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皇宫的路上,刘凡坐在马车里,马车前后左右被几个刘氏族人护着,那几人身上早就被大雨淋湿了,刘凡看得都有些过意不去,却又无可奈何,心知他们是再怎么说也不肯回去的,心里骤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富贵,阖族跟着水涨船高!
在东方这个以宗族为纽带的社会,一个人从某种意义来说并非只是单独的个体,而是族群中的一份子,族群将族中的人连在一起,密不可分。无论什么时候,宗族都是你的后台!在乡下,往往是一人滋事,全族提着家伙儿出头,若是谁家姑娘嫁出去受了欺负,亦是阖族出马,一起讨还公道!所以,若你富贵之时,想要翻脸不认人,怕是没有想的这般容易。犹如这大明朝的清官,想要举贤避亲,想要两袖清风且任何事都要做到公事公办,怕是比登天还难。首先,你就要做到无情无义!当你的亲族,你的故旧,那些曾经与你休戚与共的人寻上门时,你必须将他们拒之门外,你的父母、兄弟手足、甚至是自己的妻子儿女,你都必须对他们做到冷酷无情,你必须忍受所有亲族的指摘,想要成为清官,最首要的就是成为整个宗族的叛逆。
刘凡想到这里,不由微微一叹,这种社会关系谈不上好,但也绝不能说不好,就比如现在,刘凡就被狠狠地感动了,他透过车帘子,身体固然是在这温软舒适的车厢里,可是眼前所见的却是暴风骤雨,和这电闪雷鸣之下一个个淋成了落汤鸡的身影,他们没有抱怨。只认为这是理所当然,冰凉的雨水和瑟瑟的冷风透过衣服的缝隙透入身体。甚至时不时会打个激灵,却也没有阻止他们的热诚。
看到这一幕,刘凡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大恩大德定要报答!便是被千夫所指,也绝不能让他们寒心。自私也好,犯错也罢,本来这世上的不公平就已经太多,也不怕多我刘凡一个!”
叹了口气,放下帘子。刘凡闭上双眸,脑袋一片空明,或许有许多人在这个前往殿试的道路上,也曾和他想过同样的问题……
到了午门,已有不少贡生在此等候了,可是此时并没有太监来宣旨,所以有不少老实的考生只得穿着蓑衣冒雨在午门外候着,刘凡掀开帘子想要下车,族人们却是拦住他,打量了那些贡生们片刻,肯定道:“少爷就在车里宽坐,等宫里来领人了再进去。”
刘凡想想也是,那些贡生们毕竟是初次来到皇城,不敢坐在车轿里是怕亵渎了神圣的宫城。可是自己这样的老油条,若是还和他们厮混在一起,那只会显得他刘大少爷很没有前途!反正宫里也没说不准在午门外坐车,难道非要去淋成个落汤鸡才能算庄重赤诚?
于是他便在车里等待了片刻。终于有太监冒雨匆匆而来,到了门洞。手拿敕命,高呼道:“请今科贡生入保和殿觐见天颜。今日大雨如注,陛下不忍各位贡生冒雨入宫,准诸位宫中坐车轿而行。”
这些贡生早就淋成了落汤鸡,听闻旨意,顿时满是感激,纷纷道:“陛下圣明。”接着一个个坐回自己车轿去了。
刘凡心里却是想笑,圣明谈不上,不过是一个笼络人心的小手段而已,表示一下天子的爱才之心,你们倒是一个个感激得热泪盈眶了,你们若当真晓得当今皇上是什么人,怕这圣明二字未必敢说出口啊。
此时刘凡的马车已经率先进了门洞,只是这车夫却不得入宫,里头自有太监接了他的差事,驾着刘凡的马车往保和殿的方向驶去。
雨幕中的皇城一尘不染,空中的薄雾升腾在半空,隐约可见那泛着红光的琉璃瓦和剔透的汉白砖,使刘凡宛如置身在仙境一般,只是这样的“仙景”,他却没有太多兴致去欣赏,毕竟来过了不少次,第一次来的时候刘凡也是着实震撼了一把,可是来得多了,就麻木了。
马车到了保和殿的外面,这保和殿外有三十二石阶,通过石阶才可进入正殿,因此必须步行,刘凡看了看外头的倾盆大雨,心里苦笑,看来这淋雨还是免不了了,他不由笑着对驾车的太监道:“公公,能否借把伞来,学生这可是新衣,淋湿了怪可惜的。”
这公公脸上古板,显然不想和刘凡套什么近乎,没好气地道;“圣旨里并没有说宫中可以打伞。”
宫中打伞是有忌讳的,就是寻常太监遇到下雨也必须冒雨前行,因为这伞和华盖相似,头顶华盖,莫非你还想造反不成?
