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酌。
无视身边那些聚散来往的客人,无视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变得空荡冷清的客栈大堂,离舒独酌着。
他不懂。为何自己会因为一个无知女子的无心之言而心烦意乱。
——“离公子,你……为什么在哭呢?”——
霖儿的声音,霖儿说这番话时的神情在离舒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如同梦魇,却发生在他意识清醒的时候。“”
如果说……这恼人的东西只有在清醒时才会出现的话,那……喝醉以后就不会再见了吧?
怀着这样的想法,离舒一杯又一杯地喝着,他是苍龙教士,他有足够的金钱去交换烈酒,也有足够的时间去喝光这些酒,但是哪怕他的视野倒转,意识模糊,霖儿的声音仍然没有从他的脑海中消散。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纠缠着我!你懂我的什么?我从未哭过!从未!
——“离公子,你……为什么在哭呢?”——
闭嘴啊!贱奴!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只是卑贱的奴婢,连我的脚趾都够不上的下等存在啊!
杀了你!
离舒距离疯狂仅有一线,他依靠灵力御使,三张不同颜色的灵符已经准备就绪。只待他意念驱动,就足以发动毁掉整个客栈的苍龙玄术。
“呵呵……哈哈啊……”离舒喝干最后一杯烈酒,接着他将酒杯扔到一边。
店小二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他着急地走近离舒,准备劝阻他继续喝下去,殊不知离舒业已不打算继续喝酒了。
离舒的眼睛已经看不清走近的人是谁,不过他下意识地认定,眼前的家伙就是霖儿。
“贱奴,死吧!”
离舒笑着,接着发动了灵符。
三张灵符化为三道青光从不同方向飞向小二,眼看小二就要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杀害,一道白光闪过,羲言的身影出现在了离舒的对桌。
看着飞向小二的三道灵符,羲言微微摇了摇头,紧接着包裹着灵符的青光消散了,三张灵符如同废纸一般颓然飘落在地。
小二看着这诡异的光景,瞠目结舌,半天会不过神来。羲言打了个响指,店小二便身子一软,昏睡了过去。
离舒感觉到了。哪怕醉的看不清东西,他还是感觉得到羲言所散发出来的恐怖迫力。
只是,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心情装出恭敬的姿态去逢迎了。
“哼,是你啊,羲言。”
“这间客栈是一个故友的回忆之地。”羲言脸上的神情略显怀念,顿了顿,他才换回那温和的微笑,说道,“如果你想要在这里惹事,我不介意少一个棋子的。”
面对羲言的威胁,离舒竟然没有恐惧,他喃喃着:“消失不了啊……那个声音。为什么会这样?她明明……只是一个贱奴,根本……不是苍龙教士……她……怎么会……”
“仅仅是你的‘心’太弱了而已。”羲言没有安慰弱者的义务,他瞥了一眼离舒,道,“无法接受自身的软弱,所以你才会成为棋子。”
“棋子……哼……羲言,你总是这么说着。但是呢,我很好奇啊,你自己又如何呢?你手握棋子,究竟又做了些什么呢?你向我保证过会颠覆苍龙,但是呢!你到底在做什么啊!”离舒激动地吼着,“明明已经成功让百世皇帝那个人渣死了,你为什么还要拥立一个朱雀人登基?!”
“时候未到。”羲言平静地回答,他压根就不在乎离舒的出言顶撞。
“好一个‘时候未到’……”离舒正想继续诘问,羲言打断了他。
“那么,眠霜呢?作为唤醒苍麟的巫女,她又如何呢?”
“她……”离舒愣住了。如果不涉及眠霜,如果不涉及苍麟的巫女,他有勇气和羲言对峙,可是……一旦提到这个问题,他说话就再无底气。
“当初说好的,她要成为巫女,可是你一直在犹豫。”羲言审视着离舒,那双魅惑的丹凤眼流露出一丝杀意。
“……”离舒默然,借着酒劲所释放出来的气势已经消散,他只不过是一个醉鬼,颓然的丧家犬。
“哭着,动摇着。这就是半吊子的棋子所独有的心境。”
“闭嘴。”离舒双手结印,强行用玄术把体内的酒精逼出体外。
他清醒了,哪怕脑袋痛得快要炸开,他还是选择让自己清醒过来。
犹豫,同情只会导致失败,这么简单的事,自己不是很早就明白了么?
为什么要犹豫啊……让眠霜成为巫女,唤醒苍麟,不就可以了么?
“选择吧。继续当我的棋子,按照计划唤醒苍麟……或者……”
“我会开始计划的。”离舒低着头,沉声答道。
“巫女会死。”羲言强调着,他审视着离舒的反应。
“我知道,但是这并不重要。我是注定要成为楚国皇帝的人……我……可以牺牲身边的一切!”
