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曹军大营。
一名斥候单膝跪在地上禀报军情。其时正是申时初刻,帐中异常闷热。曹操坐在中军帐前的胡床上,身子微微前倾,一面用蒲扇不住扇风,一面察看铺在身前桌案上的地图。荀攸立在他左手侧,每听斥候报出一处地名,便探身细细查看。程昱跪坐在他的右手侧,自地图摊开的那刻起,目光便没有离开过桌案一眼。
程昱年纪在四十上下,面相方正,颧骨微凸,眼睛虽然不大,却向内鼓出,整个面相显得有些凶狠。程昱字仲德,东郡东阿人,是最早追随曹操的将领之一,时任东中郎将,济阴太守,督兖州事。袁曹大战,曹军的军资皆是由程昱所在的兖州所出,因此程昱是曹军在河北战场的最高统帅之一,围困邺城的曹洪、黎阳太守贾逵,都在其辖制之下。这些日子以来河北战场曹军死伤惨重,程昱震怒已极,从东郡连夜兼程赶到黎阳,与曹操汇合后,留在中军参司空军事。
“……河南尹(用官名称夏侯惇)受袭,中军返身回击,西凉人沿河窜逃,河南尹追出二十里后,怕敌军有诈,在离江亭停止追击,大军经过休整后,重新调军到邯郸。邯郸袁军闭城不出,我军军力不足,因此未敢攻城……”
荀攸插口道:“典军校尉是(官职名称夏侯渊)昨晚从黑山出军的吧,典军校尉领军向来神速,按其脚程推断巳时末刻便应领军至邯郸,你们没有遇到典军校尉么?”
斥候道:“我军到时,城外只见袁军……”
荀攸身后的贾逵开口说道:“……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贾逵年纪在三十上下,面容方正,晗下一部短须,下鄂宽大,显得极是稳重。
荀攸微微摇了摇头,有些忧心地道:“黎阳太守有所不知,三辅之战,典军校尉屡次折于小贼奸计之下,因此但闻小贼消息,典军校尉便失慎战之心,攸是忧心他在路上听到小贼的去向,怒气攻心之下,弃了去邯郸与元让汇合的既定之策,率军去追小贼……”
斥候道:“河南尹也正是担心此事,因此搜寻典军校尉不果,便命末将兼程赶回禀报司空此事,望司空及早定夺……”
曹操见众人都望着自己,嘿的笑了一声,缓缓说道:“妙才和元让率军在邯郸汇合,原是预估小贼击破邺城之围后,会说服审配举城迁往邯郸。但邺城一战,审配比预想之中的还蠢,小贼孤军逃窜,单只元让一军,便足已敌沮文翥有余,加之又有隽乂(以字称张郃)与文谦(以字称乐进)从侧翼牵制,沮文翥翻不起什么浪来。”荀攸道:“明公所言甚是,但攸忧心的非是邯郸,而是典军校尉。典军校尉屡次受挫,心浮气躁,小贼又一向善用奸计,若一时不察……”
程昱开口道:“公达所言倒是其次,昱忧心的另有他事。”用手点着地图上的滏水,道:“观西凉贼所行方向,小贼并非如当初诸公所想的一般从邯郸折入壶关,再转并州,反是一路顺滏水向青州而去,昱看他是想去青州和袁尚会合。袁尚领河北三年,先败于仓亭,后败于黎阳,再败于邺城,这几年来只敢窝在邺城不出,其畏明公如虎,早已不言自明。但小贼屡创我军,手下的赢天、黄忠又有万夫不当之勇,两人相会,袁尚必然重用小贼以抗我军。”说到这里,程昱顿了顿,眉头微微蹙起,续道:“自出潼关以来,小贼一路窜逃,原因便是与我军众寡不敌,即便如此,西凉军兵锋所至我军数支偏军都以大败收场,小贼统兵之能,实有鬼神不测之机,若让他见到袁尚,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袁尚将手中大军交给他,其势必然大张,那时他有了与我中军相当的兵力,便有了倾覆河北战局之力,想想便令程昱不寒而栗,明公应尽早定夺。”
荀攸微微而笑,向程昱点了点头,将目光转向曹操。曹操点头道:“仲德说的极是,昨日西凉军渡河的时候,我便揣度小贼必然不肯在河北善罢甘休,极可能去青州找袁尚,因此早有成计。”说着站起身,一面向帐外走,一面说道:“你们随我去看看罢。”放下卷到手肘的袍袖,当先走了出帐。荀攸、程昱,一直坐在角落不怎么说话的贾诩,贾逵,司空西曹彖陈群,羽林监贾信等人跟在曹操身后,鱼贯走出营帐。
众人一路穿过营寨,来到前寨,就见数千民夫散在邺城与寨前的空地上,用铁锨、撅头在地上掘凿沟渠。数十曹军混在百姓中来回巡视,人群中有人稍有怠慢,便是一鞭抽将过去。
曹操指着民夫向众人道:“要去追击小贼,必须先围邺城。我这围城的法子拜小贼所赐,若成功困死审配,小贼可居头功。”
荀攸等人顺着曹操所指凝目望去,程昱皱眉道:“明公是在掘渠么?……明公打算用水淹邺城?”
