钧念被银针封住了穴道,动弹不得的他只能够眼睁睁地看着木湘梭和妍空远去。
他不懂,为何这两人要限制住他的行动。
她们……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啊!难道说在她们眼里,我就只是累赘吗?
钧念不想就这样作为一个旁观者,可是单凭他自己的力量要冲开银针的封穴明显是不可能的。
在这个时候,钧念不禁想到,如果自己拥有横罗一样深厚的内力该多好……亦或者,自己像嵋荫一样,能够御使灵符该多好……
终究,只是空想。
呆呆地坐在树下,钧念只能够望着木湘梭离去的方向。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钧念看见了,那突兀出现的白色迷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漫开来,转瞬之间笼罩住了整个疫区。
究竟……发生了什么?
钧念好奇的同时也担忧起来。在这片迷雾当中,木姑娘和妍空她们怎样了?她们会不会有事?
越是这么想着,钧念心中的焦虑就加深一分。
忽然,钧念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有些冰凉,这并不是因为穴道被封而导致的,这是他极其熟悉的,那个“清晰梦”到来的前兆。
该死……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不行……我还不可以睡过去……
钧念的意识苦苦挣扎,然而他的意识终究是敌不过睡意。
钧念仅仅恍惚了一瞬,接着他便发觉自己置身于那个清晰梦里,依旧是那苍翠欲滴的密林之中,不同的是,此刻的他,身边多出了一名少女。
少女穿着裁剪过的红色华服,为了便于在山间行走,原先的裙摆被刻意裁开一道口子,露出那洁白的大腿。
钧念还记得,好几次清晰梦的结束都是在这名少女的身边。念及此,他立刻转向少女,准备向她搭话,这样的话,一定能够和以往的梦一样,在她开口之后醒来。
“那个,你……”
“……”少女露出略显苦涩的笑容,她打断了钧念的话语,尽管她说了些什么,可是钧念却听不清她所说的内容。
那……应该是梦中的“我”的名字吧?每一次都是在这个时候,清晰梦结束了,但是……
这一次,清晰梦还在持续。
少女唤着那个无法听清的名字,说道:“……我要走了,对不起。”
钧念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梦境,所以他打算开口询问自己的名字,不过他的身体在这个时候不受控制,他没有办法言语,只能够默默站着。
不知不觉间,泪水夺眶而出,钧念自己明明没有一点悲伤的感觉,却无法抑制自己的哭泣。
这一刻,钧念不再是“钧念”,而是彻底化为了梦境中的那个存在。
他……这个梦境中的人到底是谁呢?钧念没有一点头绪。
“抱歉,但是……我不希望他们这样痛苦地死去。”
“……”哽咽的声音无法发出正确的音节,钧念只能用行动表达自己此刻的想法,他伸出手抓住少女的手。
钧念感受着内心激荡着的情感。是了,不舍,不希望她离开。这份感情……这姑娘莫非是我前世的爱人?
“答应我好吗,代替我保护这片土地的人们……”
“我……不是那样的存在,我……”
“没关系的,妈妈说过,所谓的‘毒’未必是‘恶’,你不是证明过了吗。那个时候,是你救了我,救了他们……”
“……”钧念的手松开了,他此刻依然无法控制身体,只能默默地任由身体自己行动,感受着这段陌生又熟悉的记忆里所包含的深刻情感。
他……或者说“我”……最终还是选择了放手吗?如果……如果换做我来选择,我会任由自己的爱人离开吗?钧念扪心自问,却得不到答案,因为他对“喜欢”这种感情还略显懵懂。
“我……答应你……小荏,我一定会守护这片土地的……”
无比坚定地宣言,这是他对爱人的承诺。
这片土地……他以生命守护。
……
钧念看着梦境中的景象飞速变化,那庞大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入他的脑海,这一切,都是“我”与她生活的点点滴滴,那琐碎的日常,那珍爱无比的日常。钧念看不透,这个“我”到底是什么人,只知道,他似乎拥有十分强横的实力。
约为守护……
约为守护?
鲛兽垂泪,约为守护!
钧念一怔,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脑袋是否还正常,竟然会冒出这样的想法。
再怎么说,都不可能是“它”吧!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真的,不可能吗?”梦中,那个存在借由钧念的嘴说道,语气中的戏谑毫不掩饰,它等这一刻太久了,它一直期待着钧念能够醒悟,能够喊出它的名字。
“你是……沉顼?”
