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嫌弃?
齐鸢脑子转得快,一听这话便是有前因的。他的确经常腹诽谢兰庭。可这会儿……谢兰庭指的是哪次?
齐鸢暗暗回想了一下,自己拿不准,便决定装傻。
“大人折煞晚生了,晚生能跟大人同席不胜荣幸。哪敢嫌弃?”
齐鸢拱手,恭恭敬敬地道:“况且上次同席,晚生因行止粗鄙曾惹大人不快,至今仍觉忐忑不安……”
谢兰庭听这话眉头一动,在玲珑山上时齐鸢明知自己有洁癖,还故意把菜挑了个遍,让自己无从下箸。自己一时生气,是说了他两句。
今天可来质问齐鸢的,哪能反过来被他埋怨?
谢兰庭见齐鸢翻旧账,也立刻装傻:“上次是哪次?是如意船上猜灯谜那次?”
齐鸢狐疑地看着谢兰庭:“大人贵人多忘事,如意船上跟大人同坐的是本县神童何进何公子。”
谢兰庭思索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那晚你不愿喝酒,我还费了番口舌。”
“……”齐鸢道:“不愿喝酒的也是何公子。”
“你不是也没喝吗?”谢兰庭故作惊讶,“我若是为了他,何必多此一举要你喝茶?”
齐鸢眉头轻轻一跳,那天谢兰庭替何进挡酒之后,的确要求自己跟孟大仁也以茶代酒。齐鸢当时只以为他是维护何进,并没有往自己身上想。
现在让对方一说,倒成了刻意为之,暗中帮助自己了。
可这种事情谁能辨出真假?左右看一张嘴怎么说罢了。
他心里存疑,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只瞅着谢兰庭不说话。
谢兰庭看来看去,见他竟然不信,忍不住腾起一簇火气。
他虽然故意转移话题,但说的都是实话。那晚齐鸢不愿得罪孙公公,所以没有拒绝喝酒,只眼睛滴溜溜地瞅另外俩人,盼着旁人开口。
孟大仁显然是爱酒之人,而何进性狭孤傲,由他开口极易惹怒孙公公,到时候场面难堪,齐鸢不被殃及就不错了。因此谢兰庭借何进之名,免了三人的酒水。
谢兰庭知道旁人看不出来,他原本也没放到心上,今天不过随口说起,以证明自己上次并没有嫌弃齐鸢,谁知道这人竟不相信自己!
齐鸢才做完菜,脸上被火熏地汗津津的,挺秀的鼻尖上挂着一滴汗珠,唇色鲜红,连脖颈都闷出一层粉来。这会儿虽带着怀疑望着自己,但到底个头矮了些,还得仰着脸,看起来便少了些气势。
谢兰庭看着看着,心头的气又软了几分,哼道:“……好心当成驴肝肺。”
张御史跟褚若贞聊了会儿正事,闻见厨房飘出的阵阵香味,只觉腹中饥饿,于是循着味儿找了过来。
到厨房门口,正听见“肝肺”俩字,喜出望外地奔进来:“齐鸢还会做玉灌肺?”