曹操右手抚着颔下的胡须,笑道:“仲德智谋深沉,一眼便看出我的围城之策。”转身指了指东南面的天空,道:“诸公还记否,昨日小贼在上游放烟,诈作决河,惊得我军四散溃逃。只是他虽然成功逃脱我军追袭,却也给我提了个醒,这漳水就在邺城旁,为何不能用漳水灌城?因此昨日晚间,我便命子和(用字称曹纯),子丹(用字称曹真),搜捕附近的河北百姓,要他们在邺城外掘出一条长沟来,准备引漳水围城,困死审配。”
陈群沉吟道:“掘水围城确是困城良策,只是审配向来有谋,见我军掘土,岂会不知我军要掘水灌城?他定会命人先来驱赶掘土的百姓,明公此计多半难成。”
便在这时,猛见得邺城城头上人头耸动,数十袁军统领从女墙上探了出身,向城下张望,为首的那人宽袍大袖,身材高大,正是审配。贾逵道:“审配出来了。”
几乎与此同时,城上的张谦低声叫道:“曹贼……曹贼在阵前……”说话声音发颤,两腿更是抖个不停,审配冷哼一声,道:“怕什么?”张谦颤声道:“……末将……不怕……不……不……怕……”牙关得得,身如筛糠,若不是身旁还有女墙扶着,此时已瘫倒在地上。审配身旁众将虽见他如此懦弱,颇为不屑,但想到曹操一惯的手段,心中也害怕,倒也没有一人出言耻笑。审配再哼一声,撇过脸去,举目望向两军阵前的百姓。偏将审裕在一旁解说道:“那些百姓是午后押来的,来了之后便在曹军寨前掘沟。”
张谦颤声道:“……掘沟?莫非曹军要引漳水灌……灌城?”
审配凝目望向沟渠,就见那渠不过三步来宽,一个成年人跨步便能一跃而过,笑了,说道:“即便曹贼掘出这条沟又如何?莫非凭着这条沟便能将我军困在城中?哈哈,可笑之至。他愿劳心费力掘出这条沟也由得他,我军切记谨守城池,由得他们出乖露丑便是。”
偏将审裕急道:“别驾,曹操善于用兵,当年下邳一战,便是掘开泗水,灌水入城,吕布一世英勇,被泗水围困数月,终至众叛亲离,吊死白门楼,如今曹贼在城外掘水,多半是想重施故计,别驾不可不防。”
审配心念一动,沉吟起来,正欲下令出兵驱散城外的百姓,突然望见散落在两军阵前数辆残破的战车,心中猛地涌起一股厌恶,淡淡地道:“这渠如此窄小,能困得住谁人?我看曹贼志不在困人,而在困车,他是怕我重施并州牧的故伎,用战车向外硬闯……曹贼妄自尊大,自比孙武、淮阴,识见却不过如此,可笑啊可笑……”袍袖一拂,转身走向城梯。身旁的众将追在他身侧,一涌而下,片刻间城头只留下有些发呆的审裕。
城外的贾逵诧异地道:“……审配走了,审配竟然走了……”猛地转身,向曹操深鞠一躬,道:“明公识见如炽,贾逵心服口服。”曹操手抚颔下的长髯,嘿然而笑,望向陈群。陈群连连摇头,道:“按说审配不应如此短见,陈群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何竟不派一兵一卒出城来驱赶我军。”
曹操将目光望向荀攸、程昱、贾诩,荀攸和贾诩皆是一脸茫然,唯有程昱眉头紧皱,曹操笑道:“仲德可是看出了些什么?”程昱道:“明公深谋,岂是程昱所能望之一二?程昱也不明白其中就里。”顿了顿,目光望向不远处的那些战车,道:“那些战车放得颇为突兀,莫非审配不愿将兵出城,原因便在那些战车上?”
曹操嘿的笑了出声,道:“不错,那些战车是我有意放的。昨日小贼孤军出城,审配不但不救,反而死守不出,足见其恨小贼之心更甚于恨我。他虽见我军挖掘沟渠,一来那渠既不够宽,又不够深,莫说经年整训的兵卒,便是孩童也挡之不住,他自然不会在意。二来在邺城多拖我军一日,小贼便离我军远一日,这岂是审配所乐见?我命兵卒将那些破损的战车放在两军阵前,便是要审配想起小贼,逗引其厌憎小贼之心。文若(即荀彧)曾言‘审配专而无谋’,两弱敌一强,不知戮力并心、和衷共济,反倒处处算计、落井下石,恨不得一方早死,原因嘛,便只因小贼之才非审配所能驾驭,‘专而无谋’之断岂是虚言?”
