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举行的地点在邯郸轩之内的露天广场,在花鸟风月,枫林红染的背()景之下,这场宴会似乎也带上了几分风雅之意。
半空中,一名佝偻着身子的枯朽老头一手拿着拐杖,一手端着玉龙雕饰环绕的圆盘,在那里喋喋不休地指挥着下方的衙差青年工作。
“喂!那边那个白头佬,还不快把这桌子搬过去!看准地面的墨线,偏了一丝一毫都要唯你是问!”
这老头口气很冲,完全把那些工作着的衙差们还有雷天当做下人来看。
话虽如此,纵使这人说话再怎么难听,底下的人也不敢有所怨言。因为他是能够负责这场宴会现场摆设的风水大家。所谓的风水术作为苍龙玄术之一,却是没有被归入苍龙教三大术法当中,仅仅是作为一门家族代代相传的手艺传承。是故一名有实力的风水师是极其稀少的,自然备受优待。
而这老头身为风水师的同时,年轻时还曾经学过一点灵符术,这悬在半空的技巧便是御使灵符的结果。
老头的名字不祥,只知道他是赵武总督请来的风水师,周围的人都称呼他为“闫先生”。
被这闫先生呼来喝去,雷天也只能在心中无奈,自己怎么就信了那该死的马秀,跑来干这搬运工一样的工作呢?就在自己老老实实地工作的时候,那法克的马秀却是不见了踪影。
那家伙一开始是陪着雷天一起在会场负责搬动桌椅,但是过了没多久,他就借口厨房传来了联络,一个大厨倒下了,需要人手帮忙,就抛下了雷天自己一个人走了。
法克!厨房需要帮忙一个捕头去有什么用啊!这货难道还兼任国宴厨师不成?
怀着针对马秀的无比怨念,雷天跟着那些衙门里的好手一起工作,总算是在那喋喋不休的闫先生的要求下完成了桌椅的布置。
期间雷天也算是跟这群护卫们混成了一片。这些人以为雷天是长平会借来的帮手,也没有对雷天有什么特殊看法。长平会和朝廷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在这群底层衙差眼里倒没什么值得在意的。他们只是把雷天当做一个做事牢靠,踏实肯干的帮手。
于是,在工作完成,短暂休息的间隙,雷天特地向衙差们要来了一套的制服。换上衣服,戴上布帽之后,雷天现在的样子俨然就是一名衙差。
混在那群衙差当中,倒也没有丝毫的不协调感。雷天那改变气场,轻易融入周遭环境的刺客技巧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周围的同伴也是对雷天这身装扮颇为赞许,纷纷表示很适合,玩笑地邀请雷天以后加入他们,做一个衙差算了。
雷天也是半开玩笑地应允了,说是哪天混不下去了一定会来的。
休息结束,时间也差不多了,一行人自然是纷纷回到各自负责的岗位上。
雷天和几名衙差负责在会场外围护卫。雷天所在的位置距离入口有一段距离,在他这里,能够很好地确认宾客的进出。但是因为假山林景的遮挡,他是看不见会场内部的状况的。
话说回来……现场护卫的配置地点似乎是由马秀负责的呢。这家伙安排了这么一个位置,该说是……体贴入微还是啥呢?
雷天估摸着时间,行宫之中应该已经准备用膳。自己出来这么久,也不知道有没有露馅……现在的他也只能祈祷千羽她们因为有所顾忌所以没敢闯入寝宫吧……
……
酉时初,作为主方的苍龙官员们已经到场,并且在各自的席位坐下,跟随着这些官员的也有不少墨原城的高级商族的人,似乎这一场宴会并不仅仅是外交……
酉时过半,北荒使团应邀而来,拓跋婉儿走在最前面,拓跋秋菱则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她身后,接着就是拓跋朗和拓跋磊两人,其余的北荒之人并没有到来。
就在这一行人到来的同时,一边列队的苍龙仪仗部署已经奏起了礼乐,悠扬肃穆,庄严稳重。
这乐声在拓跋秋菱她们听来并没有什么,但是在雷天听来却是颇为奇怪。
一般而言,像这种外交场合的乐曲多半是欢快喜庆的,纵然要优雅,也绝不会过分庄重严肃。这乐声……很奇怪啊。
雷天远远望着拓跋秋菱,注意着她的样子。
她……会没事的。毕竟这里,述莒的这一场布局所针对的仅仅是司马筑棋而已……
……
会场入口处早已有侍女恭候。在侍女的引领下,拓跋秋菱等人来到了主桌边上,与此同时,以一名扎辫子的青年男子为首的一众苍龙官员纷纷拱手行礼以示欢迎。
拓跋婉儿眯起眼盯着那名青年,询问道:“您便是总督大人?”
扎辫子的青年微微一笑,他说道:“在下是墨原知府应许,专门代替总督大人接待阁下。”
拓跋婉儿眼神一凛。
这赵武总督胆敢如此!?明明已经说好了接见北荒使者,居然还玩这套把戏?