……
漫天烟火,姹紫嫣红的光点在漆黑的夜幕中划出美丽的轨迹。
喧响声声,洋溢着喜庆的节日气氛。
而她,背离灯火,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不去看空中的烟火,听不见身边喧闹的人群。
“哒哒哒……嘟嘟……”迈着轻快的步子,她,眠霜哼唱着小调。
那首曲子的哼唱,听起来会是怎样的感觉呢?眠霜不知道,不过她想象过。既然是请来神仙的舞乐,那么应该是十分优美吧。
“哒哒……”腰际的小鼓伴随着她的步子摇摆,发出沉闷的鼓声。
伤心么?
不会的,只是再一次落选罢了。
失落么?
不会的,反正每年都是这样的结果嘛。
眠霜强打精神,准备出城。她不想留在郢都城里。
街上那充满喜庆气息的装饰还有那些偶然见到的说说笑笑的路人都让她烦躁。
空中,鸦,轩铃在盘旋,他一身漆黑的羽毛完全融入了夜色。
“没事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在眠霜的世界里,唯一的声音只有他,在眠霜的心中,能够依赖的存在也只有他和离舒。
“爹,娘……我是不是很没用……我又想要逃避了……”眠霜追问轩铃。
轩铃默然,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身为灵兽,纵使他有着自己的思想,对于这类问题,却从未认真思考过。
该如何安慰眠霜呢?轩铃不懂要如何编织自己的言语,无奈的他只能够淡然道:
“没事的……逃避也好,直面也罢,这都是你的选择。我永远支持你的选择。”
是的,这是自己存在的意义。轩铃已经忘记了自己原本的身份,人的意识,灵兽的意识,鸦的意识,三方意识混乱复杂地纠集在一起,最后的最后,残留的只有“保护眠霜”这样单纯的想法。
轩铃的话语,让眠霜觉得心头一暖。原本的郁结也舒缓了许多。
鼓声,不知不觉间变得欢快了。
……
走在路上,忽然有人搭住了眠霜的肩膀,她一怔,连忙转身。
当眠霜看清楚对方时,不由得欣喜地问道:“离舒哥哥,你怎么有空出来玩?”
离舒的表情严肃,他淡淡答道:“是时候了。”与此同时,离舒轻轻拂袖,一张灵符飘飞到空中,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眠霜与外界隔离。
无来由地,眠霜觉得此刻的离舒有些可怕。
像这样子板着脸的离舒哥哥很少见。眠霜不懂,自己莫非做错了什么事?可是……哪怕是自己打碎了离舒哥哥最喜欢的茶壶,他都不会这样子阴沉着脸的啊。
轩铃立刻俯冲下来,他落在眠霜的肩上,警觉地凝视着离舒。
“小子,终于要实施那个计划了吗?”
“……”离舒微微点头,接着向眠霜伸出手,“眠霜,你愿意成为苍麟的巫女吗?”
“巫女?离舒哥哥,你是说我可以当上留仙舞的领舞吗?”“巫女”二字明显勾起了眠霜的兴趣,原本已经被浇灭的满腔热情又瞬间点燃,她也顾不上离舒的神情有些古怪,立刻激动地询问起来。
“……可以这么说。”离舒慢了半拍才点头,这微妙的间隔,激动万分的眠霜是不会注意到的。
这个时候,轩铃格外冷静。他知道离舒的目的是复辟楚国,为此,解开苍麟的封印是必须的。而所谓的“巫女”指代的恐怕是……
“小子,你隐瞒了什么吧?所谓的巫女其实只是一个幌子,你真正的打算是那个吧……”
“我不否认。”离舒平静地承认,“眠霜,我从未请求过你做过什么,今天,仅此一次,请你帮我一个忙。”
“啊?离舒哥哥,你用不着这么说的。不管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努力做到的。”
眠霜还沉浸在自己能够成为巫女的兴奋之中,听见离舒忽然低头请求,她没有多想就答应了。毕竟,他可是离舒哥哥啊,照顾了自己十三年的离舒哥哥啊……他的请求,自己绝对不会拒绝。
“这样就好。”离舒松了口气,脸上的表情也缓和了许多,他微笑着,这笑容正如日常迎接那些贵宾的时候一样,阳光开朗,几乎已经成为模板量产出来的假面,“我们先回家吧,眠霜……”
“等一等。”轩铃没有放松警惕,“这件事不会给眠霜带来任何麻烦吧?”
“不会。”离舒否定得十分干脆,他用上无比真诚的神情,低头道,“请你放心,眠霜会好好活着的。”
尽管轩铃不是十分信任离舒,但既然眠霜已经决定要帮助离舒,他也不好多嘴。
至少,自己会一直守护在眠霜身边的,如果情况不对就立刻带眠霜离开……
轩铃如是想着。
……
与此同时——
旧时燕国故地,翻过延绵的山脉,雪线之上,全身洁白的雪狐小心地潜伏着。它翠绿的眸子锁定了自己的目标。然而,就在它准备发动突袭的刹那,它前方的空间忽然亮起一阵光华。
一脸凝重的羲言出现在这片雪地。
他望着头顶的群星排列,接着又默默地在心中模拟着此地山形的起伏,片刻,他伸手指向一个方向。无形的气刃在羲言所指的区域内纷飞席卷,眨眼之间,银装的苍松翠柏被斩成了碎末,铺满大地的白雪厚被也被剥开了无数口子,露出了冻裂的土地。
“时隔那么久,又让你逃了一部分出来啊。”
那一片狼藉之中,一只身体散发着微弱荧光的雪兔依旧安然无恙,只是它身体颤抖,血红色的眼睛更是直直地瞪着羲言。
“为什么又是你?我们不是站在同样的立场吗?”雪兔开口了,苍老低沉的男子声音从它的喉咙里发出。
“立场……吗?沉顼,我和你是不同的。”羲言微微摇头,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容,“你的心中还剩下什么呢?现在的你,真的是当年的燕国守护者么?”