话音还未落,猛听得呼的一声,一阵狂风从西面飞卷而至,原本垂立在旗杆一侧的袁曹两军战旗中应声展了开来,在风中猎猎狂舞,一时间城上城下战旗起伏如海,曹操、荀攸等人的衣袍跟着在风中鼓了起来,袖脚甩击,啪啪作响,众人颔下的胡须也被风吹得飘起,几乎粘到脸上。曹操用手撸住胡须,笑道:“好风……”话声中,天空猛地一暗,一大片乌云从地平线上涌了出来,将斜垂天际的夕阳遮在云层之中。曹操仰天大笑:“真是天助我也。观此天相,今日晚间不是有雨便是阴云密布。仲德,传我军令,到明日日出前要将渠挖到两丈宽,五尺深,少一尺,督军的将领便不用再见日头啦。”
※※※
荆州,樊城官邑别院。
还没进到门中,张飞已扯着嗓子吼了起来:“大哥,大哥,好消息,好消息。”刘备和关羽正在凉亭中说话,听到张飞的喊声,站了起身,向张飞道:“翼德,我和云长在凉亭这里。”关羽提声道:“翼德,是什么好消息?”
从十二日起的雨连着下了十几日,到今早才停。刘备和关羽所在的假山凉亭,位于樊城官邑的后院,当日刘备便在此与刘表暗中相会。这里离着官邑前院足有三重院落,若非张飞声吼如雷,二人多半什么也听不到。
张飞叫道:“是樊城渡口开了。听说今早就可以开的,但守渡口的陈生那个贼曹偏要等雨全停了才肯开。”张飞一面说,一面快步奔入内院,顺着由院门起、蜿蜒延伸往假山的碎石小径快步奔向刘、关二人。
刘备身子一震,说道:“当真么?”张飞连连点头,道:“大哥,我老张几时对大哥说过谎。”关羽缓缓道:“翼德,你亲自去渡口看了,还是听路上的人说的?”张飞哈的大笑:“二哥,我就知你会这般问我,所以一听路上有人闲传,便亲自赶到渡口去看,这一看,哈,那姓陈的贼曹果然放人了。”
原来陈生任职樊城贼曹,司职缉拿补盗之事,但陈生原本是襄阳众贼的头面人物,嫌贼曹的“贼”字有暗讽自己出身的嫌疑,因此改贼曹为兵曹,自称“陈兵曹”,但樊城兵曹一职原有路粹担任,如此一来樊城便有了两个“兵曹从事”。彭羕就曾出言讥讽过陈生,刘备初到樊城时,被陈生冷嘲热讽,好不尴尬,张飞本想当场发作,却被刘备硬生生地压了下来,但也因此张飞不怎么待见陈生,此后便顺着彭羕的口吻,大呼特呼陈生“贼”曹起来。
刘备自是不知张飞心里的这些盘算,自顾自地说道:“现在渡口是开了,但不知道咱们还能不能去襄阳,毕竟请柬上的日期是五月十八日,这都过了几天了。”
张飞大声道:“大哥,你想去襄阳就便去,前几日风高浪急,我也担心渡船会出事,陈生那厮封渡口我也就忍了,倘若今日他再敢拦大哥,哼哼……”双手互握,但听得喀拉、喀拉的响声从两手关节爆豆般响了起来,一副陈生再拦,便将陈生拆筋卸骨的架势。
刘备挥了挥手,说道:“倘若什么事都凭你的手脚来做,岂不是省我很多事?可惜,翼德啊,即便你能送我过去,没有了请柬中的事,去了襄阳又有何益?”向放在亭中石台上的请柬瞄了一眼,扫在那“五月十八”这几个字上,不由得又叹了一声。
张飞道:“不就是刘景升的儿子要采聘么……大哥既然喜欢吃人酒席,咱们回新野我给你连摆三日……”刘备噗的笑了出声,连连摇头,指着张飞,又好笑又好气地道:“翼德啊翼德,这么些年,你的脾性还真是一点儿没变……”张飞大笑道:“大哥,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么?大哥这次来襄阳,不就是想多认识几个荆州的郡望宿儒么,但若没有刘景升儿子采聘的事,咱们在荆州人生地不熟,如何能见到那些个荆州有头脸的人物?所以我都打听好啦,大哥你就尽管放心启程吧,耽误不了大哥的事。”
