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上推开斑驳的铁门,一缕微弱的阳光打在楚梓皓额上,可惜转瞬即逝。确认四周无人后,他将步枪先扔了上去,再用手撑住地面,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终于爬了上去。几乎同时,他瘫倒在地,短促地喘息着,早已被疲倦与恐惧攻陷的身体与精神难以再支撑任何一秒。
昨夜士兵走后,楚梓皓仍在张燕的尸体旁躲藏了近三小时才敢离开储藏室。尽管楚梓皓已做好心理准备,但避难所内那种惨烈还是超出了任何一种预期。上百具血肉模糊的彼此粘连的残躯躺地面上,只有少数人的尸体尚为完整,大多数都被分解或被子弹打成了筛子。森森的白骨透过尸体上密布的洞眼漏出,**与鲜血的黏稠混合物覆满了地面。楚梓皓强忍住呕吐,小心翼翼地绕过尸体走向出口,却发现唯一通向地上的楼梯已被炸毁。出口距自己有四五米的高程,四周是光滑的墙壁,没有梯子,甚至连可供堆砌的石块都没有。
绝望冲击着求生他的信念,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裤子瞬间被染得血红。他不想等死,不想和这些尸体一起等待末日。
慢着!
尸体。
他腾的站起,深吸一口气,缓缓靠近身旁仍未瞑目的秦叔,轻轻抚下他的眼皮,然后将他拖到出口下方。血泊随着尸体的移动泛起阵阵波纹。
现在,楚梓皓正瘫坐在地面上,在他的下方,是用近百个尸体垒成的逃生之路。
不知是因为在空气浑浊的避难所呆了太久还是因为昨夜被血腥熏坏了脑袋,楚梓皓居然觉得外面的空气格外清新,甚至大口呼吸了起来。待稍稍恢复了体力后,他环顾四周,开始审视这个与自己隔绝了三个月的世界。
现在是正午时分,但天空却阴暗地像二月的黄昏。楚梓皓知道天上遮蔽太阳的并不是乌云,而是尘土。数百枚核弹爆炸的能量将数以吨的尘埃与烟雾释放到平流层中,并随着大气环流迅速蔓延到世界上的每个角落。六月的风携卷着沙尘迎面吹来,轻松穿透楚梓皓的外套,竟然带来些许寒意。这种黑暗与致命的霜冻,让街边的植物枯萎殆尽,偶尔有一两棵香樟,在枯黄中坚守着最后一抹绿色。
摩天大楼依然耸立在街道旁,除了少却绚丽夺目的灯光,与战争爆发前没有什么区别,它们静静地呆在那,宣示着人类曾经的辉煌。但若细看,高楼上原本光洁的墙面与窗子如今都蒙上了一层沙土,空旷的街道也被落叶与杂物所覆盖。道路旁所有停靠的车,车窗都无一例外被敲碎,超市与商场的门窗与柜台都被砸的粉碎,空荡荡地只剩下满地的玻璃碎片。
在楚梓皓的记忆中,电器是人们最早开始争夺的“战利品”,但很快他们发现要这些东西在这个时代根本是破铜烂铁。后来遭殃的便是食物、手电、发电机等物品。到最后,抢手的东西已然变成了砍刀、枪支、还有别人的生命。
眼前这些场景楚梓皓之前都有所预料,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在华夏雇佣兵团扫荡过之后,城市中居然还有那么多人在街上游荡。但定睛一看,这些人都是些没有劳动力的老幼病残,他没看到一个壮年男子,更没看到一个年轻女人。前者很好解释,可能大部分男人都被强迫参了军或者去当劳工——叛军也不傻,他们知道现在就算再猖狂也蹦跶不了多久,只要小行星一到,势力再强也得化成灰。因此楚梓皓猜测他们也在模仿政府修建地下堡垒,期望能在六年后的撞击中逃过一劫。至于后者,楚梓皓决定先了解一下地面上的情况再下定论。
他将步枪捡起背在身后,走向不远处的街角。那儿有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正坐在石阶上远远朝这边望着,楚梓皓早就注意到他从自己钻出避难所开始就一直在注意自己。老人带着一副缺了半块镜片的眼镜,穿着脏而不乱,像是个知识分子,应当没有敌意。
“老人家,您好。”楚梓皓笑着冲老人打了个招呼。
“幸存者。”老人朝他伸出大拇指,拍拍屁股下的石阶示意楚梓皓坐下,“恭喜你,小伙子。”
“您也是幸存者啊。”楚梓皓被这突如其来的夸赞弄得不知所措。
“我不算。我老了,他们要我没用。”老人无奈地笑着,感慨中间杂着一丝庆幸,“像你这样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今天一大早都被抓去了。”
“去干嘛?”楚梓皓问道,想进一步证明自己的猜测。
