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天一伏诛那天,连成校、连成棣去狱中看望,为他送行。任天一突然“清醒”过来,叹了口气,说道:“我和你们父皇在横涧山相遇,当时有个道长要我和唐岱年去山中杀你父皇。那是我此生最神奇的一天,亲眼目睹你父皇降龙伏虎,惊为天人,从此归心,誓死效命。我后来想,要是唐岱年当日没有率先跪地投诚,他可能就不会死于蔡诚大牢,我也不会死于今日。然,命运就是如此可笑。当我拿到郑宇化的书信,穿上龙凤黄袍时,一瞬间,真的以为命运之神开始青睐我这个落草蟊贼了,却原来是镜花水月,海市蜃楼。”
连成校、连成棣都沉默不语。任天一接着道:“这两天我想明白了,所谓利欲熏心者,就是我!我甚至没认真考虑过,就算我刺杀连生成功,当上了皇帝,我能不能比连生做得更好呢?私下里,会不会有其他野心勃勃的人正谋划着杀我代之呢?”
任天一指了指酒壶:“哪一壶是毒酒?”
连成棣不忍骗他,说道:“两壶都是。”
任天一哈哈一笑:“想得周到!连生有你们这样的儿子,天下就应该由他来治理。”他端起酒壶,突然眼光一闪,说道:“我此生无子,皇上多次责骂是因我无端造作杀业所致,不止我,鲍有幸、林茂生都曾杀降,鲍有幸也至今无子,林茂生只得林冒一子。这是报应,以前我不相信,现在信了。太子殿下,您能否看在老夫为大旸出生入死的份上,好好照顾我女儿任瑟芬?”
连成校感到任天一眼中充满了期待,仿佛垂死之人于黑暗中发现的最后一缕曙光,他不忍心拒绝,点头道:“我答应你!”
任天一微笑着点头,眼中噙着热泪,端起酒壶喝了几口,随即双手抱紧肚子,浑身抽搐,张口喷涌出几股黑血,倒地身亡。
连生早朝时拿到章泽权对户部、大都督府和各地布政使司任命的草拟名单,想着找贾承平商议,不想下人回报,贾承平重病在床,已不良于行。连生下了朝,忙去贾承平府上探视。
贾承平见皇上来了,挣扎着要起身,连生上前将他扶好,示意他靠躺着即可。
连生道:“朕封你为诚意伯,伯爵、食禄诚意都不足,唯独朕的心,是实心实意的。朕自圣女教起兵,少有人知道圣女教教主罗翠花还有个师尊,他羽化之前,付朕心印,又嘱托罗翠花等人尽心辅佐。朕也是后来才知道,你在赤松山所遇见的道长卓方,就是圣女教师尊冲虚仙人。因着这层关系,我虽不敢正式任命你为丞相,却事事愿意听你的意见。你这个人啊,说话不懂拐弯,得罪的人不少,但忠心可嘉,光明磊落,宵小慑服。你好生调理身体,朕很多事情还须依赖你呢。”
连生与他道尽背后秘辛,贾承平感动得热泪盈眶,哽咽道:“老臣此生能遇见明主,功成身退,死而无憾。臣的身子骨臣自己清楚,已是油尽灯枯,时日不久矣。”
连生宽慰道:“你莫说丧气话,会好起来的。你看如今朝中,谁堪委以重任?王可义还可重用否?”
“王可义德高望重,功勋卓著,能调和诸将。”贾承平点头赞许。
“他数次加害于你,你还能为他说好话,难得啊。”连生沉吟片刻,问道:“汪仲山如何?”
“此人有宰相之才,却无宰相胸怀。譬如殿柱,若以小材立之,久则倾覆。”
连生点点头,问道:“章泽权如何?”
贾承平遥遥手:“丞相就像是驭车的马夫,章泽权这个人,弄不好会把马车驾翻。”
连生叹气道:“王可义离朝已久,朕原想任章泽权为丞相。”
“老臣是由衷之语,皇上若决心已下,但愿臣所说的不会成为现实。汪仲山、章泽权确实不是丞相之材。”
“要是你能帮朕再处理几年朝政就好了!”
“臣疾恶太甚,又不耐繁剧,恐辜负皇上所托。天下何患无才,惟请皇上悉心求之。不过,臣过身之前,倒是还能为皇上办一件事。”
“哦?说来听听。”
“请皇上命章泽权安排御医为臣诊病,这样臣死的时候,也能拉着车夫一块跳下车了。”
连生尴尬地一笑,说道:“你好好调养,别操心太多……朕随你的心思办吧。”
贾承平点头谢恩。连生走后,贾承平命人请来连成棣,抱歉道:“老臣冒然建议殿下婚事,实在该死,只是殿下生在王家,当思天下不易,理应为你父皇分忧。不知道老臣能否活到喝殿下喜酒那一天。”
连成棣默然无语。贾承平又道:“道济和尚有不世之才,殿下不妨劝他还俗,留作近臣。”
连成棣知道贾承平说的都是忠言,拉着他的手,点头道:“先生放心,我明日即去宋府提亲。”
贾承平微笑着点点头:“英雄不负天下志,光阴易老少年头。愿殿下好好珍惜,多多保重。”
章泽权听说连生指定由他安排御医为贾承平诊病,心里奇怪,便召见陪同连生去探视贾承平的太监云奇打听,得知贾承平对他的评价是“能驾翻马车的车夫”,心中大怒。
云奇道:“皇上命中丞安排御医,想必是希望能缓和一下您和贾先生的关系,还望中丞体谅皇上的苦心。”
章泽权冷笑道:“一定一定。”
五日后,贾承平由人搀扶着去御书房向连生禀报:“章泽权带着御医来探病,老臣服食御医所开的药之后,反而更加不适,精神已不济了,臣恳请皇上开恩,准老臣回归故里,叶落归根。”
连生明白贾承平话里意思,含着泪点头道:“先生好好休息,朕明白了。”
“臣已行动不便,可否命汪仲山、御史台涂节随臣回府,沿途照看?”
连生随即命人找来汪仲山、涂节,护送贾承平回府。
路上,贾承平道:“章泽权带着御医为我看病,御医开了药方,我照单抓药回来煎服,喝了三天,觉得肚子里好像有一些不平整的石块挤压在一起,十分痛苦,你们摸摸看。”
汪仲山、涂节不忍违拗,伸手一探,果如其言。
贾承平苦笑道:“我这条老命,没死在王可义手里,倒死在章泽权的几付药里了。你们都是浙西文人出身,与老夫相熟,李钦冰、张起敬、钱三江,皆是前车之鉴,日后与章泽权共事,可要多个心眼啊。”
汪仲山和涂节明白贾承平所指,齐声应承。贾承平便与两人道别,两日后从金陵回到青田,自知时日不久,便交代好后事,趁精神尚好,给连生写了一封长信,对他儿子贾琏道:“我死之后,马上将信送到皇上手上,片刻都不可耽误。”
一个月后,贾承平溘然长逝。连生接到贾承平家人送来的书信,哀痛不已,称其“遇急难,勇气奋发,计画立定,人莫能测,吾之子房也”。随后连生把连成棣叫进御书房,说道:“该向宋府提亲了,贾先生临终前的心愿,竟是问朕:你和宋谊蓉成婚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