刘备由忧转喜,道:“这话怎么说?翼德,你在外面都听到什么了,快说出来。”张飞笑道:“我听路人说,原本这次刘景升也没打算怎么惊动人,所以请的人也不多,不过身为汉室宗亲,采聘的事总是要向宗庙献祭,不想天子听说这件事后,执意要来……”刘备一鄂,说道:“曹操肯放天子来荆州?”关羽也吃了一惊,愕然望向张飞。张飞道:“哎,大哥,曹操是什么人你不比我们谁都清楚?他若肯放天子来荆州,他还是曹操?自然是不肯啦。”刘备长哦一声,语气中说不出的失望。张飞接着道:“不过经天子这么一闹,荀彧、荀悦、徐景那班人便不敢再怠慢,专门派了使臣来荆州。这事由在许县的蔡家人传回给蔡瑁,蔡瑁那厮原就是想凭这事荣耀门庭,因此就游说其姐,再由其姐游说刘景升,将采聘的日期押后,专门等天子使臣。”
刘备心头巨震。自许县一别,到今日已有七、八年,想起当日见天子刘协时,刘协还是未弱冠的稚子,再联想这数年,刘协在曹操淫威之下度日如年的苦况,刘备胸口猛地一热,向张飞道:“翼德,你快领人去打探清楚,天子的使臣何时到樊城,我要亲自去拜会。”关羽微微点了点头,道:“大哥是想打听天子在许都的详情?”刘备眼圈微微有些泛红,有些哽咽地道:“他还是个孩子……建安四年,董贵人一尸两命……我身为汉室臣子,明知天子蒙难,却无力与援,这数年来一直羞愧于心。我不能将他救出虎穴,至少该知道他这几年过得怎样也好。”
张飞叫道:“哎哟,大哥,你怎么不早说?我到江边的时候,远远就看岸边很多人送行,凑过去一打听,原来就是天子的使臣……”
刘备一甩袍袖,三步并作两步,跃下假山,从别院的院门直冲而出。
久雨新晴,樊城的大街小巷无论草木还是房屋,都透出一种融融的新绿。出了樊城南城城门,迎面便是汉江奔流的轰鸣声。
樊城位于汉江江北三里,但大雨接连下了十余日,汉江水位猛涨,原本宽约数里的河面涨了一倍,江水漫出江堤,几乎溢到了樊城城墙边,出了城门就见水浪翻涌,水天接成一线。江风鼓荡,江水时不时的漫上江堤,发出哗哗的巨响。在屋中躲了十余日终于等到天色放晴的百姓涌上汉津码头,出船的、挑担的、买货的、卖货的熙熙攘攘,叫卖鱼货、贩卖渔具的喊声此起彼伏,更有一群群赤着脚丫、卷着裤腿的半大小子在人群中左穿右插,玩闹嬉戏。
刘备顾不得漫到脚踝的江水,提着前襟直冲汉津码头,张飞在刘备身后大声呼喝:“让路,快让路……”
沿路的樊城百姓就见这一群人前面跑个白脸的,身侧跟个红脸的,身后追个黑脸的,还有一群穿着不知是哪儿的号服的兵卒蜂拥过来,不用听张飞呼喝早已躲在一旁。直等刘备等人跑过,人群才望着一群人的背影小声议论。一个小厮从人丛中垫起脚、探出头,向周围的人道:“这又是做的那出?遮莫又是在抓太平道的妖人?”
张飞耳尖,猛地停下脚步,冲着那人叫道:“你说谁是太平道妖人?我看你獐眉鼠目,真真才是一副太平道妖人模样。”那小厮见张飞浓眉爆眼,一部络腮胡根根似铁戟一般,气势极是凶悍,啊哟叫了一声,翻身逃入人群,张飞哈哈大笑,转身紧追在刘备身后。
樊城是荆州北面防御的重镇,尤其过汉江之后便是荆楚平原,地势一马平川,北方强敌入侵,一过汉江,便可深入荆襄腹地,因此守襄必守樊。李傕、郭汜乱长安时,西凉军不断从武关进入荆州南阳郡掠夺,刘表便将荆州防线放在南阳、樊城一线。随着李傕郭汜相继灭亡,长安瘟疫泛滥,三辅十室九空,曹操在豫州崛起,荆州的主要防御方向也由长安所在的西北,转向曹操所在的东北。张绣在南阳投降曹操,荆州北方防线顿告失陷,加之官渡之战后曹操统一北方之势逐渐明朗,刘表自知荆州远离良马产地,唯有舟楫可以与步骑为主的曹军抗衡,因此一面拉拢刘备在新野屯驻,与樊城互为奥援,防范宛、叶之敌,一面将北方防线后撤至汉江南岸。