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丽萍躺在炕上,心烦意乱,不明白这次怎么又是个男孩。自己对上帝的虔诚换来的竟是这种圣果。她不甘心,可真无心再生了。她神色庄重地看了看身边酣睡的婴儿,自己只要用手轻轻一盖,这场噩梦便破灭了,可以向丈夫解释说是孩子先天的。她内心比谁都明白,自己必须尊重孩子的亲生父亲。毕竟自己只有这么一个能够掏心窝子的人。打算生第三胎时,她已经蓄谋好了不如意如何处置。
作为人父的吴天虎,憨厚老实(本色),唯命是从(无奈),不乏自知之明(懦夫的小智慧)。他从来不主动过问家里的一切是是非非,除非得到贤内助的命令。他为妻子办事的那种认真态度,义无反顾精神,确实可歌可涕,比交媾后的螳螂还要伟大。固然,对于“他们”这次的杰作,老实巴交的吴天虎不发表任何细微或大胆的意见,他深谙旁观者清的意义。凡事一筹莫展之下,夏丽萍必然摊上情投意合的王德冒。
烈日炎炎的中午,一个人高马大,肤色黝黑的中年人藏掖着一颗不同凡响的心,面挂笑容,迈着矫健的步伐穿梭在逶迤湫隘的古老巷道中。身边闪过的刺槐满腹心事地投下斑驳的树影,它们永远也揣摩不出身下被称为王德冒的两肢动物的心思。王德冒长夏丽萍几岁,身材魁梧,眉宇皮松,对人说的话不是用脑子流露出,而是用两扇弹性不减的厚嘴唇拍出来;办事更是不知天高地厚,一份过分善良的心思总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王德冒来到一户坐北朝南没有甬道的逼仄土门楼下,理直气壮地破门而入。院子一角孑然自傲地挺立着一口水井,铁灰色的木轱辘证明了水井默默无闻地为吴家做出的贡献。与之相对的是用土培夯实的三间瓦房。白灰墙面被岁月剥蚀成蜡黄色。王德冒进入那间挂着黑不溜秋门帘的土房子,半躺在炕上的夏丽萍见干亲进来,喜形于色,让儿子给王伯伯倒水。
近日来,王德冒心里七上八下,怕弄巧成拙,有违了夏丽萍的重托。毕竟此次夏丽萍是为长久的将来打算,倘若次炮放偏一百八十度,自己岂不成了添乱了。果不其然,事与愿违,就在孩子出生的第二天一大早,王德冒便得知是个割草的。无地汗颜,他也得抱着对那母子负责的态度去吴家。
“一听军娃说你找我,我就来了。让我看看孩子。”王德冒坐到炕沿上,欣赏着躺在夏丽萍身旁酣睡的婴儿。“可惜是个顶门杠。”
“军娃,到外面玩呀,大人说话你守在这干嘛。”夏丽萍对儿子说。
吴恩军今年八岁了,长得呆头呆脑,头上的刘海分崩离析,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一看就知身上的肟肤有些历史。傻乎乎的孩子听闻母亲的话,慢条斯理地从家里唯一一张看似粗糙不堪被尘埃填满沟壑的实木桌上拿上弹弓,耷蔫着脸不慌不忙离开。
竖耳听到院门嘎吱作响,王德冒话锋陡转,以父亲的身份谈论起婴儿来。
“你给我填个带巴的,让我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夏丽萍一脸委屈。
“多一口人,多八分地。”
“说的容易,二十年后你来盖房娶媳妇。”夏丽萍疾言厉色,“还笑,他越长越像你,看你还笑吗?”