应许当然觉察到了拓跋婉儿这名老妪内心的愠怒,在对方发作之前,他第一时间说道:“阁下切莫动怒。总督大人确实公务繁忙。但是他说好了会接见你们,就一定会来。只不过是在晚宴结束之后。这场宴会由我主持,只是希望你们能够在面见总督大人之前了解一些事,以免之后遇到一些麻烦。”
拓跋婉儿毕竟是个稳重之人,说句夸张的话,她吃过的盐恐怕比对方吃过的饭还多,她自然清楚在这种场合即使动怒也未必有什么作用。还是先老实地听听对方还能有什么说辞,再想办法。
“哦?我们需要了解什么事?”
见拓跋婉儿开口,应许便松了口气。
看来这北荒派来的使者也不是白痴呢。虽然她身后的那两个青年看起来好像要吃人一样,但是她作为领头之人保持冷静,那两个二愣子也就不敢做什么。
“阁下请跟我来,容许我一一为你介绍今次来参加宴会的人。”应许领着拓跋婉儿一行人走到一张桌子边,那张桌子上的人早已经站起来恭候着。
“这位是墨原城的丝绸大商马路明,跟北荒部落交易的丝绸有多半都是他名下的织坊织造的。”
“见过大巫,见过单于。”那名丝绸商躬身行礼。
“……”拓跋婉儿默默地站着,并不回应,她还不清楚应许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这位是墨原城的瓷器商人柴纳容,与北荒部落交易的瓷器也多半是他的窑子烧制的。”
“见过大巫,见过单于。”瓷器商人也是恭敬地行礼。
“然后这位是……
“这位是……
“这位……”
接下来,应许又纷纷介绍了不少人,他们多半都是墨原城中的商人,与北荒部落交易的那些商品几乎都是他们所提供的。
起初,拓跋婉儿并没有觉察到应许的用意,然而随着介绍的人越来越多,她终于意识到了一点,这些人都是在北荒市场上,与北荒部落交易最为频繁,交易数额最为巨大的商贾……
这个知府……究竟在想些什么?
介绍完毕,应许也没有多余的话,而是宣布宴会开始,又重新领着拓跋婉儿他们回到主桌,让他们就座。
音乐响起,那宁静优雅的曲调正是适合在饭桌上使用。只是拓跋婉儿的内心却怎么也冷静不下来。
一边的拓跋秋菱却是没有注意到应许的意图,她只是强装着淑女形象,艰难地用筷子夹菜。
“怎么,大巫不动筷么?”应许叫来侍女,让她们为北荒众人倒上酒。
“应知府,你的意图是什么呢?介绍那么多商人给我们认识……总不会是以后要对北荒市场有所干预吧?”
“哦……大巫您这是误会了什么吧?我从未说过那些话。北荒市场的事,也只有总督大人才有决定权。”应许说着,举起酒杯,向拓跋婉儿敬酒。
“……”拓跋婉儿虽然也举起了酒杯,却完全属于被动地应付。
如果说这地点只是普通的茶肆酒馆,或许拓跋婉儿会不以为意,但这里可是邯郸轩,这是一场所谓的外交晚宴。
所谓的外交,正是以最优雅的言辞说出最肮脏的话语。在外交场上,最卑劣的行径也会被美化成为国为家的大义之举。
而应许的这番介绍,用意无外乎向拓跋婉儿说明,这北荒市场能够成立完全是由于苍龙官方的支持,若是他们愿意,也可以让这市场土崩瓦解。而失去了苍龙制造的生活用品,北荒部族普通族人的生活恐怕会受到极大的影响。
只不过,这样子的限制条件,拓跋婉儿还是知道的。她更加在意的是除此之外,那赵武总督还会拿出怎样的东西来限制这次外交商谈。
“大巫,您此番前来的目的我是知道的。同样的,我也知道您带来了我苍龙过去所遗失的宝物焦柳琴……只是您是否想过,北荒部族现如今真正的威胁来自何处呢?”应许说着,自顾自添上一杯酒。
拓跋婉儿一怔,而一旁的拓跋秋菱也是被这番话所吸引,停下了筷子。
“小应,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北荒现在部族都联合了起来,部族之间和睦相处,硬要说威胁的话,就只有……”
“秋菱!”拓跋婉儿厉声喝止道。
拓跋秋菱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但是既然拓跋婉儿这样激动,她也不敢继续说下去。
拓跋婉儿对应许抱歉道:“真是对不起,秋菱毕竟年纪还小,有些事她还不太理解,应知府可不要把她的话当真。”
应许接受了道歉,他微笑着:“大巫也不必太紧张。毕竟我只是知府,并不是总督。而且有些话,在这个时候说清楚说不定会好一些。”
拓跋婉儿清楚应许的话外之意,她也只能尴尬地敬酒以应付过去。
“说起来,北荒部族的单于是如何接替的呢?”应许打量了一眼拓跋秋菱,接着随意地问道。
“借由天择。”
天择……吗?对于北荒部族来说,“天”才是真正重要的存在啊……
……
宴会进行了一段时间,在会场另一端的舞台上表演着苍龙的歌舞,配合着美妙的音乐,在场的宾客们可以说是享受其中。只不过对于主桌的北荒一众来说,这场宴会就没有那么轻松了。
在饭桌上商量事情确实是苍龙的传统,而应许也确实旁敲侧击,以明示暗示的方式向北荒一众说明了苍龙方面的强横态度。
