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可馨病重,连生心急如焚,命华见离等人日夜侍奉在侧。周可馨却一反常态,将所有医生请出坤宁宫,坚决不服任何药物。
连生不解,问道:“华见离是当世最好的大夫,皇后缘何讳疾忌医?”
周可馨笑了笑:“皇上既通医术,又通佛理,俗话说得好: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臣妾的病,自己心里有数。这次疾至,是在臣妾梦中突如其来,是冥冥中的定数。死生有命,三十五年前,皇上已经将臣妾从鬼门关拉回来一次,臣妾才能有幸陪在皇上身边这么些年,该知足了。凡缘总有尽时,强求实无裨益。臣妾如果按华大夫的药方服药,要是不见效,皇上不免心生厌恨,迁怒于华见离和诸位御医,臣妾不忍见之。”
连生不觉潸然泪下,默不吭声。
次日,群臣请求祈祷祭祀。连生准奏,率领群臣亲自在太庙斋戒、诵经祈祷。
周可馨召见马翠儿、郑依玲,说道:“姐姐命不久矣,我死之后,你们要好好侍奉皇上,姐妹之间相互宽容、体谅。皇子们的事情,由皇上安排决定,切莫扰乱他的心神。我们三人侍奉皇上最久,也更了解皇上秉性,他这一生,筚路蓝缕,终成大业,十分不易。皇上是位明主,我等莫做乱臣贼妾,败坏皇上威德。”
马翠儿哭得泣不成声,说不出话来。
郑依玲拉着周可馨的手,哽咽道:“姐姐,我能如愿嫁给皇上为妃,此幸一也;能与皇后姐妹一场,此幸二也。我有心侍奉皇上,却无能培育皇子,幸亏姐姐帮我,成林、成朴才得以成才。姐姐放心,我对天发誓,将来谁对皇上、皇后不利,我就算拼了性命,也要他永生不得安宁。”
周可馨笑道:“你啊,还没明白皇上赐你‘宁妃’的涵义,别动不动就让人不得安宁罢。”
马翠儿、郑依玲都破涕为笑。马翠儿道:“翠儿愚钝,但以后和依玲姐姐一道,谅谁也不敢欺负我们。”
“好是好,可我担心的是你们联手欺负别人。顺妃、惠妃在宫中无亲无故,你们要多多照顾体恤才对。”
“嗯!”马翠儿和郑依玲都点点头。
周可馨命两人退下,把王羽婷、李碧瑶、蒙菲儿叫至床前,说道:“你们来宫里时间也不短了,可惜姐姐每日操持宫里琐碎杂事,很少陪你们,你们可怪姐姐?”
蒙菲儿道:“皇后待我们如亲姐妹一般,我们心里万分感恩。”
“你们还年轻,皇上又无意多纳嫔妃,所以姐姐希望你们能多解皇上纷忧,也莫与宁妃、贤妃争宠,姐妹同心,后宫才有安宁,你们愿意么?”
王羽婷、李碧瑶、蒙菲儿都噙着泪,点头道:“愿意。”
周可馨欣慰地笑了笑,将众皇子叫来,叮嘱道:“自古皇家多手足相残之事,皆因贪私忘义,徒遭天厌,遗臭万年。你们当多读圣贤之书,深悟其义,好生辅佐皇上、太子,勿生是非,知道么?”
连成林泪流满面道:“母后放心,我们承母后教诲多年,不敢行不忠不孝之事。”
“成棣,成梓、岐梅都在云南领兵,皇上嘱你筹办粮草,事关朝廷大局和云南百姓福祉,更关系三十万大军性命安危,娘命你明日赶赴汉阳,不得有误。”
“回母后,筹办粮草儿臣已托付盛成铭,定无大碍,儿臣要侍奉床前,略尽孝道。”
“胡闹!娘的话你不听,国家安危你不顾,算得上忠孝吗?”
“母后……”
“不要再说了,你是要气死娘吗?出去!”
