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一员老将的敏锐感触,完颜娄室感觉狄烈一定还会有后手,对此不无困‘惑’:用儿子的首级,未能‘激’怒自己;用左副元帅之伤,也未能‘激’怒全军……嗯,应当说的确‘激’怒了,但被自己强行压制。那么接下来,这位天诛军主,还会有什么样的手段,能让自己明知前面是个陷阱,还要一脚踩踏进去呢?
绝无可能!
完颜娄室几番思考,甚至站在对手的角度推演,都想不出,究竟有什么办法,能做到这一点。
自古用兵,谁都知道设伏是最好用的战术,以少打多,损失小,斩获大。但谁都不是傻子,真正能成功者几希。
狄烈,你会怎么做?
十月初九,时至深秋。浊漳水已有几分冰凉之意,西岸的金军士卒,依然在河边饮马淘洗,但已不敢象九月间那般‘露’体洗浴了。
就在这一天的凌晨,完颜娄室还在后帐睡得‘迷’‘迷’糊糊,耳边隐隐听到呼喊声,浑身一‘激’灵,陡然坐起,伸手便从枕边拔出黄金柄弯刀——便在此时,帐外传来合扎语带惊惶的声音:“都帅,快出来看看,敌军、敌军……”
完颜娄室悚然而惊,天诛军,终于还是忍不住出手了么?
但等完颜娄室匆匆登上望楼,就着黎明的微光,向敌营看去,他的眼珠子也差点掉了出来——敌军没打过来,正相反,敌军全没了!
是的,原先东岸连营数里的天诛军营寨。一夜之间,全拔营而去。除了留下一地狼藉,半个人影都不见。
走了?就这么走了!这狄烈、这天诛军究竟搞什么名堂?难不成是知难而退,放弃与本军对峙,退回榆社守城了。
完颜娄室脑袋急速旋转,分析天诛军此举之意。的确,寒冬将至,无论从后勤还是住宿方面来看,退回榆社都是一个比较务实的选择。隔河对峙。虽然从战略上说,是一种积极主动的态势,但付出的代价较大,而且这样的对峙,也没有多大意义。
完颜娄室也有退兵的打算,当然不是退回河中府,而是退到威胜军。时刻保持对太原的压力,这是他此战的基本目的。只不过,天诛军不退,反而不断增兵,在这样的情况下,娄室同样也不敢退。双方顶牛。不过,现在一头牛已退了,似乎自己也可以考虑撤兵之事了。
突捻这个一脸横‘肉’的家伙,此刻也站在望楼上,瞪着一双牛眼。满脸不可置信之‘色’:“一夜之间,全营撤走。咱们的硬探,居然不知……”
一旁的阿土罕,对天诛军行动之迅捷,印象深刻:“天诛军也有大量游骑硬探在河岸巡逻,几乎遮断了整个东岸十里范围,我军哨骑未能侦之倒也不足为奇。真正令人惊叹的是,五千余大军(榆社尚有千余),竟然在一夜之间,无声无息,走得干干净净……都帅,狄烈此人,必是祸患,天诛军兵,必为劲敌。宜尽早灭之,不可使之坐大才好。”
完颜娄室深深点头,于公于‘私’,于家于国,他与狄烈之间必有一战。多则半年,少则数月,就是见真章的时刻。
只是,狄烈会有那样的好耐心,与完颜娄室周旋半年之久吗?
深秋的空气干冷,又久未雨,晨风吹过,两岸扬起一片‘蒙’‘蒙’土尘。尤其是东岸,到处都是拔营之后留下的坑坑洼洼,草皮掀起,泥块外翻。秋风劲吹,黄尘漫天。
当风势稍歇,尘雾散尽之后,苍茫晨曦中,平原地平线上,极其突兀地出现了一支队伍,旗帜飘飘,军容整肃。
原本已松懈下来的金军大营,一下紧张起来,鼓角声响彻全营,到处都是马嘶声与人跑动声。随后寨‘门’大开,蹄声隆隆,往木桥方向驰去。
远远看去,这支队伍人数不多,不过四、五百左右,而且全为步卒。这么点人,倒不劳完颜娄室‘操’心,自有手下将领安排哨骑前往侦探,以及凭河拦腰。
完颜娄室眯着依然锐利的眼睛,看着渐行渐近的队伍——一支军队,最引人注目的,首先就是旗帜。这支队伍有两杆大旗,那面赤‘色’星芒旗,娄室很熟悉,是天诛军的军旗。但另一杆大旗上的纹饰,就很令人困‘惑’了。
那是什么?徽章?图纹?还是……‘花’纹?
就在这时,东岸那边,飞一般奔回数名哨骑,驰过木桥,冲入寨‘门’,沿着马道狂奔至望楼下,希律律地勒停战马。每一个百战劲卒的脸上,都‘露’出一种见鬼的神情,吃吃向完颜娄室禀报:“都帅……是、是‘女’子!”
完颜娄室脸‘色’一下黑了,这怎么说话的,“都帅是‘女’子”!想要消遣本帅吗?莫不是想吃军法!
那几个哨骑因为吃惊过度,都没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但他们下意识补充了一句,却让完颜娄室骇然明悟了。
“来者,是、是一支‘女’军!”
……
迎着晨风卷扬的寒梅旗下,辛‘玉’奴一身标准的火枪兵打扮:铁笠帽、半身甲、火枪、弹‘药’囊……行进在长长的队伍当中。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穿上军装,披上铠甲,带上武器,去与金虏战斗。
遥想去岁此时,身在真定城中;白昼强颜欢笑,献舞于北奴之前;入夜含垢忍辱,啮臂和泪望月……那样的生活,真象噩梦一样啊!