文聘在樊城的数年,一面加强樊城城防,一面逐步将樊城造船铸舟的工匠移往汉江对岸,便是为了防备万一樊城不保,荆州仍能依靠舟楫之力在汉江与强敌周旋。因此汉津港虽然繁华,河面和港口却不见三桅以上的大船,唯有吃水不深的渔船小舟来往穿梭在河面上。但此时一艘三桅大船却停泊在港口边,在四周小船的映衬下,显得异常突兀。大船的主桅上一面“刘”字军旗在江风中猎猎飘舞,正是对岸开来的刘军水师战船,三桅上,船帆徐徐下降,显是船已起锚,准备离开港口,刘备心中大急,高声叫道:“天使留步,天使留步……”顾不得漫到脚踝的泥水,向着三桅大船所在狂奔过去。
“是什么人?快拦住了。”一名都尉高声叫着,领着数十兵卒齐兜过来。刘备哪里肯停,喝道:“前面是哪一位将军?我乃豫州牧刘备,听闻天使就在樊城,特来一会……”
那都尉叫道:“什么天屎?这里天屎没有,你再过来,狗屎倒是有一地……嘿,真想吃狗屎……”抬脚便向疾冲过来的刘备踢去,就听得啊哟一声,一个庞大的身影飞身而起,在兵卒头上连翻数个跟头,嗵的一声落在数丈远处的汉江中。众兵丁齐声喝彩,心中皆道:“咱们蔡都的身手越来越好啦,一脚竟然将人踢到了身后的江里,这是什么高深的功夫?”就听得哗的一声,蔡都尉从水中钻了出来,一面抹着脸上的泥水,一面气急败坏地叫道:“快砍了那个红脸的,快砍了他……”
原来蔡都尉眼看一脚便要踢到刘备,猛地眼前一花,一个红脸汉子已欺到身前,右手一撩,正挑在蔡都尉踢出的右脚脚踝上,蔡都尉还未明白出了何事,一股大力狂推而来,身子已风车一般翻了出去。
兵丁听到蔡都尉喊叫,这才回过神,但这一错愕之际,刘、关、张三人已冲了过去,三人身后的新野军跟着冲了过来,硬生生从缺口处将这十余刘表军分成两部,围了起来。
江边正送行的文聘等人听到呼叫,转身向码头望了过来,见刘关张三人急冲而至,都吃了一惊,霍峻快步迎向刘备,拱手道:“刘豫州,您这般匆忙……”刘备打眼一扫,就见文聘、庞先、伊籍等人都站在码头上,三桅战船的船舷旁立着一个四十上下的文士。那文士面相雍容,极是华贵,身后站着一人,眼尾低垂,一脸苦相,正是曾有数面之缘的当今伏皇后的哥哥伏允,而这几日都不见踪影的荆州别驾傅巽则垂手立在两人身侧。刘备立知那人是天子刘协派来参礼的使臣,向霍峻拱了拱手,快走几步,来到江岸边,深施一礼,道:“豫州牧刘备,拜见天子使臣。”
这时哗的一声,蔡都尉从水中攀着码头的木沿翻身爬出汉江,大叫道:“好你个贼厮,竟敢冲撞荆州贵客,你他奶奶的不想活了?”就着一身的泥水便向刘备狂冲过来,关羽斜身踏上一步,喝道:“此处尽是知礼宾客,你这粗人还不快快退下。”袍袖一拂,也不见关羽如何使力,蔡都尉脚下猛地一顿,身子后仰,蹬蹬蹬向后退去,嗵的一声落入江中,溅起丈余高的水花。
众人都感好笑,但见天子使臣面色不变,都只有强自忍耐,唯有刘备似乎不知身旁之事,依旧是躬身行礼的姿势。
天子使臣的目光从关羽掠到刘备身上,再从刘备掠到关羽,轻咳一声,说道:“原来是豫州牧刘使君,华某不知刘使君就在左近,未曾亲自拜访,倒有劳刘使君前来送行,心中过意不去。只是船临行在即,若有何不周,待华某从襄阳返回樊城之际,再一一谢罪罢。”说着举手抱拳,向刘备拱了拱,接着向岸上众人一一作礼,向身后道:“开船。”船上船工齐声呼喝,一名赤裸上身的船工,用木篙点撑码头,战船颤颤巍巍从码头旁侧开,顺着汉江水流方向顺水而去。
关羽冷哼一声,就待跃上战船,被刘备一把拉住。关羽道:“大哥,这贼厮如此无礼,为何不让我上去教训他?”刘备微微摇了摇头,道:“这使臣也有他的苦衷,何况他既是天子使臣,便代行天子之事,无论如何无礼,也是应该的。”转身望向码头上的众人,道:“刘备有一事不明,不知众位可否代为解答?”