连成棣不明所以,涕泪纵横,死活不愿离去。
“太子,把他轰出去,他明日不去汉阳,就不是我儿子。”
连成校也惊诧不已,求情道:“四弟想留守母后床前,也是人之常情,母后……”
周可馨激怒攻心,咳嗽几声,嘴角已流出鲜血来。众皇子大惊失色,太子忙端来温水,用汤匙舀了给周可馨喂下。连成林怕周可馨横生变故,急忙跑去太庙通知连生。
连成棣惊骇不已,伏地磕头后,退出殿外,跪地谢罪。
连生听闻周可馨病情陡然加重,慌忙赶回坤宁宫,见连成棣跪在殿外,问道:“老四,怎么回事?”
“儿臣该死,惹母后生气了。”
连生瞪了连成棣一眼,抬步进屋,见众皇子都跪在床前痛哭,他上前拉着周可馨的手,见爱妻面容憔悴已极,气若游丝。连生心疼地问道:“馨儿,哪儿不舒服?”
周可馨听见连生叫她一声“馨儿”,不觉心头一暖,却又悲从中来。
“连郎,明天打发成棣去汉阳筹办粮草,军中大事要紧。”
“你……就为这事生气?”
“你依是不依?”
“依!只要你能安心调养,朕什么都答应你。”
周可馨向众皇子摆摆手:“你们先下去吧,娘有几句话跟皇上说。”
“是!”众皇子磕头退下。
“皇上,来,将我抱在怀里。”
连生依言,脱去鞋子上了床,将周可馨紧紧偎在怀中。
“连郎,还记得我爹爹走的那夜,乐斋先生和我谈起轮王七宝,他说玉女宝有八个特征。我现在回想起来,除了未能帮你生育众多健康子嗣外,其他七条我做得还不错吧?”
“不是不错,是非常好!生育子嗣你做得也非常好。忠孝之子,一个就足矣。何况你还帮着抚养了连岐梅、连成林、连守谦、连成枢,又为朕生下长公主连汐桐。历朝历代,若论皇后懿德,馨儿可算是第一人!”
周可馨害羞地笑笑,轻轻咳嗽道:“瞎说,我哪有那么好。只是家门不幸,独我余生,这些年便只为连郎活着,每想到能帮你实现使命,心里就算有天大的委屈,都能散了去。其实,你娶依玲,欺负翠儿时,我都曾偷偷哭过,心酸如糜。后来我想明白了,爱,不是要你全身心来待我,而是要我全身心待你,谁让我今生爱的是救度天下人的大医王呢?乐斋先生说得对,不只我需要你,中州百姓还有依玲他们,都需要你,我不能太私心……”
周可馨说了太多的话,神气虚耗,咳喘不止。
“别说了,馨儿,是朕愧对你……”
连生听得动容,眼中滚落两行愧疚的泪儿来,他自问成婚之后,原来并非是他在照顾馨儿,而是馨儿全身心地在照顾自己,所有的幸福与安宁,都是怀里这个女人牺牲自己,一针一线织就而成的。
“不,连郎,听我把话说完。太子敦敏,是忠孝之人,切勿擅言废立。今后,馨儿求您选贤与能,兼听忠言,让皇子皇孙、文武群臣和天下百姓,都能有所依靠……还有,您自个儿一定要好好的,知道么?”
连生将头与周可馨紧靠在一起,一边点头,一边无声哭泣。
“想说什么就说吧,你的连郎就这么一直听着,天荒地老,能听着你说话,就不会寂寞!”
周可馨长叹一口气,仿佛用尽最后的力气,轻轻说了声:“连郎,谢谢你!”
“什么?”
“来生我还做……你的妻……”
连生低头一看,周可馨面带笑容,像孩童进入睡眠一般,神态轻松安详,再无忧愁与疲倦,嘴角挂着一丝笑容,神秘而优雅。他右手轻抚着周可馨的脸庞,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突然感到格外的冰凉,心里便“噗通”一下,如堕入寒泉古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仿佛三魂七魄已有一半被抽离出身体,天地旋转,他已无力支撑。
“馨儿?”
周可馨带着笑容,却一动不动。
连生突然明白过来,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已在天国微笑,凝望他的一举一动。
连生抬起头,任泪水狂涌,哽咽地唱道:
伊人静,梦初醒,纱窗外朱颜曾映。残香未冷偏弄影,月落时一般孤另。
睡海棠,娇容莞,恨不能执子手中看。冰心碎落千杯盏。饮罢穿肠散,五湖泪流干,恁天冬岁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