谢兰庭和齐鸢双双被吓了一跳,抬眼看着张御史。
“晚生见过张大人。”齐鸢忙行礼。
张御史奔进来后见气氛不对,又探头朝里看了看。
“你们刚刚聊什么呢?我听见什么灌什么肺。”他看了一圈,见里面只有几样菜,大概是自己听错了,不由有些失落,“原来没有啊。”
齐鸢神色尴尬,又觉得玉灌肺的名字新奇,暗自琢磨那是什么菜式。
谢兰庭瞥他一眼,哼道:“玉灌肺是用真粉和油饼、芝麻、松子等物拌蒸的甜食。因吃的时候切成肺样,所以起了这样的名字。张大人爱吃甜食,下次他来打秋风,你让人下山买些枣饼打发他就是。”
张御史闻言哈哈大笑:“今天来打秋风的明明有两个。”
谢兰庭道:“我可没嫌弃主家家贫。”
几人将饭菜摆去饭厅,乃园的饭厅简陋,果然只能捡出两套完好整洁的桌椅。褚若贞安置好,与张御史同席落座,自斟自饮。
齐鸢随谢兰庭在另一边坐了,刚刚一番互相埋怨,俩人之间的气氛又奇异地和谐起来。
齐鸢先用公筷把自己要吃的菜捡好,之后便不再动盘子里的东西了。
谢兰庭也难得赏脸,虽然面无表情地坐着,但嘴巴一直没停下,吃点这个尝点那个,倒叫张御史大为吃惊。
旁人或许不清楚,但他知道的,谢兰庭这人的口味挑剔且怪异。就连蔡贤都抱怨说,谢兰庭平日有两样东西不吃——这也不吃那也不吃。
说他口味挑剔吧,有时路边小贩卖的东西他也会买。说他不挑剔,府上御厨国手做的饭菜,京城酒楼里的招牌,多好的东西他也是挑挑拣拣,尝一两口便作罢。
张御史跟谢兰庭私交不错,但这些年相处下来,他也没明白这人到底爱吃什么。像今天这样大快朵颐……实属罕见。
张御史忍不住频频看向那一桌。
齐鸢也抬头看了谢兰庭好几眼。他倒没想那么多,只是在琢磨谢兰庭刚刚的话——如意船上,这人真是为了帮助自己?
这样的话就太让人意外了。
他们俩人刚开始可是相看两厌,互相找麻烦的。
齐鸢一直以为俩人经历过山庄劫匪后才关系转好的。可现在谢兰庭却说,如意船上他就在帮助自己了。
那时候他已经对自己改观了?是因为县试文章?
不对,那天谢兰庭可一直在逼问自己的身份。
……
齐鸢微微蹙眉,正觉有什么想法从脑子闪过,就听褚若贞道:“齐鸢,你过来一下。”
齐鸢回神,忙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撇到一旁,起身离席,走到了老师的面前。
张御史看样已经吃饱了,这会儿正拿布巾子擦手,看了他一眼问:“齐鸢,我有几个问题问问你。”
他说完将布巾子放一旁,正色道:“你考试前可知道仪征县的府试题目?”
齐鸢觉得奇怪,但仍如实道:“回大人,学生听说过,仪征县的考题为‘又日新《康诰》曰’。”
张御史道:“若让你以此为题来作文,你可做得出?”
齐鸢点头道:“做得出。大人要学生现在做吗?”
“现在还不用。”张御史看他成竹在胸,一派坦然,暗暗点了点头:“我只是一问,此题甚是割裂,即便做出来也是取巧为之,对求学问道并无益处,你莫要在上面浪费时间。”
他说完一顿,又接着问:“如果让你再做一篇‘汤之盘铭曰’,你可做得出?”
齐鸢拱手:“做得出。”
张御史又问:“若以‘康诰曰’为题呢?”
齐鸢淡淡道:“也做得出。”
“好!”张御史连连点头,笑道:“如此,下官便放心了。”
褚若贞见状,轻斥一声:“齐鸢,还不赶紧谢过张大人替你主持公道!”
齐鸢不明就里,但仍听老师的话深深一揖,谢过张御史。
张御史却道:“不必谢我,我也只是听到一些传闻,若你府试蒙受不白之冤,下官主持公道也是分内之事。”
他说完轻轻叹了口气,见齐鸢疑惑不解的样子,解释道,“此次府试,仪征县有个考生的答卷跟你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齐鸢皱眉,迟疑道,“两县考题虽有重复,但题目并不完全相同。以我的文章去破仪征县的题目并不合适。他抄了也没用。”
张御史听到这反而一惊:“你料到会有人抄袭你的文章了?”