“不知道。”老人摇摇头,叹了口气,“反正不是什么好事,我想也没人打算活着回来。”
“没人反抗?”楚梓皓也跟着老人叹息道。
“有是有。”老人指了指五十米外的公交站台,十来具没有脑袋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他们的头颅都挂在站台旁的广告牌上,随风轻轻摇摆着。
“反抗并没有什么意义。”老人把眼镜摘下,闭上双眼,“不去,在这受冻受饿,六年后还是一个死字。去了,军队提供你食物衣服,或许这些年活得还滋润些。”
“这样想不对吧,据说……”楚梓皓刚想反驳就被老人打断。
“所以我就让我儿子去了,可惜他还是没同意。”老人睁开眼,楚梓皓这才发现血丝将他的双眼染得通红。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公交站台,盯着其中一颗随风摇晃的头颅。
“对不起,老人家。”楚梓皓心里猛地一惊,终于意识到老人刚刚经历了什么,“你的儿子很勇敢,你应该为他骄傲。”
“没事,像我这个年龄什么事都看开了,这样也许更好。”老人无力地笑着,“他去了一个更好的世界,那里没有军阀,更没有末日。”
楚梓皓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人就这样静静坐着。尽管两人都不愿承认,但一种叫做绝望的东西将他们紧紧连在一起。
在这十来分钟的寂静中,楚梓皓似乎听到了几声时近时远的哭喊声。
他皱起眉,仔细听着,是女人的声音,不止一个。
但随着一声枪响,尖叫取代了哭喊,但又霎时停止。
“我去看看,你最好躲起来。”楚梓皓起身对老人说。
“别去。”老人拉住楚梓皓,“别像我儿子一样犯傻。”
“放心。”楚梓皓取下背上的步枪,“我有个朋友被抓去了,或许能找到线索。”
说完,楚梓皓摆摆手,朝枪声传来的地方跑去。
大约经过半个街区,噪声愈加明显,楚梓皓将身体紧贴墙面并放慢了脚步。从拐角探出头远远望去,楚梓皓看到约五十个女人组成了一条不短的队伍,正在数十个士兵的驱赶下走上几辆运兵卡车。她们大多衣衫褴褛,全身大部分都暴露在外,眼神中透露的是恐惧与绝望。卡车旁边有个女人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地**着,弹孔在她裸露的上身中显然易见,鲜血正从中源源不断地流出,这应该就是刚才那声枪响的杰作。
“臭**,都给老子闭嘴。”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站在卡车上,用枪管狠戳着倒地的女人的伤口,狰狞的表情掩饰不住他内心的**,“到地方有你们叫的。”
这句话引发了周围士兵一阵阵笑声,女人们不由得裹紧了身上凌乱的布条,希望守护自己仅存的最后一丝尊严。
楚梓皓恨不得冲上去朝那几个小兵一人身上扫上一梭子子弹,但敌我实力差距悬殊,他没敢轻举妄动。
楚梓皓一边警惕士兵,一边探寻着秦朗的影子,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有一种拯救她的使命感。或许是因为自己没能阻止她母亲的死,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他把目光锁定在队伍的最后,但他难以保证那满身伤痕、步履蹒跚的女子是否真的是自己熟知的那个活泼开朗的女孩。直到对方进入卡车前回头一瞥,他才得以确定。
楚梓皓从未想过短短十二个小时能将一个人改变那么多,眼前的秦朗失去了她所有的天真与对生活的热爱,剩下的只是对未知的恐惧以及目睹自己父亲死亡的无尽悲伤,要知道,半天前她还拥有一个令楚梓皓羡慕的完整的家庭。她如行尸走肉般服从着士兵的推搡,正如服从着这残酷的命运。
卡车后门关闭的最后一秒,她的视线与楚梓皓重叠,一丝生机跃上她的脸庞,但随机被封锁在黑暗的车厢中。
一阵轰鸣声之后,卡车沿着街道缓缓加速。楚梓皓站在原地,他清楚自己这幅疲倦的身躯无法跟上那些车辆。眼看着卡车远去,他颓废地坐在冰冷的沥青地面上。
“妈的!”愤怒与挫败驱使他猛捶着地面,掌骨处瞬间变得淤青,但他仍没有停止的意思。
突然间他感到有什么重物击中自己的脖颈,一阵眩晕感直涌而上,眼前的楼房毫无规律地旋转着,色彩慢慢变深,最终被无暇的黑色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