此话醍醐灌顶,王德冒面部急剧扭曲,内心暗暗惊愕,心想:是呀,长得像我,巷人议论是小,倘若夏丽萍死皮赖脸让我给孩子娶媳妇,我岂不摊了个万年脏。
“你说怎么办?”王德冒问。
夏丽萍暗自窃喜,故作紧张地说,“给我小声点,老不死的在隔壁。”
夏丽萍嫁进吴家未满一年,吴老先生身患急症,撒手而去。夏丽萍生下头号顶门杠出了满月,吴老太不言不语突然从吴家的人间蒸发。六年后,吴家的二号顶门杠五岁了,吴老太又突然病歪歪地被后嫁的男方送回来。伴随吴老太脑血栓的是男方仁至义尽丢下的一千元。她刚被遣回时,头脑也灵活,能说会道地为自己开脱,走路不方便也谈不上伤了大雅,这种人没皮没脸惯了。她的病歪歪倒是着实吓煞了吴家的两根顶门杠。夏丽萍见婆婆废人一个,便以泼妇的态度拒收。嫁出去的女人泼出去的水,歪打正着的理加上吴家四位子女聚力反抗,也不是男方两代一群的顶门杠。三分钟热度冷却下来,夏丽萍只怪婆婆嫁一回六年居然没“怀上”。六年前她还暗暗窃喜着不费一针一线一口唾沫星子就了了后顾之忧,六年后突从天降的半身不遂,可把托带着两个幼子的小媳妇煨焦了。这种病磨练的就是意志,不就是一条手伸不进脑袋的可溶性血栓吗。谁都认定只要吴老太坚持并加强走动,即使手伸不进脑袋,也能破了它的七寸。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两个嫁外村,一个留本村。嫁外村的女儿好推脱,留本村的也能推脱,单单得了吴家穷光景的夏丽萍推脱不过。时逢她专门在家看孩子,一只羊是放,一群也是放。三个女儿索性踏实了。嫁外村的难得闲下来,见了可怜的母亲就泪雨直下,血性上来也不给母亲买什么,只怕好过了夏某人;最为尽心尽力的也就搀扶着母亲在院里转圈。吴老太死活不出去见人,风风火火地扔下全家走了,又这样不能自理地被后男人送回来,看开了!可是有谁与她促膝,两句宽心话未出口,便招出她的泪涕四下。这样,没人上门了。再说女儿,有了儿媳这由头,她们闲下来的功夫越来越少,眼不见心不烦。比起父母对子女的爱,真是以牍报珠。人间就有这样的怪圈:做子女的在父母眼中永远是子女;当父母的在子女心中永远是父母。好像前一代永远都是成熟的,下一代又永远熟不了。
人到这份上——夏丽萍挤出两粒鳄鱼泪——生不如死。谁知道她在说谁呢,总之是望着在院子里拄着柺棍挪步的婆婆有感而发的自语。当然,有空气听着呢。她任凭婆婆锻炼着,每天支付着治不死病医不死人的药费。两年下来,吴老太还是扶着墙壁上厕所,她再也不锻炼了,只要能勉强移动到茅房就可以。保证房里不发臭就是她最大的慰藉。
做贼怎不心虚。吴天虎一说起母亲,就委屈的熊样倾诉着母亲当年的狠心。自己刚成家,母亲就裹挟着父亲的一点财物不知好过哪方后男人了。吴天虎说,妈呀,你可不能卧床不起,那儿子的光景真没法过了。到来母亲也没能断了他的光景。他还是疾首蹙额拍着膝盖向外人诉苦母亲的不坚强。火没烧到谁的眉毛谁不知道疼,都说我不孝顺,张三李四哥,你看我妈她老人家多不刚强。我还有两个儿子在催命呢。你说咱年年轻轻的总不能专门在家里侍奉她老人家不挣钱吧。她又不是七老八十有今天没明天,才五十五,有着活头呢。那副委屈相真够让人理解。姐弟四人凿凿有据,孝顺的光环自然落到儿媳头上。一个个光环套下来,到底成了夏丽萍的委屈最大。每逢谈及婆婆,她势必理直气壮,大大咧咧,整个泼妇嘴脸。姐,你是没见着,她一点也不刚强,很想得开,邋遢地不知羞耻出了房门就大小便。茅房那么近,就怕多移两步,到底还不是欺负我。我那两个儿子都不知道奶奶是啥。我要是礼拜去了,我那娃就成没妈娃了。谁要是摊上这么个婆婆,这辈子都别想活个人样。她那三个亲闺女见她都趔趄,我一个媳妇能有多大的心劲呢。这不第三胎了,就是想要个闺女,不知有没有那福分。
没权,没钱,没力,这对于吴老太是最大的打击。三件法宝,只要她拥有其中的一件,便可含含糊糊拥有其它两件。但是,现在她除了换气的那点气力,就剩下胡思乱想了。她哪有心力与胆量理会夏丽萍掌管的吴家一概巨细之事。做贼总是心虚,三号顶门杠就是夏丽萍与王德冒在吴家的热炕头上媾和的,胆大妄为不说,夏丽萍一门心思认定那天吴老太在听房。看看那次后吴老太的眼神就是根据。王德冒不以为然,男欢女爱有何不可,只要把持着度,不乱了就恰到好处。
“我这也是着急呀--------”王德冒说。
“我决定了,老早就决定了,不是女娃就送人。谁说也没用。”
“只要你轻松,只要能从你的心思下来,就这么办。”王德冒附和着。
“所以,还得有劳你悄不声息地为咱们的孩子找个好家家,一出满月就-------”
夏丽萍将自己开明简易的办法付诸实施,并未与家人商量,以证明她的权威。全家人对她所蓄谋的毫无察觉。知道了又有何用,公公睡下了,老公明白人装糊涂,老太太有张出气的嘴巴也是活死人。
那天早晨醒来,吴天虎一如既往准备去干活,夏丽萍望着丈夫佝偻的背部良心发现,这才向丈夫招呼一声。
“天虎,一会儿我就把三儿送人了。是个好家。”夏丽萍和颜悦色。
“你决定了,不对我说也可以。”吴天虎板着脸,并非计较妻子的独断专行,他知道,世间造就他就是卑躬屈膝地为妻子鞍前马后。他内心真的不在乎这个孩子。
“我是心疼你。”夏丽萍说。
吴天虎缄口不言,自顾离去。
屋里的吴老太听着刺耳的决定,分析着锥心刺骨的内容,一声接一声地哀声叹气,不禁粒粒往事萦心口。操她那么多心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