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不开故土,不愿意成为农民工的农民是认了命的,如果是年轻农民,基本上就颓废。年轻有为而不为,死守着几亩十几亩土地,这样的年轻人可不就即颓又废。没有农民工经历的农民是老农民。这样的人意识里基本上都保留着封建迷信。动土、婚嫁、来年土地上的投机,这三样农民一生中最大的三件事,临行前基本上都要请先生给看看,买个心里踏实。世事无常。同一个人,问同一件事,即使八方的各路先生都请教了,也一定是多少嘴多少种说法。正因为世事无常,真正灵验、解惑、破了邪乎的少之又少。然而,一代代人走过来,农人们依然或轻或重迷信阴阳先生。动辄问先生的没有,舍得在先生身上花钱的可不少。凡是问先生的人,无论他们在日常生活中表现的多么坦荡泼辣,就问先生这件事来说,他们是虚的,精神发虚。明明是自己精神发虚,非得将问先生说成是讲究,好像动土、婚嫁时不问先生或者说不请个先生看看,就不讲究了。不讲究,这三个字从老农民嘴里说出来,口气令人听了好像自己破坏了先辈的规矩。不讲究迷信,确实没人笑话,只是一旦遇上不幸事,自己本来就心里发虚,加上周围人的抱怨式的嘲笑,不幸之人肠子都悔青了。太过讲究,事无巨细地让阴阳先生解惑,人们会明目张胆地笑话揶揄、风凉话刮不停。总之,农村就是大杂烩。成为农民不是农民的选择,是他们自幼缺乏学习知识文化心性,长大后又没有奋斗心劲的没落结果。他们不是志同道合的一路人,耕种着各自的土地,没有共同的事业,也就没有共同的明天。如此,同村的农民之间就有了相互揶揄、说三道四的闲情。
入耳的下贱闲话听多了,吴家二老顶不住了,哪怕他俩没有听到多少关于吴家的闲话,内心里也有了“做贼心虚”的虚。阴阳先生就有这么些个好处,全心全意听来人诉苦,不会将来人的苦楚不幸泄露出去,自身也不会嘲笑来人,更不会对来人耍架子动态度,最后一通大道理解说得来人内心豁然开朗。若不是碍于面子,来人势必要五体投地地给先生磕头答谢。夏丽萍清楚,即使先生解不了吴家的邪乎,自己几十年积累的满腹苦水也必需倒向阴阳先生这么个角色。
吴家二老第一次讨教的阴阳先生是货真价实的先生,是先生中的卧虎藏龙。而夏丽萍却是信徒中的吝啬鬼,一分钱的良心也没长。
正是听闻乡里的瞎眼老太婆给人摸手相分文不取,对事成后的还愿更是一毛钱的心思也不讲究。吴家二老才决定从这个不赔本的买卖入手,让瞎眼的先生给摸摸手相,破破吴家的邪门水。之前,夏丽萍不信先生,对上帝的信仰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就她此刻的心里,也是对阴阳先生这个民间一直流传的不科学讲究,充满了怀疑。在她的印象中,阴阳先生这门营生纯粹就是为了欺骗愚昧的老百姓,是愚昧之人通过此来达到心灵的慰藉。毕竟就每个人的阴私来说,没有比阴阳先生更合适更可靠的倾诉对象了,凡是人都需要最为真诚的心灵沟通。而自古农人就是文盲的代表,即使社会已经进入全面的现代化,即使中国文明已经引领世界,大多数农人也只是有着小学文化的文盲。无知无识加上长期浸淫在自私自利的田园谋生的狭隘环境中,他们的心灵基本上是空虚的,只会用自私自利的唯利是图来填充内心。若没有乡镇级领导干部定期入村检查,大多数农民甚至自家宅院依傍的水泥巷道也懒得清扫。
就农人来说,知识并不宝贵,俗语说得好,“庄稼活不用学,别人干啥你干啥。”所以没有必要计较农人是小学文化程度,还是大专文化程度,哪怕肚里一滴墨水也没有,依然可以成为一个庄稼好把式。然,正是这种思想害了中国农人。缺乏知识,让他们不愿意走出去长见识。除了自家的庄稼收成,外面的任何事也入不了老农民的心。老农民,中国最后的酱缸蛆。他们的理想乘以梦想,也就等于庄稼好的收成。无知无识,生活空间狭隘,加上自私自利的土地私有谋生手段,一旦他们命途中的坎坷、艰难、灾难浮出世道,即使坚信了世事无常的真谛,他们也会抱着侥幸的心里去烧香拜佛求神打卦,以充实自己失落的精神。
事实上,在农人的心里,除了自己或者子孙后代能够坐拥城里人的楼房轿车的金钱富足生活,神鬼科学正能量他们统统不信仰。但凡成为老农民的,内心里都有一种传统的根深蒂固的认知:一旦在学校里被证明自身没有吸收文化知识的强大天赋,中学时代便辍学,那么自己成龙成凤,活出个人样来的时代也就丧失了,以后也就是碌碌无为的老农民;农民的正经事在土地上,曾经有过甚至依然存在的雄心壮志,只能寄希望于子孙身上;农民不是干大事的人,报效祖国,实现自我价值,通通跟农民无关,养家糊口讨个好生机才是正经事。因此,科学解决不了的疾苦,农民便求神打卦。求神打卦的目的无非是实现小我的平安与财富。
城市化是万众一心的民(农民)心所向,即使政府倾向于农村的政策再全面充实利国利民,农村也在被边缘化没落化。毕竟农村的新生代农民非常稀少,放眼看去,竟是一群成了爷爷奶奶,年过半百的老农民两点一线地活动在院落与田地间。夏丽萍这代人内心有一种共识,他们是新中国里最为不幸的一代农民。累死累活前半辈子,成为爷爷奶奶了,享受不到天伦之乐不说,还得给儿子还房贷。年轻人只想着结婚时在城里有房子,从来不考虑以什么在城里谋生,应付城市的高消费。过去是父债子还,如今是子债父还。看着小孙子于心不忍呀?所以说,中国人一旦入了世就出不了世,好不容易有些出世的,不是被送入精神病医院,就是在和尚庙尼姑庵。几千年封建社会秉持的儒家思想,纯粹就是帝王将相这些个统治阶级愚民与驭民的工具。几千年里以儒家之不变应社会之万变,真是树大根深枝繁叶茂的霸王条款。几千年的人心毒瘤,岂是跨越到现代化就能彻底净除的。耳濡目染着老农民这类小老百姓的日子,不免令人欷歔:中华五千年文明发展到今天,劳苦大众居然还是房奴,小民的觉悟怎么就这么低呢,好像五千年的中华文明愣是没有劳苦大众的开发贡献,只是伺候各自皮囊里的那点私欲了。
求神打卦,与阴阳先生瓜葛上,是夏丽萍内心不得以的精神慰藉。她一直视它们为封建社会的残渣余孽,是民间的晦气。本来人心里有疾苦,经先生答疑解惑后,好些人的心里更纠结了。
人心呀,对什么事都不虔诚,夏丽萍感慨,内心里嘲笑自己竟然不得以选择阴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