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猎察颜观色,已料到了内情,向华勇问道:“我军帐中有个玉筒,里面的一道镶银军令牌,是你折断的吧?”
“大将军料事如神!华某的指上功夫,与五凤侯世子相若。”华勇拱手道,“断牌一事,虽是华某自作主张,但传达出来的意思,绝无虚假。”
说着,他探手入怀再伸出,一小颗银色的魔法水晶正托在指头上,却没有任何光芒。
丁猎心头雪亮,他从见到折断的军令牌那一刻起,就知道有人在替宋清秋传讯。“劫走”宋清秋的人当中,有人在向他求助,而且提出了交换的条件。
虽则如此,乍听到华勇之言,丁猎仍然双眼一瞪,负在背后的手握紧了拳头。一道镶银军令牌被折断,这意味着自己麾下一只军队要脱离指挥。到底是刘冷泉,还是石援甲?
原本,他已隐隐猜到是谁的军队了,但丁猎不敢大意,不能以单一的证据判定兵变。
但这一刻,又一则证据似乎浮出水面了!
“这么说起来,你虽然名义上是********,其实是五凤侯的人。”丁猎若有所思。
“大将军明鉴,华某早年是五凤侯府的护院,曾受侯爷大恩。”华勇道,他的神情忽又悲痛,“侯爷夫妇已遭不测,除二小姐误打误撞,躲过浩劫之外,全府上下已无活口。凶手就是彰武、青阳、长冶!”
他一字一顿说出最后六个字,每个字听来都涂满了血,浸透了仇恨!
丁猎耳中似有霹雳炸响,他想不到,最好的朋友宋清秋,竟然横遭血海深仇!
华勇接着说道:“大少爷之前已知道了惨祸,因此一系列奇变发生。华某原本担心,丁大将军一心念着战事,对大少爷不闻不问,所以顺手折断了令牌。现在看来,大将军果然是一等一讲义气的汉子,华某反而多此一举了!”
他翘起拇指,在胸口比了比。
丁猎却暗暗叹息,扪心自问,如果华勇不偷令牌,如果萧承钰不闯大营,大战在即,自己真会细细调查宋清秋的去向吗?
好在朋友如今安然无恙,自己也获得了重要的信息,事关东梁大军生死存亡的信息。
他正待开口再问,却有人接过话茬说:“阿猎,华总管的话千真万确,刘冷泉和石援甲两部,必有一部已经叛变。这是我国间谍网带来的精确消息,具体是谁,就需要你找出来了。”
丁猎深深吸了口气,宋清秋已走出山洞,倚靠在石壁之畔。
华勇咬了咬牙,对宋清秋点头行礼,转身就走,两个武士抬着宋芸窗,紧紧跟上。
可以看见,华勇背着包袱,腰带斜插着一柄宝剑,烂银剑鞘,檀木剑柄。他要带着宋芸窗作长途跋涉,只为避开追杀。
倘若明月郡主没有找到这里来,华勇必会与宋清秋共同复仇!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慷慨赴死易,忍辱偷生难。华勇选择了一条更加艰难的路……
“清秋!清秋!”丁猎踏上一步,低声呼喊,双手按在朋友的肩头,他转过脸去,害怕自己立时要流下泪来。
宋清秋握住丁猎双掌,缓缓地说道:“芸窗已经走了,这个小丫头什么也不懂,我不得已点了她的睡穴,托付给华总管。接下来,一切事情由我承担了!”
丁猎愀然道:“清秋,你何苦赌上自己的性命!只要我剿灭南秦,即刻为你横扫西宋,将那三个奸贼千刀万剐!”
宋清秋全身震动,大声叫道:“杀父杀母深仇,只能由我一人去报!阿猎,这话你再莫提起!”
