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湖县丞陈戏古得知四皇子连成棣到了芜湖,因忙于赈济灾民、组织抢修河道工事,派他儿子陈懋迎接,带连成棣去芜湖各处粮仓支粮赈灾。芜湖有四处粮仓,甲、乙为大仓,存粮各五万石,丙、丁为小仓,存粮各一万石。连成棣、道衍、陈懋等人到了甲乙仓一看,发现粮食并不满仓,便找来粮长讯问。
粮长名叫康名远,坐在轮椅上由人推来,向连成棣等人低头施礼道:“罪民康名远,因身体残疾,不便行跪拜礼,万望见谅。”
连成棣看着陈懋道:“怎么回事?”
陈懋回道:“此人因倒卖官粮,被挑断脚筋、割去膝盖,皇上命他依旧看管粮仓,一来将功赎罪,二来好使得见者引以为戒。”
连成棣问康名远道:“仓粮缘何不足数啊?”
康名远回道:“回殿下,前几日上缴京师一万石。”
“运粮凭证呢?”
康名远从怀里掏出一张纳粮凭证来,交给连成棣。
连成棣一看,疑惑道:“这不明明写着一万一千石吗?你怎么说一万石?”
“殿下有所不知,凡上缴达粮库,皆须预留部分运耗。”
“芜湖至金陵不过一两日水路,怎么会有一千石的运耗?”
“这可说不好呢,每年各地州府需到户部核对,才知道最终有多少运耗。”
“荒唐,你是粮长,负责运粮点,多少运耗还需与户部核对后才知道吗?入国库前用称一幺,便已清楚无误。”
康名远嘿嘿一笑,低头道:“殿下批评的是。”
连成棣道:“你去准备粮仓账目,我们稍后要查验,灾期不比平常,粮米、大豆必须事事分明,精准无误。之前被各处借支的,尽快催回,有欠租赋的大户,强制征缴。”
康名远点头称是:“殿下如无其他吩咐,小的就去准备了。”
“去吧。”
康名远走后,夏原吉道:“殿下,小臣一年前在芜湖丈量鱼鳞图册时,康名远已是粮长,查出了私卖官粮之事。”
连成棣不明白其中底细,问道:“他现在还敢?”
“官仓之粮,一为上缴国库,二为灾情所备,遇到米贵时,粮长常偷偷私卖,待丰收年景米贱时再收些回来填补亏空,只要账目是平的,当地官员多数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为什么?”
“大旸国制,以交粮大户为粮长,这些人都是地头蛇,官员开罪他们,他们便想方设法逃避田赋,或者延迟送粮进京,多方暗作手脚,阻挠官员们办差。”
“有这种事?你们把甲乙仓的支粮筹码都拿来,我要亲自查验。”
“是。”陈懋领命下去,不一会儿拿来两百根放粮筹码,每根十石。
“对照放粮表,着人清点,看仓库里的粮米能不能合辙。”连成棣吩咐。
周铸、杨士奇、夏原吉、邹师颜、陈懋等人便分区负责清点,最后统核,发现少了一千五百石。连成棣大怒,命人将康名远叫来,叱问道:“少了一千五百石粮米,叫狗吃了?”
康名远没想到这位皇子殿下如此认真,竟然将粮仓里上万石粮食一一清点,吓得浑身直哆嗦,辩白道:“殿下息怒,那一千五百石粮食由其他小仓支借去了,晚些时候就送回来。”
“哪个仓支借的?”
“哦……丁仓,不是,丙仓。”
“究竟哪个仓?”
“两仓都有。”
“各支借了多少?”
“这个……小臣一时也记不清楚,等到戌时收回筹码,就知道了。”
连成棣死死盯着康名远,见他双眼闪烁躲避,肯定是心中有鬼,说道:“行,我等着。”
康名远战战兢兢退下。
道衍道:“殿下,我和郑如诲去丙丁仓守着,免得康名远有蛊惑。”
连成棣点头应允。
戌时一到,康名远拿着三百五十根放粮筹码过来,讪笑道:“殿下您看,这就平了。”
连成棣一声冷笑:“康名远,你因倒卖官粮被挑断脚筋、割去膝盖,居然还不知悔改!这一百五十根筹码根本不是从丙丁粮仓取回,而是你放粮私卖,从源丰米行取回来的!”
一听这话,康名远顿时脸色煞白,心知已瞒不过去,呜咽着求饶命。
连成棣仰天长叹道:“谁能想象,一个因罪受罚,肢体都残了,面容已毁了,仅存半条人命的人,竟然还不愿意停止作恶,仍然在盗卖官粮!陈懋,今天本皇子就替你爹行令。来人,当场正法,头颅悬在粮仓门口十日,以儆效尤。”
陈懋、郑如诲依命行事。
随后,连成棣又命周铸、杨士奇、夏原吉、邹师颜按账目,通知当地欠租的大户前来粮仓商议赈灾之事。乡绅大户们一到,远远看见高悬在仓库门口的康名远首级,无不胆战心惊。
连成棣高声道:“国家有难,偏有这样的小人从中发国难财,趁米价贵,私卖官粮,放着上万难民的性命于不顾。这样的人,杀一个,大旸就太平一分。”
芜湖乡绅大户见得此情形,知道连成棣是个狠角色,纷纷表示一日之内缴清租赋,并愿意拿出部分粮米、银子捐给县衙,共渡难关。
诸事办妥,连成棣与陈戏古在县衙相叙。
道衍问道:“陈县丞,据我所知,皇上多次下旨蠲免各地田租、赋税,何以洪灾一到,全国灾民却有三十万之众?”
陈戏古道:“宏启元年,皇上深感‘版籍多亡,田赋无准’,派遣国子监贡生一百六十四人前往苏、松、嘉各地核田亩,定赋税。造黄册,按人丁征劳役,造鱼鳞册,按田地征租赋。普通百姓之家,人丁不少,可田地不多,只能向富绅家租作,富绅加重其租,他们还要服更重劳役,是以入不敷出。洪灾、旱灾年景,流离失所是常事。各地粮长负责征粮、送粮,粮长由大户兼任,别的大户往往暗中贿赂粮长,减免自己的田赋,其中亏空,粮长们又以各种名目,从普通农户中加征弥补,进一步加重了平民负担。皇上多次蠲免各地州府租赋,其实得利的仍是大户豪绅,平民田地少,所惠极微。”
“可大户田地多,赋税交得也多,何以国库余粮不足?”
“据老臣所知,大户田地除贿赂粮长以逃避正常租赋外,还贿赂当地官员,将之纳入侯爵、学监的还官田、书院田之下,以逃避租赋。”
连成棣听得怒愤填膺:“为一己利,如此钻营奇巧,奸弊百出!”
陈戏古摇头道:“相比之下,高邮、太平、苏州、杭州等地还是好的,高邮知府卢胜乾、杭州知府周贵桥、苏州知府赵艺群,都熟悉经济,又是皇上亲任之人,下面的县丞、参事不敢轻易糊弄。太平知府周炜是周定己将军之子,律己甚严,杀伐果断。因这几地不乱,才勉强撑起大旸半个粮库。我听说金华、广东、黄州一带,平民流离失所,已经闹到愤而作乱的程度了。去年广西数万瑶民作乱,谁说不是官绅之责呢?”
连成棣道:“谊蓉,你与阮弼等人商议商议,先从安庆一带征买粮米,待我去金华考察之后,与你在安庆会合。”
“相公放心,我已通知阮弼,定倾斋号之力投入救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