“笑话!我沉顼当然是大燕神兽!若不是当年瑀蛇使用奸计暗算,我怎么会输给她!”雪兔,他,神兽沉顼的意志,对着羲言怒吼着。
“可悲呢。”羲言俯视着渺小的雪兔,或许,这只雪兔体内寄宿着神兽的力量、神兽的意志,但是追根究底,它只是所谓的灵兽而已,论实力,根本及不上羲言的万分之一。
“我警告你,乖乖给我让路,否则的话……”可怜的是,雪兔仍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嚣张地吼道。
“鲛兽沉顼,身散剧毒,出现往往意味着瘟疫。”羲言淡淡地说出了对方的身份。
“看来你也知道啊。怎样?怕了吧?不要怪我没提醒你,我的毒,即使是‘神’也没办法解开的!”
“所以,秦王扫六合,进攻燕国时,难得地亲自上阵,帮助瑀蛇设下了一个陷阱。在两国神兽()交手之际,暗算了你,将你体内的部分法力还有毒粹之珠强行剥离,封印在了别处。换言之,无论你继承了多少沉顼的力量,你都是‘无毒’的。”
“……”雪兔一怔,尽管他竭力保持平静,可是羲言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威压让他颤抖不已。而且这最后的虚张声势也在羲言的言语下粉碎,雪兔已经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了……
“久违的交流……很愉快呢。那么,该道别了吧。”羲言没有动作,只见空中的银月泛起阵阵涟漪,无数光剑构成剑阵从天而降,目标直指那只雪兔。
“等等!等等啊!”雪兔狼狈地四处逃窜,他扯着喉咙喊道,“我……我感觉得到毒粹之珠的封印已经没有了,你难道就感觉不到吗!相信我,如果没有我的控制,毒粹之珠随时会有暴走的危险……”
羲言毫不在乎,继续催动剑阵。
无数月光幻化成为光剑,重重叠叠的剑影把雪兔完全笼罩在一个纯白的世界,他压根就逃不出去。
“疯子!你这个疯子!难道你就不管一般人的死活了吗!”雪兔咒骂着,依靠体内的法力弹开逼近的光剑,只是他终究没有沉顼的全部力量,弹开了十几柄光剑之后,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力气,身上的荧光也完全消失,最后一刻的他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雪兔。
“八年前,苍龙百世十二年,北方爆发瘟疫……这种疫病即使是我也无能为力,想必是‘毒粹’的杰作吧。所以我……将数百万的灾民……全部抹杀了。”羲言说着,尽管脸上还保持着微笑,他的语气却听不出一丝笑意。
或许极其微弱,这种感情——“悲伤”……确实闪过了羲言的心头。
哪怕是他,哪怕被尊奉为“神”,他也做不到像“神”一样,翻手覆手间决定百万人的生死。那些人并不是罪人,仅仅是……不幸地,恰好出现在了“毒粹”现世的地点而已……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仅仅是……为了避免苍龙全国爆发瘟疫,所以必须把他们抹杀……
“难道说……”雪兔的惊讶只停留了一瞬,下一瞬,他便被无数光剑抹去了存在的痕迹。
对着逐渐消散的沉顼的意识残片,羲言冷淡地说道:
“你的力量太过不稳定,我是不会让你成为棋子,登上这棋盘的。”
沉顼的意识碎片即将消散,在回归被封印在地下的本体之前,他在虚空之中发出一声癫狂的大笑。
“哼哈哈哈哈!!!疯子!想不到你居然也跟那些愚蠢的家伙一样忌惮我的存在!哈哈哈!!!”
羲言没有回应对方,他只是轻轻地自言自语:
“……鲛兽沉顼,极凶极恶。燕地愚民,供奉琴女。琴女得怜,完璧而归。燕民惶恐,尊为灵巫。燕王愁绪,与巫联姻。鲛兽怨尤,万毒泉涌。琴女忧民,甘愿舍身。鲛兽垂泪,约为守护……”
从古至今,真正能够接受浑身是毒的鲛兽的人只有一个。从古至今,鲛兽认可的人也只有一个。
“如果……吗?”羲言感应着此间的一切,万物都在他的感知之内。
已经……没有了。
寄宿在刚才那只雪兔身上的力量已经是沉顼的极限了吗?
不过……他不会放弃的,用不了多久一定又会逃出部分力量碎片吧。
下一次,就交由他来处理吧。作为棋子,正适合这种程度的演剧。而且……下次应该就能够一劳永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