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沅以为提醒了宋昱庭,他就会多加防范,却没想到她失算了。
翌日好些天不回家的常郁青回了家,满脸的春风得意,趁老爷子还没回,他用炫耀式的口气对常老太太说:“妈,咱的那块地卖出去了!”说着比了个数字。
老太太原本正在花庭泡茶,看到儿子比划的数字一惊,“真卖了?价还这么高!”
常郁青端起一杯香茗,上好的毛尖香气悠远,他撮嘴吹了吹,“呵,不卖高价对得起我跟老胡这半个月的辛苦吗?”
“老胡怎么辛苦了?”
“老胡这人精一听我说这地卖出去利润分他两成,就开始不停撩拨宋昱庭,一会说这地风水好,一会说好几个人也同时看中了,总之吹得奇货可居!接着还找了熟人来,冒充客户假装就要签合同!宋昱庭一见急了……见他急,我跟老胡就顺势坐地起价,结果这个数他竟答应了!”常郁青说着抖抖手上的文件夹,“哪,白纸黑字,合同都签了,百分之二十的定金也打来了。”
“定金打来了?”老太太看看合同数额喜上眉梢,片刻又皱眉道:“你瞒着你爸卖的吧,一会他知道了发火怎么办?”
常郁青满不在乎,“发火也得卖,合同签了不卖,得赔高价违约金的!”
他说着点了一根烟,袅袅烟雾中,那长年累月被烟熏过的牙齿像松黄的玉米粒,他轻蔑说道:“这宋昱庭不过尔尔嘛,老头子这么忌惮他,还不是被我玩得团团转?”
这边常郁青得意洋洋的笑,而那边宋昱庭也在笑。
同常郁青嘚瑟的笑不同,宋昱庭的笑容很淡,半仰着头眯眼看天边的云彩。办公室大幅落地玻璃窗外,云彩晚霞画卷般斑斓。
陈秘书送了杯咖啡进来,说:“宋总,已经按您的要求去办了,检测结果很快就出来。”
宋昱庭轻压下巴,慢条斯理喝了口咖啡,问:“签完合同后常郁青去了哪?”
“与您所猜一样,径直回家了。估计他现在拿着五亿的定金在家乐呵吧。”说到这陈秘书噗嗤一笑,“他自以为算计了我们,却万没想到他那心思咱早就识穿了。”
“可不是。”坐宋昱庭下方沙发的张副总接口:“他找人做笼子,将曾建过化工厂含有剧毒物的高危土地卖给我们,自以为疏通了相关部门,弄了个土地检验证明就能忽悠我们!呵,当咱是傻子呢!”
“他不是当我们傻,而是在挑衅!”陈秘书扯扯嘴角:“可惜他挑错人了,咱宋总是谁,这些年坑他的都被玩死了!”顿了顿,扭头问宋昱庭,“您觉得下一步他会做什么?”
宋昱庭摩挲着咖啡杯,“他要求一签合同就要定金,肯定是急着用钱。”
“他为什么急着要钱,常氏这些年虽不如过去,但也不至于缺钱。”
“当然是为了资金回笼。”宋昱庭慢悠悠晃晃手中咖啡,“资金回笼,才好拍那金桥那块地啊!”
陈秘书微怔,旋即道:“原来常郁青也想着那地!”
张副总颔首笑,“那块地的绝佳位置,这回被看好成新一任“地王”,常郁青这人向来心比天高,拍地肯定想拍最好的。可这地王价高啊,预估最低价就得近百亿,想要竞标,百分之二十的保证金就得二十亿。如今的常家,就算能一次性拿出保证金,要付全款也没那么容易,他急着要钱,无非是为了缓解资金压力。”
陈秘书想了想,踌躇道:“不管他对金桥那块地有什么想法。我担心的是,咱定金都给他了,难道真要买他的那块“剧毒地”吗?”
宋昱庭面色平静,口吻却有些冷,“你以为这是定金吗?”
秘书没听懂,“不是定金是什么?”
宋昱庭指尖摩挲着咖啡杯,淡淡一笑,“不,是高利贷。”
“高利贷?”
张副总道:“小陈,你还没看出宋总的意图啊?这常郁青明知地有重大问题还卖给我们,明显就是诈骗!照规定,合同诈骗定金可是双倍偿还!哼,他今儿高高兴兴收了咱五亿,过阵子就哭着还咱十亿吧!这不是圈内最高的高利贷吗!”