既已从噩梦中醒来,就决不会再睡去,除非在战斗中长眠——这句话,是她们天骄营的指挥使说的。辛‘玉’奴觉得,这句话就是自己的心声。
“‘玉’奴,你是否又在想你那郭郎?”
身旁一声低低地戏谑,将辛‘玉’奴从沉痛地回忆中拉回现实。听到“郭郎”二字。看看身旁‘女’兵‘吟’‘吟’笑意,辛‘玉’奴‘玉’面微红。啐了一口,却不说话。因为她知道,说多只会错多。
自从她与郭大石在万众瞩目之下,合演了那场《解放太原》的剧目之后,她与郭大石,就成了‘女’兵们时常打趣的对象。尤其在郭大石时常给她送小吃之后……
听到‘女’兵提起这个名字,辛‘玉’奴脑海里不禁掠过那敦厚而坚毅的面庞,心里微微一甜——那个人。也‘挺’好的……
队伍前后的‘女’兵们边行军边兴奋地窃窃‘私’语。
“‘操’练了那么久,终于有机会亲自上阵杀敌了!”
“对啊,上回奈何关保卫战,我就没赶上,风头全让第一都占去了。这一次,终于轮到我们了。”
“就是,无论如何。我也要象我家二郎那样,在‘胸’前别上一块亮闪闪的勋章。否则,定要被他笑话。”
“行军噤言!”‘女’兵们兴奋的低语,被一个清冷的声音打断。同样是普通一兵的赵‘玉’嫱,掠了掠鬓边发丝,抬首望了望前方。淡淡道:“我们的战场,到了。”
天骄营是清一‘色’的火枪营,每一个‘女’兵的装备,基本都参照男兵装备,只是考虑到‘女’兵体质方面的问题。近战武器只配发一柄长约二尺的长匕首。实际上,‘女’兵真正的打击力。体现在远距的火枪,在中距的霹雳弹。而一旦被敌人近身,这把长匕首与其说是拿来杀敌,不如说是用来自杀……
尽管现在天诛军还有一个第六‘混’成旅没有装备火枪,但天骄营的‘女’兵们却已人手一枪。这既是对‘女’兵们当初殊死保卫奈何关的功绩的肯定,也是源于天骄营是天诛军最早成立的老营头。如果说第六‘混’成旅是第三批扩招的新军,而天骄营就是第一批。没道理第一批还没装备,反而给第三批大量装备之说。
铁笠帽一戴,铁叶甲一穿,钢枪在肩,军容如虹。乍一看,难辨雌雄。
金军哨骑远远窥探,也未能发现这是一支‘女’军。
但是,天骄营出现在此,却不是来上演一出孤军抗战戏码的,而是……
“全营都有——”指挥使朱婉婷一声令下,全营‘女’兵齐齐停在天诛军先前驻地营址处。
“摘盔!”
五百‘女’兵齐刷刷摘下铁笠帽,一时间,青丝万缕,于晨风中飞扬。
“卸甲!”
丝绦解开,半身甲铿然坠地,‘激’起黄尘腾腾。墨绿‘色’的紧身军服,包裹着一具具窈窕丰腴,活‘色’生香的青‘春’胴体。
五百个健美秀硕的妙龄身影,只要不是瞎子,都会看出,这、这是一支前所未见的——‘女’军!
完颜娄室惊呆了!
突捻、阿土罕惊呆了!
金军哨骑惊呆了!
金军大营上万大军全惊呆了!
这是什么状况?天诛军在搞什么名堂?男的都跑光了,‘女’的却站出来……
完颜娄室第一个念头就是:疯了!这狄烈疯了!竟然、竟然聚‘女’子成兵。如此疯魔之事,亘古未闻。难道他无兵可用,连‘妇’人都要派上阵?不,决不可能!天枢城什么都有可能缺,就是不会缺壮丁。那这个狄疯子装备一支‘妇’人之军,意‘欲’何为?难不成他真以为两军‘交’战时,这些‘妇’人能是这些粗鄙军汉的对手?抑或是……想让这些‘妇’人在战场上‘色’‘诱’敌军,瓦解士气……
正当完颜娄室百思不解,西岸金军全体定格之时,东岸的天骄营‘女’兵,却在第二都都头杨调儿挥手打着拍子,踩着鼓点,喊“一、二、三”之后,无比整齐地同声高喊:“你们是‘女’真人?还是‘女’人?是‘女’真人,就来与我战;是‘女’人,就滚回安出虎水去‘奶’娃!”
五百‘女’兵齐振声,声音娇媚而清亮,虽是宣战之辞,但听上去却如百鸟鸣涧一般宛转动听。在这两军对峙的战场上,给人一种难以名状的违和感觉。
一听这呼喊之声,完颜娄室脑袋嗡地一响,菊‘花’一紧,暗道一声“完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是的,这是天诛军赤果果的‘激’将法。这样‘露’骨的鄙夷,就算由男兵来说,都令人难以容忍,此刻由‘女’子口中说出……但凡是汉子,若缩头不应,唾面自干,还不如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金军大营上万金兵,原本就被天诛军一而再、再而三地撩拨得怒火中烧的情绪,终于在‘女’兵赤果果地鄙夷前,彻底爆发了。
这刺骨羞辱,只要是‘女’人、呃,‘女’真人,就绝不能忍受。数千金兵眼暴出眶,充满血丝。只有各部汉签军,心下却是暗暗喝彩,同时对比自身,自惭形秽。
暴怒的情绪一旦爆发,便如火‘药’桶被点燃,更似火山喷涌,势不可挡;群情鼎沸,有如哗变——就算是他们的都帅、完颜娄室,都不能遏制!
统帅仍理智,士卒已发狂。
娄室军与天诛军一战,终于在狄烈一手接一手地刺‘激’之下,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