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棵树和摇摇欲坠的警车之间保持了一个微妙而扣人心弦的平衡,导致车内的三人都不敢把身子挪动一点,唯恐打破了这个要命的平衡。
但是面具人并不会在乎死活,不论是他们自己的还是他们正在追杀的人,他们都不会在乎。
十几个面具人从车道上滑下山坡,身子落在那本身已经快要承受不住汽车重量的那三棵生长于山坡的老树之上,他们手足并用地抱着老树向汽车爬了过来,而山道之上,还有几个从车里跳下来的面具人举着手中的各种老式枪支对着汽车扫射,子弹无眼,他们毫无章法的乱射总还是有部分子弹命中那早就伤痕累累的警车,更何况还有不少子弹打在了挂着警车的树上,当然,更多的子弹误伤了他们还在树上向着警车攀爬的同伴们,可是面具人们毫不在乎同伴的死活。
“渎神者,这里不是你们可以窥伺的区域,我们要用你们的血液洒在祭坛上去平息神明的怒火!”在最前面的面具人像一只猴子一般灵活地抓着树枝荡向警车,他边行动嘴里还高声地做出一些不知所云的宣言。
“神域里不应该有生命,我们乐园的平静不应该被打破!”一个女性面具人发出女高音般的尖锐嚎哭,刺耳到人的耳膜都要炸了。她踩着最先要爬上警车的面具人的背,直接跳上了汽车的顶盖,她这么一跳,整个警车又把大树向下压弯了一分。
“砰!”杨抗对着头顶传来的声响就是毫不迟疑地一枪,女性面具人刚刚着陆脚上就挨了一枪,她没有站稳,整个人惨叫着从汽车上跌落下去。
“我们现在怎么办?”宛如月推开压在她身上的袁曦,一时间脑袋里也一片空白。
“你问我我问谁?你不是咱们的智囊吗?”杨抗摇下车窗,对着正压着大树向警车爬来的面具人们射击,一时间不断地有面具人下饺子一般从树上被杨抗射下山崖,但是杨抗知道,这样继续下去,等待他们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本来就算没有这些面具人,他们现在的处境都当危险,从车里钻出来,然后沿着大树爬上山崖,对于没有经过任何专门训练的他们,特别是后座那两个女性,根本是天方夜谭。现在还源源不断地冒出这些面具人毫不畏惧地压在大树上增加重量,杨抗觉得他们现在简直就没有任何幸存之理了,指不定哪一个面具人压在树上,就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啊呀呀!哪知道我们竟然鬼使神差地听了你的鬼话来这座太巴山,撞上这么一群疯子!”宛如月现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面对这种情形,她根本想不出任何破局的方法,心中一片焦躁的时候,她忍不住抱怨起了袁曦。
究竟是因为什么,他们才会相信这个认识不到几天的小女孩的?说不定眼前这个小姑娘,就是这群面具人派出来蛊惑他们的,看上去越柔弱无辜的人,其实越可疑可憎,天知道这个自称袁曦的女孩那张天真无暇的面容下,又藏着什么。
就在宛如月看袁曦的神色越来越古怪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袁曦又是一副犯了魔怔的模样捂着脑袋缩着身体,嘴里一直神神叨叨地在念叨着什么。见到那群面具人之后,她的状态就一直有些不正常了。
“你又在装模作样的做什么?”宛如月皱着眉头拉了拉袁曦的衣服,先前一连串逃亡路上他们都没来得及关心这个看上去没有丝毫战斗力的小姑娘,现在她的身上可能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然而她的注意力放在袁曦身上的一瞬间,她呆住了,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她永生永世都不敢相信的东西。
