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脸有些红，她没笑了，表情严肃了些，说，就当串门呗，朋友嘛。反正我也没什么朋友，就只有你而已。她眼睛一直看着我。
我点点头。
吃完饭我和九筒走出来的时候，这里已经华灯初上，灯光亮堂又暧昧，无论多么深的夜，它总能让你看清楚路，虽然这样的你能看到的条条道道更能让你迷失，但我相信欺骗你的永远是感觉而不是眼睛。九筒很安静地走在我旁边，路边各种阴影里纠缠着各式各样的情侣。我早说过这个城市就是包容，它能接纳任何人，包括我，包括九筒，我们只是万分之一，渺小无比。
天气已经很冷了，九筒双臂抱在一起，按照一贯的情节，我想我应该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我在心里犹豫了几下，终究没有这样做。我只好陪着她抱着膀子。她还是穿着我给她买的红色的，不得不说，真适合她。街上的各种店铺里放着各种流行的歌，欢快的，悲伤的，撕心裂肺的，嘈杂无比，九筒在一旁突然开口说，即使到了现在，你是不是很瞧不起我？
我有些尴尬，但还是理直气壮的回答她，没有，你怎么这么想我？
她苦笑了一声，没有反驳我，她指着一个女人，对我说，你看那个女人，喜欢不？
我顺着她的指尖望去，看见一个留着长发的姑娘，素颜，穿运动服，等在一个摊位上买烤红薯，正是我喜欢的款。我盯着她隆起的胸部，连声说，喜欢，喜欢。
九筒拉着我的耳朵转过我的脑袋，气狠狠的说，那你看看我，我很她不是一样吗？
我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真是差不多的样子，甚至还要更漂亮一些。
九筒叹了口气，说，其实你心里还是瞧不起我，对吧？如果我告诉你，那个姑娘也是个小姐，你是不是马上也会降低好感度?你看看这世界，哪个风风光光的又是清清白白的呢？我知道在你眼里我是什么东西。
我说不出话来，只好对她说，对不起。
九筒没有理睬我，过了好一会，她勉强着笑着对我说，不管怎么说，现在我转行了啊，做了份正当职业了，人都是可以重新开始的，对不对？
我害怕她对我说这种话，但却不得不去应承她，我努力的很真诚的告诉她，你说得对。
九筒看着我，说，你骗人，你不是说过去改变不了的吗？
我说，你看，我不是在尝试着改吗？
九筒如同得到肯定一样，对我说，你觉得能重新来过就好。我现在就像自己刚跑出来的时候一样，我谁也不认识，哦，除了你，从零开始。对了，我还有存款，但那是以前赚来的，我就去花光它，留着做个什么生意也行。你要一起不？我们可以····
我转过头，没有理会她。
我发现我真是贱啊，曾经九筒面对着我只有一步的距离，而我却总是害怕她向前迈这一步。在她离开我的生活这么久之后，我却总是花大量的时间去怀念她。我看着此刻待在我身边的莫小丹，或许九筒做梦都想成为这样的一个人吧！
这段时间，我陪着莫小丹去过了很多地方，近的，远的，总是要很久才会到的地方。有的是去看风景，有时候是去看一个人，我们俩曾在一个湖边的草坪上坐了整个下午，一句话也不说，她真是个感性的人。我真的有些感谢她，如果不是她，我真不知道其实我忘记了这么多风景，我记得我曾经有一段时间，看不得照片上的山山水水，我虽然讨厌海边，但我爱极了蓝天，碧水，青山，绿草。我恨不得把这些没有的地方都走个遍。但是后来终究没有成功，我发现我只能栖居于这个城市里，向往和生存真的是两码事。阿来也曾经说，想要把世界走一个遍，后来降低要求，说要把中国走一个遍，遇上我的时候，说至少要把这个城市中的大大小小，都走一遍。直到最后，他也只是在我们蜗居的四周游荡。莫小丹也和我们一样，她也爱这些美丽的东西，但是这个城市里能供我们去的地方实在太少了。我知道她出不了这个城市，也知道她比我更向往外面的世界，她曾经说过她想要去青海湖，发了疯的想去，做梦都会梦到那样一副蓝宝石的画面。在这个愿望成了不可能的事后，我们渐渐避开了这个话题，遗憾真是不可触及的东西啊！它像一块永远留在你脑袋里的瘤一样，不死不灭。
莫小丹现在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玩吉他和对着吊兰说话，天知道她对着这样的东西说的什么。那盆吊兰被她照顾得生机勃勃，拼了命长出匍匐茎，显得可爱，莫小丹对我说，吊兰没人浇水，就会死的。我点点头。
莫小丹转头说，今天你陪我去一个电影院吧。
我说，看电影吗？
她摇摇头说，不是，是看电影院，去了就知道了，走吧！
于是我们又上了出租车，我照例搬着她的吉他，她不让我将它放在后备箱那样一个让我轻松的地方。照例又是穿行在这个城市里的东街西街，我不知道她脑袋里藏了多少去处，都是我未曾到过的地方。不得不说，这城市又太多我不知道的内容了。我又想起阿来，那个想走遍这个城市却没有方向感的混蛋。
我们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似乎还在车上打了个盹儿，还是莫小丹叫醒我，说，到了。
我们来到了一个很标准的工业区，四处都是打着大大招牌的厂房。随处可见的是一群群穿着统一服装的工人，街口有随地摆起的廉价的小吃摊。连这里的天都是灰蒙蒙的。我跟着莫小丹走了一段路程，她看起来轻车熟路，终于看见她说的电影院了，只不过似乎已经废弃很久了。下面开了一个杂货铺，里面的东西摆的乱七八糟，真是杂货，还有一个老头趴在柜台上睡觉。曾经的电影院的轮廓还在，还能看见巨大的墙面上挂着周润发叼着烟穿着风衣的小马哥形象，只不过已经特别模糊了。它旁边有个工厂，小店前的三个桌球台是满的。莫小丹领我到左边的一个放置了几个健身器材的小公园里坐着。莫小丹感慨的说，你看，这里就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我微微有些吃惊，特意环顾了一下四周。