众人皆知刘备虽是客居荆州,却官拜左将军,领豫州牧,众人中官位最高的文聘也远远低于刘备,更何况这事众人都知有错,见刘备的架势是要兴师问罪,不由自主的向后缩了缩身。这时,就听一人大声喝骂道:“红脸猴子,你摔你爷爷进江,你就不怕你爹爹哭死么?你这不孝的红脸猴子,你爹爹生你之时,不曾告你要敬老么?摔你爷爷,好大的威风……”
听声音正是那位蔡都尉,顺着声音望去,就见那蔡都尉浮在十余丈外的江面上,张口大骂。关羽两次将他甩出,蔡都尉连关羽什么手法都看不出,自知不是对手,但这口气却实在咽不下去,浮在江中破口大骂。
伊籍喝道:“蔡都尉,住口,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嫌脸还丢得不够?”蔡都尉道:“伊主薄,我又没骂你,我是骂那个红脸猴子……红脸猴子,你摔你爷爷,天打雷劈,劈了你的骨,劈了你的魂……”
关羽大怒,冲到码头边,冲着江中的蔡都尉喝道:“姓蔡的,你给我上来……”蔡都尉啊的叫了一声,向后游了游,与关羽之间的距离又拉开数丈,这才又返身叫道:“红脸猴子,有种的你给我下来。”
樊城太守文聘见脸越丢越大,实在是挂不住了,喝道:“刘使君是想问我等为何没有知会使君天子使臣来樊城的事?非我们不想,而是天子使臣不让。个中缘由,我等不好细问,但天子使臣既是如此吩咐,我等也只得照办,多有得罪之处,请使君多为见谅。”
刘备摇了摇头,道:“刘备非是为此事想向众位垂询,而是为了请柬一事。”从袖中将那份请柬取出,说道:“请柬上说五月十八日参加景升兄次子采聘之礼,但今日已五月二十八日,我在樊城住了十多日,既不见人知会让我等离去,也不见人知会是否延期,如今又见天子使臣前去荆州,因此想就此事向众位问个清楚。”
文聘道:“刘琮娃娃的采聘已延期了……”庞先猛地咳嗽一声,文聘怒道:“这事有什么说不得的?这事原本就是我们对不住刘使君,为什么说不得?”庞先一脸尴尬,将头扭了过去,望向江边,文聘哼了一声,道:“这次不但天子使臣要来,连远在三辅的吴并州也派了人来。蔡都督与吴并州有隙,因此不愿见三辅来人,但三辅的使者神通广大,串联多位荆州郡望名儒,这些人人多势众,名声又大,即便连刘荆州也不能拒绝与之相见。蔡都督为此事急寻对策,一面联议其他荆州名宿,一面力阻与吴并州有旧之人与会。他知使君与并州牧有旧,担心在此事上使君会与三辅使者联手,因此传令过来,叫我们诈作不知采聘延期之事。”顿了顿,文聘怒气不该地道:“蔡都督与吴并州、刘豫州一事上的是非对错,文聘无从分晓,但此事上蔡都督做的太过,刘使君若仍想过江,我即刻便调艨艟过来,送使君过去。”
刘备心神剧震,估不到襄阳之会,竟然会成曹、吴的另一个战场。遥想当年许县司空府中,与曹操青梅煮酒,曹操曾言道“天下英雄,曹刘”,但此时曹操已破袭袁绍,雄霸北方,而自己这个曹操亲口封的“天下英雄”却还寄人篱下,有志难伸。原本到襄阳去,便是想向襄阳的郡望名儒咨讨天下之事,以能匡扶汉室,还于旧都,不想却又再次陷入曹吴争衡的漩涡中。
“大哥,咱们究竟去还是不去?”张飞的声音虽然压得极小,但仍是轰轰隆隆,声传江岸。刘备扫了一眼樊城众将,长吸一口气,说道:“既是如此,那便有劳文将军备船了。刘备虽不才,但既收了景升兄的请柬,那便是答应了景升兄一定会参加襄阳之会,更何况刘备还有许多事要向天子使臣请益,更没有不去的道理。”
樊城众将都颇有些意外。文聘道:“既是如此,那我便去调船送使君过江。”手一挥,数名亲兵躬身而去。
伊籍一躬身,向文聘道:“文府君,刘使君始终是荆州贵客,向由傅别驾代为接引。傅别驾有事先过汉江,但荆州的礼数却不能少了。”文聘一时没明白伊籍此时说荆州礼仪是什么用意,道:“哦,伊主薄的意思是……”伊籍道:“伊籍不才,愿代傅别驾送刘使君赴襄阳之会。”
文聘扫了一眼刘备,又扫了一眼伊籍,还没说话,庞先在旁道:“遍观我樊城诸将,唯有伊主薄乃最佳人选,伊主薄既然愿担这个责,我看甚好。”众人原本就怕刘备挑自己送,这倒也不是怕汉江风高浪急,而是担心送刘备到襄阳,会让蔡瑁迁怒自己,见有伊籍出头,连忙称好。文聘见众人众口一辞,也不好再说什么,道:“既是如此,那便有劳伊主薄了。”
伊籍喜不自胜,先向文聘深施一礼,再走到刘备身旁,躬身一揖,道:“这几日伊籍便暂代傅别驾之责,使君有何事,只管吩咐便是。”刘备急忙还礼:“伊主薄太谦了,这几日若刘备有何失礼之处,还望伊主薄多多见谅才是。”
庞先等人早已不耐,纷纷道:“既有伊主薄代行傅别驾之责,我等更无可虑,天色已晚,这就先行告退,待刘使君从襄阳回到樊城,我等再来为使君洗尘。”也不等刘备出言挽留,一一拱手而别。
文聘倒是想走,但战船未到,不得不留下。文聘原本就不善说话,更何况与刘备也没有什么交情,这下更显沉默。刘备屡次起头说话,文聘不是嗯一声或哦一声,刘备见文聘谈兴不佳,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话好。伊籍虽然博闻广见,谈吐风雅,但文聘既不说话,伊籍倒也不好多话。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张飞更是听得哈欠连天。
其时夕阳已沉入地平线下,铅灰色的天空中大团大团的浮云密布其间。江风呼呼,吹得江岸上众人的衣袍猎猎作响,浮在江中的蔡都尉体力不支,向下游顺水游去,关羽想追又碍于刘备的颜面,只能盯着江面上越来越小的蔡都尉身影不住瞪眼。
忽然就听得呜的号角声响,一艘三桅帆船破浪而来,文聘喜道:“船来啦。”这倒是三人交谈以来,文聘说的话中字最多的一句。伊籍也欣然道:“船终于到了。文府君,此处有伊籍在,江岸风大,府君便先回吧。”
文聘心中一百个愿意,但心知如此一走于礼数不合,何况也在岸旁站了许久,不急在这片刻,说道:“还是等送刘使君上船吧。”向身旁的亲兵道:“传军令,告知船上的人,我们在此。”
亲兵应了一声,从身后摸出一支牛角,快步奔到码头旁。牛角吹动,呜的一声锐响,便在这时,猛听得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樊城方向传了过来,文聘、伊籍、刘备、张飞、关羽都转头向北看去,就见数十兵卒手持兵刃,快步向码头这边跑了过来。刘备面色微微一变,张飞、关羽分从两侧斜进一步,将刘备挡在身后。伊籍急忙向岸上走了几步,提声喝道:“文府君和我在此送刘使君去襄阳,是什么人调兵来码头?”