“这些朋友们?请问我们是哪里触怒了你们,你们要这样把我们逼上绝路?恨不得和我们同归于尽?”另一头,杨抗已经有些顶不住源源不断涌来的面具人了,现在头顶的国道上已经密密麻麻沾满了身披黑袍的面具人们,放眼望去至少数百个,不断地向那显得分外渺小的三棵老树上熙熙攘攘地涌来,还不停地有面具人被他们的同伴挤下山崖,然后落到近百米的山崖之下摔得粉身碎骨。这些面具人疯狂地向三棵树跳跃,那挂着一辆警车和数十个面具人的三棵老树尽管展现了意外的坚韧,现在也已经变形到令人胆战心惊的地步,只怕随时都会被这些疯子压垮。
面具人们根本不搭理杨抗,只是顶着杨抗所剩不到十颗子弹的无力射击不断像丧尸一般爬来,现在还不断地发出病态的疯狂笑声。
“宛如月你在干什么啊!我的子弹都要打光了!这下我们真的都要玩完了!”杨抗自己已经快要弹尽粮绝,宛如月却在后座一直划水什么都不做,杨抗终于忍不住对着后座吼起来。
他转头看向后座,却大惊失色地发现现在宛如月的双手不知道何时已经扣住袁曦白皙的脖颈两侧,面目狰狞而疯狂地看着袁曦,就像是想要把她掐死一般的。
宛如月确实是想要掐死袁曦,但是她想要掐死的并非眼前这个有实体的“袁曦”,而是另一个以她的知识完全无法理解的存在。
“好吵好吵好吵好吵……”宛如月将耳朵凑到袁曦的脸侧细细倾听,只能隐约在袁曦的嘴里听到这样的呢喃声,但是这样细微的呢喃声音在她耳边却不亚于雷鸣圣颂,一瞬间将她从现在的世界拉到了无穷无尽的远方,她仿佛已经沉入了无边无际的大海,又仿佛已经高飞在了太阳和月亮之上。她在海的深处看到了某些玄奥深远的奥秘,那奥秘蕴藏在一双眼睛里,她在天穹的极高处看到了一轮血色的太阳和一轮黑色的月亮,仿佛两极颠倒日月更迭,充满着难以思索的违和感。
那是袁曦的眼睛,袁曦突然对着宛如月抬起了头,她那暗蓝色的眼睛又泛起一阵紫色的光芒,和那双紫色的眼睛对视的一刹那,宛如月的大脑陷入一片完完全全的虚无之中。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空无一物,却像是可以包容一切吗,极其幽深,极其明亮,极其璀璨,又极其黯淡,仿佛可以透过那样的一双眼睛作为镜子,看见另一个古怪荒诞的世界,而那另一个次元的古怪世界在宛如月的身体里无限的放大旋转。那是深渊,是天国,是彼岸,是净土。
同时宛如月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也被从她的身体里抽出,正在用这双眼睛以另一个角度看这个世界,无限的细节通通被映射到她的大脑里,她的意识缓缓上浮到无尽的空中,从宇宙的玄穹到地底的深渊,万事万物尽数被映照在这双眼睛上,没有秘密能逃过,没有事物可以遁形……
她以一种“上帝视角”在观看这三棵斜着生长的大树上所发生的故事,仿佛身处时空的第四维,既在这里,也在那里,既在过去,也在未来。
她眼中的每个人,每个事物身上跳动着无数的影子,影子相互重叠组成了他们现在的存在,她可以看见物质,可以看见灵魂,可以看见未来穷尽一切的可能性,也可以读出过去已经发生的一切既定的因果……
她可以看到所有的面具人都在畏惧,都在恐慌。这些戴着面具的家伙在这片视野里都是一道道空洞的影子,只剩下纯粹而绝望的恐惧,他们是没有过去和未来的空壳,他们的灵魂和存在早就被榨干,只能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保存着生前的某些难以释怀的恐怖游荡在这个死去的世界。
所有的面具人都在被恐惧驱动着来进行无畏的杀戮,他们因恐惧而奔向死亡,他们因恐惧而选择臣服。他们已经没有神志的心中仍然无时无刻地在回响着那些恐惧的惨叫:
“神不能再诞生了!”
“我们不需要神明!”
“那个女孩身上有神的气息!”