原来,宋清秋的父亲是西宋六王子,出生不久便被封为五凤侯。他少年时即带兵与东梁、南秦作战,文韬武略远超其余兄弟。
西宋当今国主宋离王生有八个儿子、十个女儿。大同历二九七九年五月,太子宋烨忽然暴亡,令人费解的是,宋离王竟然没有再立储君。随着他渐渐衰老,围绕西宋王位继承者的明争暗斗愈演愈烈。
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各位王子背地里纷结同盟,三王子青阳侯宋长孺与七王子长冶侯宋安国秘密联合,两年后已将二王子扳倒囚禁。接下来,他们将矛头指向了威胁最大的五凤侯。
其实,宋清秋三岁就被遣往东梁,此事至不合理。然而,正因为五凤侯是眼中钉肉中刺,必须打倒,同时他们更害怕国主宠爱孙子,可能********为传位者,所以,宋清秋生生与父母分离。
经过十多年的计划,宋长孺与宋安国的机会终于来了,二人手中握有一个杀手锏,那就是诬陷,诬陷的名目就是“谋反”。这个罪名很容易罗织,因为宋清秋身在敌国东梁,一举一动都能被挖空心思,颠倒黑白地安上包藏祸心、勾结巨寇的名目。
于是,年老昏愦的宋离王在谗言的包围中疑神疑鬼,逐渐疏远了五凤侯。他的兵权被剥夺,官职被架空,最终只剩侯爵爵位,困居府邸。
不过,二九九八年十月,东梁对南秦的大规模反击战使阴谋有破产之虞。因为只要宋清秋刺杀了丁猎,成功回国,那么此前的所有谣言都将不攻自破,五凤侯借势复出,绝不是天方夜谭。
青阳侯和长冶侯坐不住了,他们必须有所行动。
他们的行动极为卑劣,四王子彰武侯宋开疆成了杀人之刀!宋开疆是面慈心狠的小人,在三个月前已被拉拢进入青阳、长冶的小集团。
要命的是,宋开疆与五凤侯关系密切,当然,这层关系从他与宋长孺、宋安国结盟之后,就充满了危险。一月十九日,宋开疆以酒宴为名,将五凤侯夫妇骗至府中,在内堂击碎两人的天灵盖。
自武皇宋别离失踪后,宋开疆以西宋第一高手自诩,凶残的本性再也遮掩不住,杀死六弟和六弟媳只是他无数恶行中的一桩罢了。
鲜血溅在摇曳着烛影的屏风上,冤痛之声却无法传出内堂!
紧接着,宋长孺、宋安国迅即领兵闯入五凤侯府,将府中上下一百二十人绑至一个秘密所在,全部屠杀,毁尸灭迹。幸而宋芸窗当时已外出寻觅哥哥,方才逃过一劫。
雨点般的泪滴打湿了宋清秋的衣襟,他从紧咬的牙关间挤出一字一句的话:“任何罪孽都是无法掩盖的,只不过时间长短而已!华总管,我父亲曾救过他的性命,因此,他甘冒奇险潜入彰武侯府,将爹爹的随身信物,一块玉佩,染着血的玉佩偷了出来!”
丁猎戛声道:“之后,他虽跟在宋开疆身边,但还是找机会把这消息告诉了你。华勇,华勇,是条好汉!倘若稍有差池,宋开疆一定会让他惨死!”
“不错,他的确是条硬骨头的汉子!我将妹妹托付给他,非常放心。”
丁猎心中一痛,没有说话。他是东梁大将军,宋清秋又怎能把妹妹托付给自己呢?这一节,再清楚不过。但乍听得朋友这样说,丁猎还是颇为难过。
宋清秋继而说道:“这三个奸贼杀我父母,其实冒了极大风险,没有人可以在缺少真凭实据的情况下,谋杀王国侯爵!所以,我有了报仇雪恨的机会!”
“这个机会未免渺茫了一些,”丁猎隐约猜到他要做些什么,仍然劝道,“清秋,考虑考虑我的话,你我是十五年刎颈之交!五凤侯夫妇既然已经不幸,你又何必再为西宋尽忠?为了你的祖父,宋离王吗?这场祸事,根子就在他身上!清秋,和我一起共创大业吧!统一天下之后,大同世界将万代升平,相信你也是愿意看到的!”
自己最好的朋友,原来是敌国间谍和刺客,起先,丁猎想到此事,就不由抱憾不止。如今,他看到有可能将宋清秋拉到自己的阵营,心里立时一阵激动。
宋清秋却没有理睬,自顾自说:“这个机会是什么?他们不是要我反叛的证据吗?好,我给他们证据!我通过对你武谏,燃烧长生诀本源,真真正正地做出叛国行为。三个奸贼必定欣喜若狂吧!嘿嘿,他们绝对要救我,押送回国,细加审问,录取证据,坐实这惊天冤案!”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到了最后,完全成了嘶吼。
丁猎咬住牙关,紧抓着宋清秋两肩,想让他稍稍放松。不过,丁猎心头也似有一团火在炙烤。
“三贼杀人虽至为隐秘,却不得不提防我在朝堂上横生枝节。因此,他们必然要先亲自审讯我。这个时候,即使身负重枷,我宋清秋拼了这条命,也要他们血债血偿!”