“我是沉顼,‘毒’的沉顼。”它开口,依旧是以钧念的身体在说话,这样看来,就像是钧念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不会的……在传说中,你明明是……”
“我怎么了吗?”
钧念回忆着木湘梭当日所哼唱的歌谣,他念出了歌词:“鲛兽沉顼,极凶极恶。燕地愚民,供奉琴女。琴女得怜,完璧而归。燕民惶恐,尊为灵巫。燕王愁绪,与巫联姻。鲛兽怨尤,万毒泉涌。琴女忧民,甘愿舍身。鲛兽垂泪,约为守护……”
“是吗?燕灭亡之后,我的故事变成了这样么?”
钧念一愣,他意识到自己所听说的故事不过是后人编出来的歌谣而已。编歌谣的人对钧念来说是古人,但眼前这沉顼可是比编歌的古人还古老啊!歌词中的“完璧而归”足以证明,编歌的人已经身处于战国末期,蔺相如完璧归赵以后了,未必能够知晓春秋初年的那段故事的真相。
“鲛兽沉顼,极凶极恶。燕地灵巫,供奉琴女。琴女得怜,尊为灵女。戎狄奸谋,万毒泉涌。白虎虽灵,为之奈何?琴女舍身,鲛兽垂泪。……”它以钧念略显中性的嗓音,唱起那曾经的歌谣,那是它的记忆,也是亘古时候燕地百姓所共有的记忆。
这首歌,是燕国流传于民间的歌谣,也是燕国最古老的故事,它讲述的是历史,但是在许多燕民心目中,这是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燕国曾经的守护神兽为了化解北方戎狄的诅咒,牺牲了一名女子施展法术。那之后,燕国的凶兽沉顼……
“……鸩杀戎狄,荼毒百里;灭诛白虎,篡为守护。”
唱完,它不禁苦笑起来,往昔的一切都已经湮没在尘埃之中,即使追悼故人,即使还原那曾经的真实,又有什么意义呢?
……
在沉顼唱歌的时候,钧念脑海里飞过无数的思绪,他考虑过很多,想到了很多,在那无尽的思绪中,他抓住了一闪而过的灵光。
一切,过去的一切都联系起来了。那无法解释的事也可以解答了。得知了一切,钧念并没有那种获知真相的喜悦,他此刻只想嚎啕大哭一场。
童年时的那场瘟疫,并不是偶然!是沉顼的力量的杰作!
“为什么……是我?”钧念问道。
对过去的执着,让他曾经不止一次幻想过,如果自己死在那场瘟疫中该多好。可是,现在,他终于明白,就连这样的幻想也成为了一触即碎的泡沫。
为什么啊……为什么是我!
那场席卷了整个村子,导致所有人都死去的瘟疫,原因在于我!因为我从那个谷底的潭水中取出了封印沉顼的宝珠!
“想起来了吗?那个时候,你动用了‘我’的力量,结果让成千上万的人死于‘瘟疫’……当然,确切地说是中‘毒’之后,被大灵明抹杀。”
“闭嘴!”钧念吼道,心中顿时充满了对沉顼的愤恨。尽管,在他的内心深处早已经明了这种愤恨,仅仅是自欺欺人。因为真正害死了亲人和同伴的人并不是沉顼,而是他自己……
“我,是‘毒’的‘沉顼’,我拥有记忆,拥有意志,但是,我不会追求什么。我的一切,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停止了。”它说着,略带感伤,“一切,都是你的意志,你的想法,你的追求。”
“够了啊……”钧念是一个过分理性的人,他太过理性,所以,甚至连蛮不讲理地发脾气也做不到,即使知道对方是沉顼,被世人称之为凶兽的存在,他也无法把一切的过错归咎在对方身上。
钧念是一个有些懦弱的人,他即使知道自己曾经的错误,他也没有勇气担负起那些,所以,他只能逃避,他只能祈求着沉顼不要再说下去,不要再揭露他的伤痛。
“为什么……你要出来?为什么让我明白真相?”
“仅仅是……测试啊。”它说着,以半是无奈,半是劝告的口吻,“我和你虽然没有任何交流,但是我已经成为你的一部分了。我……不希望看见你再经历一次……”
它的话到此为止,钧念没能听见那最后的忠告。
……
梦醒了。
刚刚……真的是梦吗?
钧念睁开眼,湿润的眼眶告诉他,自己确确实实哭泣过。
到底……经过了多久?