而这个态度正是北荒一众最不愿意看到的。
拓跋秋菱虽然不太懂这所谓的外交,但是她还是觉察到了拓跋婉儿在谈话的过程中隐约有被压制之感。
这似乎意味着接下来若是见到赵武总督,很可能会在外交上落于下风。而这样的结果必然是苍龙会向北荒部落提出一些不平等的要求。
今次造访苍龙,北荒使团的负责人是大巫——拓跋婉儿,以及各个部族共同的单于——拓跋秋菱。虽说拓跋秋菱这个单于的身份是由大巫选定,并且是被各个部族共同承认的,但是她并没有权力,她仅仅北荒各部族团结统一的象征而已。
为了确保交涉能够成功,北荒还特意拿出了古时候从苍龙掠夺过去的珍宝焦柳琴作为外交贡品。这一切都是为了能够说服赵武总督,与北荒缔结和平条约。而若是宝物无法说动赵武总督,那就只有考虑另一种手段——和亲。
这个方式,在过去是战国时代,无法抗衡北荒的古代赵国所使用的求和方式,现如今,却成了北荒向苍龙所使用的求和方式,这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
而和亲之人便是拓跋秋菱,北荒的单于。
……
雷天在外头假扮护卫,他注意着周围的环境。根据他对述莒的理解,那家伙应该和他是一个类型。如果在这种场合行动,必然是乔装打扮,装成会场的护卫混进来。只是他这边的护卫他都已经确认过,不可能是述莒易容的。
那……应该是在会场的另一边?可是自己现在又不能随便走动……
想到这里,雷天不禁有些佩服自己认识的一个杀手同僚。那家伙会缩骨功,变声技巧也是一绝,在这种时候他绝对能够乔装成侍女,直接在会场内行动,端盘斟酒,轻易在会场之内走动。
雷天并不焦急,作为杀手,所需要学会的就是等待。他并不在意多等一段时间。
虽然没法确认另一边的护卫情况,但是只要述莒一出手,他绝对能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
那一曲婉转嘤咛的长歌结束,余音袅袅,宾客们正沉浸其中的时候,突然空中炸裂开一声巨响,几乎所有人都抬起头望向空中,只见半缺的皓月之下,一名戴着青木面具的男子从天空俯冲下来。因为他身着夜行衣,戴着面具,一时之间也分辨不清他身材体型如何。
“是刺客!?”宾客当中不知是谁率先喊出来,紧接着其余的宾客纷纷哈哈大笑起来。
并没有紧张,并没有慌乱,这些宾客们都看戏一般望着空中的那个面具之人。
对此,拓跋婉儿心中十分清楚,这被选作宴会场地的邯郸轩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地方。这桌椅的摆设,还有隐藏于林木假山之中的灵石都意味着这里存在着相当程度的防御阵法,从上方入侵无异于异想天开——应该是这样子才对。
那名面具男子本该在空中被那防御术法拦截下来,不曾想,他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一片巨大的阴影,这阴影遮天蔽月,一瞬间竟仿佛把整个邯郸轩从世界隔离了出去,月光星光一并消失,就只剩下会场上照明的晶石散发着微弱的光辉。而那些光辉也无比渺小,在黑幕之下,竟然愈发有消失的趋势。
这……是那个家伙!
这一刻,拓跋婉儿才意识到那名面具男子就是当日在北荒市场上出现的那名杀手!
而天色突然变暗,这些宾客才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就在他们心中暗想着防御阵法一定能够保护他们的时候,那黑幕隐约有了变化,只是这些凡人的视线是看不清的,在场者当中也只有拓跋婉儿一人能够完全捕捉到那骇人的光景。
一只巨大的手从黑幕探出,那漆黑一片,并非灵力构成,而是无尽的亡者怨念堆积而成的手掌从空中落下,一拳就击碎了所谓的防护阵法所提供的防御壁。
虽然听不见声音,但是那防御壁破碎时的冲击让在场宾客都乱了起来,一些人站起身子想要跳出这里,却因为那冲击步履不稳,一个个都摔得七荤八素。而那些来不及站起来的人则是瘫坐在椅子上。别看这些座椅并没有固定住,但是有阵法加持,此刻竟然不动如山,让那些宾客能够在一片动荡中抓住一点稳定之物。
拓跋婉儿神情紧张,因为她记得那个杀手的目标正是拓跋秋菱……
“秋菱!?”
说时差那时快,拓跋婉儿话音未落,尚在空中的面具之人——已经穿越破碎的防御壁俯冲至近处,不知何时,赤色的短剑已被他握于手中,伴随着剑身舞动,赤色的轨迹线在空中停滞,无情地印在了那些圆桌之上。下一瞬,这些桌子全部被切割开来,而失去了镇压风水场之物,原本就濒临瓦解的阵法彻底失效,那黑幕完全地包裹住了整个邯郸轩。
毋庸置疑,袭击者正是述莒,而那遮天蔽月的黑幕便是奈落的化身。
破局,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