不过这公公虽然冷言冷语的回答了刘凡,但是待他回过头来看了刘凡一眼之后,却是呆了一下,显然是认出了刘凡,那脸上的刻薄顿时消失不见,立即凑上来,笑嘻嘻地道:“原来是刘会元,奴才真是该死,有眼不识泰山,竟是差点冲撞了您老人家。”
刘凡左右张望,心里说,这里除了我之外,莫非还有个老人家不成?自己年纪轻轻怎么就成了老人家了?他要是知道,在这里,三十来岁的章康早已经成了许多人的老祖宗,估计心里多半就平衡了。
这公公也有些为难了,让刘凡撑伞?也不妥!可是这刘凡和宫里的关系很深,和陛下的关系自不必说,便是和章公公那也还算热乎,若是这时候这姓刘的跑去说上一两句坏话,他这样身份的太监随手就可以被人拍死。
犹豫了一下,这太监果断地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咬牙道:“刘会元,外头这么大的雨,您老人家今日又要殿试,切莫着凉了,宫里的规矩是不准打伞的,奴才这件外套便给刘会元挡挡雨吧,刘会元不必客气。”
其实刘凡还真是不懂什么叫做客气,居然理直气壮地接了他的外衫,看了这只穿着一件**在风雨中冷得瑟瑟发抖的太监一眼,心里只是感叹道:大丈夫果然是不可一日无权啊!若是这太监不畏本少爷的身份,这一次只怕也得淋成落汤鸡了。
刘凡双手将外衫举过头顶,遮着自己的脑袋连忙朝保和殿冲去。
却说这时候,后头来的贡生们看到外头的大雨,再看撑着衣衫冲向殿内的刘凡,便也忍不住问驾车的太监:“外面下雨,能否借公公衣衫一用?”
可气的是,这些太监却是火冒三丈,噢,你们是人,杂家就不是人啦?你们不就是贡生嘛!有什么了不起?中了进士,那也不过七八品的小官儿,在宫廷里连屁都算不上,杂家割了卵子进宫来,就是给你们驾车、脱衣衫给你们当伞用的?真是岂有此理!
太监们一个个黑着个脸,朝这些不懂人情世故的家伙们回以冷笑,随即便是冷嘲热讽:“这儿可不是外头,借衣衫?衣衫能借吗?你借得起吗?”
贡士们觉得自己受了侮辱,自然听得出这些太监的嘲讽,便忍不住捶胸跌足道:“方才那人不是借了衣衫去遮雨?他可以,为何学生不可以?”
太监们的标准答案只有一个:“人家是会元,你也是会元吗?”
于是乎,这些同年们在还没有相互认识的时候,大家便对刘凡有了不少的认识。
既然如此,吵闹也是无用,大家只得继续冒雨,一个个如断线风筝一样狼狈地朝着保和殿冲去。
保和殿里,八个阅卷官早已等候多时,此时天子还未出现,读卷官们各自站在案牍之后,而这殿里也已经摆放了百来个案牍,上头都有笔墨纸砚,亦有沏好的茶水,周遭有数十个太监屏息而立,刘凡进来的时候,身上的衣衫并没有浸湿多少,只是衣袖沾了些水,他随手便将那太监的外衫丢到一边,当先上前,给诸位读卷官行礼道:“学生刘凡,见过诸位大人。”
八个读卷官的脸上带着几分严肃,冷淡地点了点头,就算是承了他的礼,也并不和他说话,倒是边上有个太监朗声道:“贡生刘凡,赐甲排一号坐。”
殿试的规矩,刘凡早就打听得差不多了,这些读卷官们这般冷着脸对他,倒不是因为和他有仇,一方面是为了避嫌,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显现出读卷官的威严,刘凡也没说什么,便乖乖地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片刻,其他的贡生也都纷纷到了,这些人就显得狼狈多了,衣上的雨水用力一拧都能拧出一盆水来,一个个冷得瑟瑟发抖,看着一身干爽的刘凡,心里很是嫉妒。
大家一个个给阅卷官们行礼,阅卷官们皱眉,这个时代毕竟没有天气预报,也没有想到今日会有大雨,如今考生们都淋成了这个样子,怕是不宜考试啊,这时便有阅卷官站起来,叫了个太监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这太监会意,急忙去了,过不多时,那太监去而复返,朗声道:“请诸位贡生移步到偏殿,换一身干衣衫。”
众人如蒙大赦,倒是令一直在幸灾乐祸的刘凡颇为失望,不免腹诽了几句:“原来还能换衣服啊,真是可惜,若是让他们就这样湿淋淋的考试,那才有趣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