“那咱怎么证明他诈骗?”秘书想了会,一拍脑袋,“哦,明白了!难怪宋总前些日子跟那位师兄喝茶来着!原来是为了那检测报告!有报告就可以证明常郁青恶意诈骗了!”
张副总笑着点头,“他有关系,咱也有对策!一山还比一山高呢!”
两人说着敬佩地瞅了一眼宋昱庭,宋昱庭仍是淡淡的模样,“行了,都回去准备吧,不管这高利贷本息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陈秘书语气仍有担忧,“可我还是担心……常郁青虽没什么头脑,但常氏在H市好些年了,家底深厚,而我们才从国外回来,人脉就不说了,资金撑死了也只有常氏一半,实力悬殊,情况对我们不利啊!”
宋昱庭神色不动,“实力悬殊,这场戏,才更精彩。”顿了顿,他反问道;“小陈,你觉得两军交战,什么最重要。”
虽然不懂BOSS为何突然发问,小陈还是如实回答,“兵力?粮草?”
宋昱庭摇头,吐出两个字,“统帅。”
张副总在旁笑道:“一个企业重要的不是眼前规模,而是核心领导力。常氏底子比我们深厚又怎样,统帅不行,就是最大的差距!不然他也不会才过招,就输了我们五亿!”
细想之下陈秘书深以为然,“的确是!”
“五亿算什么。”宋昱庭倚在窗口,轻抿了一下手中咖啡,他的目光落得远远地,仿佛穿越落日,抵达万丈之外的苍穹,他说:“这局棋,才刚刚落子。”
迎着西穹天辉煌的落日与瑰丽的云彩,他墨色瞳仁光芒流转,包容着天地的浩瀚无边,那棋局二字被他咬的很重,像一场筹谋已久的战争。
几位部下脸色随之一凛,只有陈秘书有点蒙,而宋昱庭已搁下咖啡杯,转身继续工作。
指尖敲击在电脑键盘上的咔哒声不缓不慢地传来,进入工作状态的宋昱庭神情专注、背脊笔直。这一刻身后两位下属看着他,再次不约而同生出一种感觉。
眼前的男人淡漠内敛,沉稳得像一片海,可这平静的海底,谁也无法估量,汪洋一旦爆发,将是怎样的石破天惊。
几位下属走了出去,陈秘书轻轻带上了门。
……
出门后,陈秘书在无人的走廊上问:“这事虽是常郁青挑起,可我觉得宋总也是有备而来呀!”
张副总张涛说是宋昱庭的下属,其实是过去的同学兼哥们,对宋昱庭的事大多都知情,他说:“常家跟宋总过去本就有些纠葛,如今常郁青还送上门往枪口撞,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哦,作死!”
陈秘书不及张涛资历老,对Boss的很多情况并不知晓,“刚才宋总说那什么计划,似乎酝酿很久了。”
张涛颔首,点了一根烟抽,“那当然,从我认识他起,他就开始准备了,这回常家不好说了。”
“宋总筹备这么久,究竟为什么?”
张涛徐徐张嘴,吐出一个烟圈,烟气袅袅中他高深一笑,压低了声音说了五个字。
“报夺妻之恨。”
※
自从知晓常郁青把地卖给了宋昱庭之后,连着几日江沅都没有睡好。
这天又是周六,培训课结束季薇送她出小区——自从知道李肃的事后,每次补课完毕季薇就非要送江沅出小区,确保她安全离开。
两人穿过小区蜿蜒的小路,季薇提起一件事,“下个月同学聚会你去不去?”
江沅摇头,“算了,我就不去吧。”
“怕尴尬啊?也是,那些八卦见了你肯定要问七问八,毕竟那年你的事太多了,闪电嫁给常郁青就不说了,被牛逼保研,最后却没读!换谁都不可思议。”
江沅拉拉她的衣袖,是个郑重的表情,“好了,薇薇,这些事别再提了。”
“我知道。”季薇应着声,终于还是心有不甘,落下一句叹息,“哎,你都是为了那宋昱庭!”
这名字让江沅有一霎的恍惚,旋即她问季薇,“你能不能打听到宋昱庭的联系方式?”
季薇怔了一下,“我怎么打听!人家现在可是上流社会顶级精英,我这小老百姓哪攀得起。”她好奇地挤眉弄眼,“你怎么突然要他的联系方式?难道是……”
江沅拿胳膊肘撞她一下,“别瞎想,我是有急事……”关于宋昱庭买了那块“毒土地”,她一时不知怎么解释,只能叹了一口气。
季薇看她是真急,收住了玩笑之意,“真急事啊?那我回去帮你问问……”她话没说完,眼神在左前方定住了。
十步之外,小区墙角下静静停着一辆车,优雅的哑黑,流畅的车型,精致的LOGO彰显着高昂的价值。季薇看了豪车就兴奋,“呀,又是这辆车!到底谁的呀!这种顶级豪车,起码要上千万,这半个月怎么老停在我们这种不入流的小区啊!等什么人吗?”