“青阳与长冶,魔武学修为并不低,你要杀这两人,风险不小。何况,宋开疆有八重长生诀的修为,你绝非对手!”丁猎说。
宋清秋冷冷一笑:“我早有办法!我施展九龙拳‘天垂地载’绝技,可以在伤害本源之前完全自我爆燃。阿猎,对你武谏之时,我其实未尽全力,伤及本源不过苦肉计而已,只为了骗过宋开疆这奸贼!”
以九龙拳“天垂地载”的威力,宋开疆都难以全身而退,青阳、长冶几乎可以说必死无疑!
丁猎听得惊心动魄,也终于了解了朋友的良苦用心,但是他很难坐视宋清秋赴死。
他仍在作最后的努力:“清秋,不如这样,这一仗打完之后,我与你一起前去西宋,共同手刃三贼!不瞒你说,我的冰魂心法已达七重巅峰,隐隐窥望到第八重的境界,如若给我一些时间,很有希望破境成功!清秋,你至少要给我一个和你同生共死的机会!”
“我已经说过,复仇只能一人承担,我不打算重复了。”宋清秋道。
接着,他叹了口气:“阿猎,我也得走了,今日一别应当就是永诀。十五年交情,虽死不渝!”
丁猎思前想后,忽然说道:“清秋,九龙拳是火系魔武学,虽然木能生火,但绝非长久之计。我要将冰魂心法的几句口诀说给你听。”
“不行!”宋清秋惊道,“这是丁家祖传的秘要,我绝不能……”
丁猎抬手止住他的话语,“这并不是冰魂的紧要口诀,但能助你领会水生木的玄理,增强长生诀的威力!我自恨无法为你做得更多,清秋,你倘若不想我一生郁郁,就答应这个请求。”
宋清秋闭目长叹,不再推辞。当下,丁猎附在他耳边低声将口诀连续重复了三遍,确定他记住之后,叮嘱道:“依口诀练功,前期进度会很快,以你的天赋,我算你七天回国,只须早晚各修习三次,大可辅佐你长生诀修为精进。”
接着,他话锋一转:“清秋,虽然我的大军,已经坐实有兵变之险,但我一定能扑灭他们。也就是说,萧承河我一定要打垮,南秦我一定要吞并,西宋也难逃灭国命运!清秋,是不是到了最后,你我要兵戎相见?”
宋清秋无声一笑:“阿猎,西宋毕竟是我父母之邦,你若率军来攻,假使我复仇成功而未死,那只有誓死周旋。不过,我已料定,你此战已不可能获胜,我昨夜劝你退兵,说的都是真心实意的话!因此,我也不介意华勇将兵变的消息透露给你。”
丁猎眼皮一跳,宋清秋的淡然使他对自己忽而有了一丝怀疑,难道此战真不可为?不过,这怀疑一闪即逝,他的意志又变得无比坚定。
可是,两个十五年的好朋友,最终会成为沙场相斫的死敌?这又是命运一番多么残酷的播弄?
如果这场战争,真能轻易摧折十五年的友情,那么假设五凤侯夫妇没有被暗算,宋清秋岂不是真要行刺丁猎?以两人间的推心置腹般的信任,他要得手,其实不难。又假设华勇没有折断令牌,丁猎是否也将置宋清秋生死于不顾,不去寻找他的下落……
友情这种东西,或者说感情这种东西,在世事的压力达到一定程度时,也许都会不值钱吧。但如果没有这些“不值钱”的感情,人类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话已说完,两人洒泪而别。宋清秋紧握双拳,顶着戈壁滩的烈日,踽踽独行。他已抱定必死的决心,什么事都不可能阻挡他的复仇计划。
丁猎则呆立在山腰上,想让自己极快清醒,眼前的大事容不得半点马虎。然而,他总是会想到宋清秋和怜奴,令自己叹息不绝。
此时此刻,他心中翻来覆去地说道:“如果我不是东梁大将军,那该多好。”
“如果我不是东梁大将军,那该多好……”
当然,这也仅仅是一时感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