就听一人高声叫道:“伊主薄和文府君都在,那当真是好。我是陈生,接到线报,说是太平道妖人彭羕藏在码头,我急赶慢赶赶过来……听好喽,咱们是来捉拿太平道妖人彭羕的,不相干的人不要害怕,窝藏妖人的,与妖人同罪。”后一句却是向仍留在码头上的数百渔户百姓喊的。
刘备有些愕然,道:“还在抓彭永年?”伊籍莞尔道:“是啊,陈兵曹……”张飞在一旁沉着脸道:“是陈‘贼曹’!”伊籍笑了笑,也不辩驳,道:“已抓了十几日了,可惜一直没有抓到,看这架势,他抓不到人是不准备善罢甘休了。”
刘备从兵卒的间隙望去,就见那数十荆州兵卒在各自伍长的带领下,散成数十支沿着江岸在各渔家搜了起来。刘备心道:“看起来,陈生真是在抓彭羕。”彭羕是不相识的人倒也罢了,偏偏彭羕是吴晨的手下,在内心深处,刘备始终觉得亏欠吴晨,雅不愿彭羕在自己眼前被荆州兵将欺凌。正要吩咐关羽和张飞在暗中襄助彭羕,身后哗的一声,一股水浪从身后涌了过来,文聘在一旁说道:“刘使君,船到了。”
刘备急忙转身,就见三桅战船已停在身后三丈远处。战船长九丈,高三丈有余,停在港口倒像是一座微型的城池。嗵嗵两声,船上放下两艘小船,数名兵卒从战船上垂到小船上,向岸上划来,不等小船靠岸,各有一名兵卒从船上跳上码头,探手将战船上甩过来的缆绳抓在手中,套在码头的拴柱上。这时两艘小船靠上码头,八名兵卒跳上码头,拽着缆绳将战船慢慢靠近码头,船舷两侧各有一名兵卒手持长篙,调校战船与码头的距离,战船颤巍巍停在码头一丈远处,船舷放下,跟着船板从船舷处探出,搭在码头。
文聘向刘备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刘使君,请!”刘备长吸一口气,道:“文府君,刘备能否向你求个情?”文聘不懂刘备是什么意思,鄂道:“什么?”刘备道:“彭永年乃并州治中,并非太平道妖人,只因前几日宴会时言语得罪了陈兵曹,才被安上妖人的罪名,文府君能否看在刘备的薄面上,请陈兵曹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再捉拿彭永年?”
文聘一鄂,莞尔道:“这是小事,我这便去说……”向身旁的亲兵道:“快去请陈兵曹来……”话音未落,一人忽然大叫道:“在这里啦,妖人藏在这里了……啊哟……”惨叫声中,一名兵卒从一艘渔船直摔而出,在空中翻过数家船篷,蓬的一声落在码头的青石板上。散在四周的荆州兵丁闻听喊声,踩船篷、跳船舷,七手八脚,从四面八方向那艘船抢了过去,那艘渔船上的人也知不好,挥动船桨,撑向四周的渔船,只待将路扫开,便向江中逃蹿,只是荆州兵卒来势极快,船上那人只撑开两条渔船,三名兵卒已跃上船板,挥刀便劈,那人随手拿起两个鱼篓劈头丢在扑前的两个兵卒身上,砸得两人从船舷处直飞而出,接着挥桨和另外一名兵卒斗了起来。
刘备一行人所在距离那船颇远,只能大致看到不断有兵卒向船上奔,刘备心中焦急,向张飞和关羽道:“快去救人……”伊籍接口道:“两位莫鲁莽,我也去……”这时就听见啊的一声惨叫,一人从船舱中急跃而出,蓬的跳入水中,刘备急忙道:“快去备船……”话音还未落,就听一人大叫道:“这里还有一个妖……”话还未说完,嗵的一声巨响,一人从船舱中急跃而出,跳上另一条船的船篷,在船篷上只微微撑了一下,便向数尺外的一艘渔船扑了过去。刘备吃了一惊,道:“怎么会是两个人?”