莫小丹说，那个电影院，就是我们小时候最快乐的地方，那时候这里可不是现在这样，那时候这里都是一户户人家。我还有很多伙伴，就是发小，这里就是我们的乐园。
她接着说，后来，这里招商引资，要建工厂，我们就陆陆续续全搬走了，很多人就再也没再见过了。
我叹了口气，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莫小丹指着那个废弃的电影院说，你看见没有？那时候那就是我们认识这个世界的大屏幕啊。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好多我们从来没见过的东西，会飞的鱼，会跳舞的猫，会打架的猴子，每一个人，每一处景，每一个故事。你知道吗？没看一场电影，我们就要发一场疯。
我附和着说，是啊，小孩子都这样。
莫小丹脸上红润起来，她说，我给你说，我还记得我们当时有一群小孩，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人物，有孙猴子，有小马哥，有紫霞仙子和白娘子。我们经常学着电影里这样去扮演。
我一瞬间想起阿来，可惜他不是出生在这里。我问莫小丹，那你是哪个人物？
莫小丹没有回答我，她笑眯眯的告诉我，我最小，他们都比我大，我还记得那时候我还喜欢一个小男孩子呢！你吃醋不？哈哈。
我有些兴趣，急忙问道，他是哪个？
莫小丹得意的说，他是至尊宝，也就是孙悟空，其实小马哥也是他，他是所有的英雄。
我笑着说，那你肯定就是紫霞咯。
莫小丹有些落寞的说，不是，我是木头人，是死人，是所有不能动的角色。
我有些发愣，莫小丹解释说，我不能跟着他们跑，不能和他们一样拿着东西打仗。他们其实很照顾我的，只是我身体不争气，我只能做木头人，不动。我还那么小，最适合静止了。
我哦了一声，原来这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莫小丹接着说，其实也不能算作喜欢他，反正当时就喜欢和他在一起玩，我觉得喜欢不过就是这样吧，他比我大得多，又肯带我玩，我喜欢他也正常，这就是喜欢，是吧？
我哈哈大笑，就是就是。
莫小丹不高兴的说，你应该不乐意才对啊，你不是我男朋友吗？你得吃醋。
我拉下脸，说，你怎么能喜欢他呢？你还那么小，你那肯定不是喜欢，你是错觉。
莫小丹点点头，很满意。她笑着说，他很厉害的，能倒立着走路，还能后空翻，别的小孩子都不能。
我点头说，这真是好技能啊。那你们平时怎么演戏的？
莫小丹瞪了我一眼，说，按戏里的套路来啊，无非就是孙猴子给仙子报了仇，然后法海收了白骨精，小马哥出来把大家打死了。
我有力点点头，说，很好，很好，很感人。
莫小丹笑着说，你讨厌。
我也笑，你们这是一出还是几出啊？
莫小丹摇摇头，不太记得了。
我问，那你就在一边看着？
莫小丹说，当然不是，我要先出来唱一首主题曲，唱完大家就开始演，女孩子被救来救去，男孩子就拿着棍子比来比去，演完我就上来唱片尾曲，然后就结尾了。
我感叹的说，真是专业啊。
莫小丹说，真怀念那个时候啊，你不知道，那时候我们是多想像电影里的人物一样啊，基本上没人的偶像是自己的爸妈，甚至没想做警察叔叔的。大家在作业本上填写自己梦想的时候，我们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我们是真心写下的梦想，却被老师画了个叉，鲜红的叉。
我叹着气说，那也正常啊。
莫小丹急切的问，你不觉得我们不一样吗？不觉得我们不一样吗？
我说，嗯，你们得叉了，这是最容易得勾的题。
莫小丹瞪了我一眼，她说，其实你说的是没错的。后来我们要搬走的时候，聚在一起，大家都说以后一定要去做演员，演戏，然后放回电影院放映，我们的亲人就能看见。当时那个我喜欢的男孩就说，要让我来唱他们电影的主题曲。他拍着我的肩膀无比神圣的说，这是我们共同的梦想。这句话，我激动了好多年啊！
我已经有些不想笑了，我轻声问她，这就是你为什么要学唱歌的原因了吧？
莫小丹回忆了一下，说，当初应该是吧，后来应该不是了，就是当时他们渴望有人看到他们的戏一样，我也希望有人听见我唱歌啊，这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真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可啊。
我看了看破败的电影院，问她，那后来呢？他们，他们是不是食言了？
莫小丹点点头，说，后来没和他们联系过，不过听说过，有的很早出去打工了，有的还在上学，有的已经工作，紫霞做了护士，白娘子当了老师，我想现在有人如当年的我们一样回答关于梦想的题，她会给分的吧。就是那个小男孩，听说经常北京，横店到处跑，就是那种站在电影厂门口，被点去做群众演员，完了供盒饭多少钱一天的那种。我好像还在哪部电影里看见过他的身影呢，不过，听说，过得很惨。她说完有些难过。
我安慰她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莫小丹有些生气，她对我说，你是不是就会这么一句啊？
我点点头，没有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