江沅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感觉这车有点面熟,似乎上次她来代课就在了,只是她未留意。她将目光往下移,就见车牌尾数326,她心下蓦地一跳。
而那边季薇已经屁颠屁颠跑到了车前,想跟豪车拍照合影,可还没举起手机,她表情僵住了。她慢慢将脸转向江沅,步伐一步步移了过来,说:“说曹操曹操到,你不需要找联系方式了,人就在这……”
江沅微愕,就见茶色的半透明车窗里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背脊笔直,手搁在方向盘上,干净的白衬衣,指尖夹着一根袅袅的烟,而一旁烟灰缸已经堆了小小一叠烟头,似乎在这坐了好几个小时。
听到车外声响,他按了下车上某个按钮,就见车门缓缓开启,而他扭过头来,目光笔直地落在江沅身上。
季薇向江沅看了一眼,恍然大悟,“看来他守这里半个月,其实是想来找你,那你上车说吧。”又左右看了一圈,道:“我给你放哨。”
江沅有些犹豫,但想起这几天搁在心里的要事,她还是进了车厢。当她落在座位上以后,端坐的宋昱庭手一摆,车厢门啪地合上了,严严实实。
关了门窗的车像一个密室,相邻的男女谁都没看彼此,宋昱庭目视前方,面色一如既往深沉难测,而江沅瞧着窗外的树影,一言不发。
缄默的时间越来越久,空气渐渐绷紧起来,江沅终于有些不自在了,她敛住心神,想起那件要事,说:“那天我的话你没听见吗?别买那块地。”
宋昱庭仍然目视前方,声音无波无澜,“为什么不能买?”
“那地有问题。”——某夜她无意听到常郁青给老胡打电话,那块地的真相她全都了解了。担心他不相信事态的严重性,江沅加重语气补充道:“有大问题。”
宋昱庭终于转过脸来,他的目光深邃而犀利,像要将她洞穿,须臾他淡淡一笑,凑近了她,“我可以把常太太这句话理解为关心我吗?”
他靠的太近,近得她甚至闻得到他身上的气息,哪怕用了淡淡的古龙水掩盖,她让人嗅得出记忆里那少年最本质的气息,清爽,干净,像金丝楠木最天然淳朴的味道。
她将脸转过去,道:“我只是担心那块地会发生的危险罢了,你要盖学校做小区,会有很多人无辜受害。”
她没看镜子,也能知道自己现在说这话的模样,这些年她唱多了昆曲,练就一种深藏不露的本领,面上仿佛有种厚厚的油彩在伪装,有了这面具,哪怕自己内心滚烫如炙,她也能端出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
许是这模样勾起了宋昱庭的回忆,他自嘲,“原来是我自作多情,常太太还是像当年一样,冷漠无情。”
她没有回话,指尖扣住了衣袖。
他却抓住了她的手腕,那一霎他平静的眼里似有巨浪泛起,有什么情绪撕裂开来。他褪去了那个充满嘲讽的“常太太”称呼,第一次清晰地唤她的名字,“江沅,是你可笑还是我可笑?你在乎毫不相干的人的性命,却对我的性命视若无睹,当年即便我为你自杀,你也看都不看。”
他将她的手腕却捏越紧,像是要恨不能捏碎她,摧毁她,又像是想捏碎了,揉进骨血里得到她。
他的声音还在继续,“我想问问你,你的心去哪了?嗯?当年那个在教堂跟我发誓要相守一生的心呢?”
江沅的手被宋昱庭掐成了红色,明明有痛意,仍是平静的模样,她拂开宋昱庭的手,“宋总,瓜田李下,以后你还是别来这了。”
她话落拿起包出了车门,宋昱庭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怔然,这一刻安静的车厢只听见他的呼吸,空气沉重得像要凝结。末了,宋昱庭将身子缓缓后移,头仰在真皮靠椅上,无声笑了笑,满满的自嘲。
夏末的风从巷子里吹来,巷子一侧开到茶蘼的月季被风吹过,摇摇晃晃落在地上。夕阳西下,晚霞渐靡,一地破碎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