钧念观察着,那笼罩在前方的白雾已经散去,夜的幕帘再度成为唯一的背()景。
空中,零星的点缀着几颗星,那一弯月牙也显得有些憔悴。
已经……过了子时了吗?
钧念根据月亮的位置,在心中计算着大致的时间。
前方,妍空走来,她的眼圈也是红红的,在刚才也是哭过一场。
妍空走到钧念身边,拔出了封住钧念穴道的银针。
“已经……结束了。”妍空说着,掩不住哭腔,“接下来,只要好好照顾那些病人,用湿毛巾放在他们额头,帮他们降温就可以了。”
“木姑娘呢?”钧念才不会若无其事地答应妍空然后和她一起去照看病患。他更在意木湘梭。他敢肯定,木湘梭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否则,妍空不会这个样子。
“木姐姐没事的。”妍空回答说,可是即使她自己也无法相信自己蹩脚的谎言,话音刚落,她竟是又啜泣起来。
“……”钧念站了起来,虽然双腿有些发麻,但是并不影响他走路,“带我去见她。我……我好歹也看过那么多医书了,应该……不……一定能够帮到她的。”
“我……我答应过木姐姐绝对不能去看她,所以……”妍空低头道歉,接着逃开了。她的打算,应该是遵从木湘梭的吩咐,去照顾那些病人吧。
钧念摇了摇头,他决定自己去找木湘梭。
……
……
在疫区外围,位置偏僻的小木屋中,钧念找到了木湘梭。说来可笑,钧念几乎没怎么花费时间就找到了这里。因为木屋外头的地面,遍布着白色毒蜂的尸体。如此显眼的地方,钧念怎么会忽略?
几乎是在钧念打开木门的同时,那些毒蜂尸体就如同潮水一般涌了出来,哪怕钧念意志再怎么坚定,也还是被震撼到了。算上木屋内的大量毒蜂尸体,还有木屋周围的一地毒蜂,这里少说也有上千万甚至上亿的毒蜂……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踩着毒蜂干瘪的尸体,钧念走到了木湘梭的身边。此刻,木湘梭已经摘下了面纱,钧念终于能够一睹她的真容……
她……一如钧念想象中一般,有着清丽脱俗的容貌。然而,本该是伊人俏颜,她的腮部却各生有三道缝,看着煞是怪异。只是,钧念第一时间意识到了,这是鲛兽的特征,这是……“鳃”的外观……
“钧念……”木湘梭的声音十分虚弱,她有些焦急,只是四肢无力的她已经无法重新戴回面纱了,“抱歉……吓到你了吧……”
没有女子希望自己的丑陋面貌被外人看见。
钧念摇摇头,拿起木湘梭的手,替她诊起脉来。
“原来你一直不愿意让别人接触你,是因为你用自己的身体养蛊,以蛊毒压制墟毒……”
“啊啦……即使这样微弱的脉搏,你也能摸得出来么?”木湘梭惨然一笑,她有些欣慰,因为自己所选择的继承人确实很不错。
拥有天赋,具备仁心,不是天生的医者么?
“看这一地的品种未知的毒蜂,还有你手上的鳞片,即使不用诊脉,我也猜得出来。”钧念努力用镇定的语气。
看着木湘梭,钧念心绪纷繁。眼前这名女子,竟然施展了失传了的蛊术——渡引万劫,将一众患了疫病的人体内的毒素全部转移到了自己的体内。若不是她自己体内还有墟毒,那些外来的毒素绝对会让她瞬间就皮肤溃烂。
她……竟能为了一群素不相识的人至此?
“钧念,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呢?你应该去照看那些病人。”
“我……”钧念不禁哑然。
如果……如果说他没有做那个清晰梦,没有意识到自己体内也寄宿着“沉顼”的一部分的话,他或许会强迫自己离开,去照顾那些病人,但是……现在他已经知道了这一切。
同样也是“毒”,同样也可能会给他人带来灾祸,自己真的能够救人么?回忆起那个时候,一念之间,“瘟疫”肆虐,村子被毁,无数人流离失所,这不都是他的错么?
钧念追问自己,无需思考,他得出了答案。
“说什么呢……你不就是病人么?”
自己也是罪人……自己也是无法接触他人的存在,所以……在这种时候,照顾好她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以钧念的所学,根本不懂该怎么做。就连木湘梭这个师父都无能为力,钧念这个徒弟又能做些什么呢?