他得知齐鸢被人这样陷害的时候已经够震惊了,钱知府简直无所不用其极,但更让他吃惊的是,齐鸢竟早有准备!
齐鸢苦笑着摇摇头:“学生只是猜测过,两县试题重复本就容易引发事端,若有人买通差吏,取旁人文章为己用,颠倒黑白,似乎也无法可解。”
因此他答题的时候,将文章词句稍作了一番改动,这样若有人抄袭自己,那同样的文章对上仪征县考题,便会有“侵上犯下”的毛病,无法被取用。
这样一来,对方至少无法光明正大地将那篇文章占为己有。
钱知府除非藏起自己的墨卷,让它永远消失。否则一经贴出,明眼人都能看出那是谁的答卷。
张御史吃惊地看着齐鸢,过了许久终于反应了过来,连连叹道:“你小小年纪,办事竟如此周密,倒令下官自叹不如了。”
说罢,又看了不远处的谢兰庭一眼,对齐鸢道,“府试初选那天,仪征县考生大闹府衙,兰庭将众人劝退后,抓了几个面色不善的问话,其中有个六十多岁的老生童,主动供出买通差役,调换试卷,抄袭他人文章作弊的事情。”
齐鸢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由也看了眼谢兰庭。
这么巧?正好就抓住了?
“现在这作弊的老贼就在江都县的县衙大牢里。如今就等府试结果了,如果府试成绩有问题,洪知县会立即提审这老贼,为你做主。”张御史道,“我这次从苏州过来,一是为了你张师兄的事情,二是应你老师请求,等着看你府试结果。三嘛,听说你家有个书院?”
齐府的确有个书院,但如今已经渐渐被别人侵吞了。书院的山长掌教等人反客为主,鸠占鹊巢,甚至将齐家捐出去的学田租金也占为己有。
齐鸢拱手道:“回大人,学生家里的沐风书院就在玲珑山旁边。几年前家父将学院借出去做士子们读书之所。这几年眼看日渐荒废,十分痛惜。因此有意将书院收回。”
张御史点头道:“桂提学已经跟我说过了。桂提学原想院试时着手操办书院事宜,但听闻我要来扬州,便将此事托付给了我。但书院经营颇费心力,生徒膏火,山长选聘,学生考课……这些你打算如何经营?”
齐鸢没想到书院的事情能提前解决,他之前不着急操办这个,就是因为自己对书院管理并不熟悉,现在自己还没考完童生试,怕忙不过来。
但现在跟师兄们组建文社,文社集会便需要地点。而日后文社日渐壮大,如果有人慕名而来,想要投入褚先生门下,现在的乃园也远远不够用。
乃园只日常用水便是个大问题。
齐鸢笑笑,看向褚若贞道,“家父的意思是,如果学院能够收回,愿聘请褚先生做山长。书院便为乃园新址,至于院中杂役,生徒膏火等事宜,家里也有现成的壮仆可用。”
书院有自己的学田,其中除了齐府投入的部分外,还有周围富户捐赠的,学田每年的租银会交给盐商典商生利息,这样一年下来连带本金至少能有一两千银子的收入。
因此书院的山长可以拿聘金,脩脯银,程仪银等丰厚报酬,各位师兄以及日后师弟们也有膏火银,住宿伙食书院全包,不必为生计犯愁了。
张御史目露赞同,褚若贞却摇头拒绝道:“不可不可,书院山长需请学问博通的名士大儒来做。”
“乃兄你既有文望品望,又是齐鸢的老师,足以诲人也,我看齐鸢的提议很有趣……”张御史笑道,“齐鸢,我跟你老师先去书院看看。你也跟兰庭出去逛逛,今日端午,年纪轻轻的要适当玩乐,莫要只拘在山上。”
齐鸢:“……”合着自己往外跑了半天,就只为做这一顿饭?
作者有话要说:马上就是出成绩了,攒着一起看比较好,要不然跟憋着半口气似的orz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