“杀了她!把她祭祀!饮她的血!她是神罚!是天怒!”
“血啊!我们渴望那甜美的旧日之血!”
他们在恐惧那些面具上所残余的一丝“神的呼吸”,在恐惧他们在那个精致而脆弱的女孩身后所看到的那一丝“神的影子”,宛如月现在所拥有的“视角”把她拉向了更深一层的维度,她读到了更多,看到了更多,不可思议,不能思议,世界的全貌像一朵盛开的花一般对她全部毫不遗漏地展开,无尽的螺旋下是无穷无尽的残像,那是没有尽头的迷宫,那是没有黑暗的深渊……
宛如月看到在那很古老很久远的年代,神对着一粒种子吹了一口气,然后将种子丢在了地上,那片地上长出了一片森林,森林之中结出的果实上都可以看见神的残像那一道道扭曲的影子,果实中孕育了最初的先民。先民们膜拜那片树林,将树林里的木材砍伐,用古老而精湛的工艺制作那一张张面具。在象征野兽的面具上铺上兽皮,在代表风的面具上注入空气,用火燃烧象征烈火的面具,剥下英雄的脸皮作为英雄的面具。神在黑暗中用各种形态注视着祂的子嗣,时而是蜘蛛,时而是乌鸦,时而是狐狸。但是有一天,先民们发现了“神”……他们在一张白色的狐狸面具之下,挖出了一对暗蓝色的眼睛,深邃如同寒冰般凛冽,白狐面具之下的暗蓝色眼睛,突然变成了紫色洞悉一切的奥秘;他们在蜘蛛的卵巢之中,采集了无数的丝线,丝线交错盘旋,编织出了无尽的梦和多元的世界;他们将乌鸦在火焰中烧成灰烬,将乌鸦的焦尸供奉起来,在必要的时候进行祭祀唤醒,焚毁一个个废弃的世界……
他们将“神”囚禁,建造了自己的文明。
但是神明的眼睛远远不止一双。
宛如月用袁曦突然睁开的那一双紫色的眼睛看到了另一双紫色的眼睛,像是两面镜子在不停的反射,一瞬间无数的时空交错又重叠,宛如月觉得自己的脑袋简直要爆炸了,可是那双紫色的眼睛还在不断地往她的体内注入她的生命根本不能承受的“知识”,宛如月感觉她快要疯了,曾经自己二十几年的生命和记忆在这一片无边无际的、只属于超越一切的存在的知识中简直是沧海一粟,这样继续下去再过一刹那,她就会彻底找不到自我了,她会沦为和那些面具人一样的空壳。
所以她求生的潜意识驱动她的身体先一步行动起来,要为挽救她的自我做最后的努力——
杀掉那双紫色的眼睛,这不是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这是一切扭曲的根源。
在真正动了杀心的宛如月手下,袁曦的面容变得青紫,她的脸上凸起一根根血管,可是她的紫色眼睛越来越明亮,突然,那双紫色的眼睛里泛起另一阵神采,取代了那片无意识的空洞。
“该死,又是被动灵视!”“袁曦”的嘴里传来一阵无奈的低吟,她闭上了紫色的眼睛。
灵视被强制解除,宛如月的手猛地松开,失去意识昏迷的她无力地落地,袁曦的眼中闪过另一片黑暗,仿佛一片影子。
“还是得我来收拾这一片烂摊子……”少女捂着脖子咳嗽,差点窒息的她深深得呼吸几口,她又扫了一眼四周的情况。
夕影眨了眨眼睛。
三棵挂住警车的大树在杨抗的惨叫声中彻底断裂,警车和数十个面具人从近百米的山崖上下坠,剩下的所有面具人们都前仆后继、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跟着警车一同跳下山崖……
在天边那一抹突然又从阴霾中浮现的血色黄昏之下,半空坠落的警车整个全部消失,像是被一个随心所欲的画家用橡皮从纸上抹去。
能把整个世界当成画布的,大概只有神了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