“钧念……你应该不是我的幻觉吧?刚刚……我想到了妃泪,妍空,还有你……结果睁开眼就看见了你……”
“你觉得我是幻觉?”
“那……你能抱着我么?”木湘梭有些娇羞地说道。
钧念想了想,扶起了木湘梭身子,让她能够依在他的怀里。
这一下子,反而让木湘梭有些不知所措了。在她看来,钧念应该拒绝才对,可为什么会这样?难道说眼前的钧念只是自己临死前所见的幻象?是了……一定是这样,要不然,钧念怎么愿意拥抱她这样半鲛人化的丑陋女人呢?
相对于木湘梭的讶异与欣喜,钧念内心满是愧疚,他想着:如果能够把一切的“毒”都转移到我的身上该多好……真正该死的人是我……
木湘梭并不知道钧念心中所想。她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所以对着身边的钧念,她也不再有所顾忌,轻轻地道出那潜藏已久的心意:“你应该不知道患了‘墟毒’的人很容易一见钟情吧?”
钧念茫然地摇摇头。
木湘梭顿了顿,缓缓开口:“……我也只是听爹说过,他和娘,还有爷爷和奶奶都是以‘一见钟情’而开始的。虽然没有依据,但是我想,这一定是‘墟毒’为了让我们家族代代延续所施加的另类的诅咒。所以,在第一次看见你,发觉自己对你有些在意的时候,我十分害怕,也十分不爽。为什么我的感情,要被‘墟毒’支配呢?正好我想要找个徒弟传授医术,所以我就提出了让你做我的学徒。我想着,只要在你做学徒的时候好好刁难你,像你这种富家子弟一定会中途放弃,这样子我就能好好鄙视你了。”
“是吗?”钧念想了想,自己在当学徒的时候,似乎并没有遇到过什么不公平的对待啊?
等等……该不会……钧念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微妙的问题。因为他是羽林军,在接受训练时,时常会被长官以各式借口刁难。在见识过无良长官的种种刁难之后,木湘梭那点“差别对待”压根就算不上是“刁难”。
“……你完全不为所动,这让我很是惊讶。不过,我并没有轻易就屈服,我还要认真考核你的其他方面。”
“所以,你才会让我在跑腿买药材的时候顺带做那种事?”钧念不禁无语,原来自己接到的莫名其妙的指示竟然是木湘梭所谓的“考核”。当时想来觉得很奇怪的要求,现在看来,竟然是十分在理。
而且……在木湘梭身边的那段日子,是久违了的平静生活。钧念并不讨厌那样的生活,只是他不得不提醒自己,自己是羽林军,决不能沉溺在平静的生活中。
“嘻嘻……就算你通过了‘考核’,我也只是认为你是一个不错的人,并没有喜欢上你,这一点你可要搞清楚了。”
“等等……喜欢?”钧念这才意识到话题的走向有些不对。
“对啊,喜欢。”木湘梭似乎是因为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对着眼前的“幻觉”也没必要装模作样,“真正让我喜欢上你的理由是——昨天,你为了那些感染瘟疫的人四处奔波,恳求城中大夫跟随你一起出城治病救人的样子。看着你,我不禁会责备自己,为什么要忘记儿时的梦想呢?身为医者,不就应该为了救治病人而活么?悬壶济世……并不是招牌,而是行医应该遵循的准则。”
“木姑娘……”
“我喜欢你,钧念。”下定了决心,木湘梭不给钧念打断的机会,一口气说道,“并不是‘一见钟情’的那种喜欢,绝对不是被‘墟毒’影响了的喜欢,而是我木湘梭身为一个女孩子对你发自真心的‘喜欢’。”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告白,钧念不知所措,他一时之间忘记了动作,忘记了言语,只能愣愣地望着木湘梭,看着怀中的女孩用尽身体最后的力气直起身,将唇轻轻地与他的唇重合在一起。
仅仅是眨眼而已,最后那一吻,对于木湘梭来说,算是了却了最后的心愿。带着幸福的微笑,她的身体颓然倒向一侧。
钧念慌忙伸手扶住她,那短暂的接触,让他也有些意乱。
他使劲摇摇头,把多余的思绪甩开。现在应该在意的是木湘梭的身体情况才对!
钧念小心把木湘梭放下,接着为她诊脉。
木湘梭的脉象虽然微弱,但是总算是没有停止。
“木姑娘……”钧念怅然地看着木湘梭,他并不明白刚才那一瞬自己的想法。那是一种无法理解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