总带点意味不明的意思。
陆在望本着虚心求教之意:“那该说什么?”
叫他说他反倒装起正经,一言不发,过了许久,陆在望等的犯起困来,眼皮不住往下耷拉,最后一根蜡烛也无风而灭,房中陷入彻底的黑暗里。
低沉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幽微如林间漂浮的鬼魅,缱绻似旧时男女间传颂的诗篇。“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如此粲者何?”(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