四周的渔家见船上那人蹿了出来,生怕殃及池鱼,划舵的划舵,撑篙的撑篙,向四周散开。这样一散不要紧,登时将那人和荆州兵卒的距离拉开,那人连跃数条渔船,将和荆州兵卒之间的距离拉开数丈,要再跃时,最近的渔船已在丈余之外,当下一个翻身,扑向船头,撑船的船家大叫一声,抱着船舵跃入江中。失了舵桨的渔船当下便在江上打起旋来,江流冲击之下,猛旋着向下游冲去。
刘备叫道:“二弟,三弟,快把船截住……”不等刘备说话,关羽已箭步跃上三桅战船,只扫了一眼,已跳到船尾,探手抓住战船船尾的缆绳,抖手间,哗的一声,铁锚从江中直冲而起,卷向急流中的渔船。那铁锚百余斤,每次起锚开船,都要数名荆州兵卒才能搬动,关羽只用一只手便能甩动,如此神力,只看得船上的荆州兵卒咂舌不已。
只听蓬的一声,铁锚勾在渔船的船篷上,缆绳筝的一声拉直,江水冲击之力不下万斤,以关羽之能,仍是被渔船拖得向前冲出。眼看就要被拉出船舷的刹那,关羽狂喝一声,右脚前踏,顶在船舷上,右臂跟着用力回拉,喀拉一声,关羽左脚船板下陷,但渔船却终于停在了水中。
荆州兵卒直看得神驰目眩,停了片刻,猛地爆出如雷般的彩声。
“喂,不要命啦。”张飞从关羽身侧探出头,怒目叱向船上那人。原来那人见船突然停下,猛地从脚下摸出一支匕首,向缆绳砍去。缆绳有儿臂粗细,加上在水中浸泡,坚韧至极,那人连续数刀连一股也没砍断,眼见船上的荆州兵卒将小船不断拉近,猛地一跺脚,纵身跳上缆绳,借着一纵之势,向船上跃去,手中匕首挥舞,惊得拉绳的荆州兵卒大叫着四散逃开,那人顺势纵上甲板,滚了一滚,纵向船舷另一侧。张飞探手提住那人后领,叫道:“好小子,还不住手?”
那人大吃一惊,手中匕首急忙向后撩,张飞哈的大笑,手猛地一抖,那人后退之势猛地一顿,向天空直飞出去。那人吓得手脚乱舞,不住大呼小叫,眼看便要落在甲板上,后领猛地一紧,已被张飞一把提住。这时刘备、伊籍、文聘一一走上甲板,刘备叫道:“三弟,还不住手?”张飞笑道:“大哥说住手,俺就住手。”说着,将那人放下,谁知那人便如布囊一般,随着张飞松手,软瘫向甲板。张飞大惊,叫道:“唉,唉,你怎地这般不禁吓?”伸手将那人抱住,面色跟着一变。刘备情知不好,快步奔上,就见那人面色惨白,显是已断了气。刘备又惊又怒,怒目瞪向张飞,张飞像是做错了事的孩童,小声道:“他拿匕首刺俺,俺就想着吓吓他……谁知他这般不禁吓……”
这时伊籍突然开口道:“这事不怪三将军。”刘备痛心疾首道:“伊主薄不必为他开责。三弟虽然憨直,但做事向来鲁莽……”伊籍揪着那人肩头的衣物猛地一扯,叱啦一声,露出肩头一只青色水蛇的纹身来。文聘叫道:“果然如此。”刘备鄂道:“……这,这是什么?”伊籍道:“这是东吴大将凌操手下的印记。凌操此时虽是东吴大将,但早年却是吴郡余杭一带的水贼,孙策征讨江东,凌操率部投入其麾下,他手下的一干水贼也跟着变成东吴将领,他部下之人,肩头都有这青蛇一般的印记。”顿了顿,道:“凌操水性极佳,交游又广,因此吴郡余杭,凡有水之地,便有其耳目,原是为当日作没本钱的买卖布下的,不想今日竟然将耳目探到汉江北岸来了。”翻开那人的嘴,一股黑血从那人嘴角汨汨流出,伊籍道:“凌操手下原是有此毒药放在口中,被捉到时咬破药丸服毒自尽,血色乌黑,便知此人不是三将军吓死,而是服毒自尽而死。因此这事不怪三将军。”
张飞笑了,说道:“俺就说呢,什么人会胆小至此……”见刘备面色不豫,声音不由得越说越小。关羽这时调息完毕,开口说道:“伊主薄说凌操向做无本钱的买卖,他的耳目布到汉江来,莫非也是想在樊城做无本钱的买卖?”伊籍摇头道:“非也,关君侯有所不知,江东与荆州有世仇,凌操将耳目布在樊城,当是来刺探樊城军情的。”一直闷不做声的文聘突然开口道:“他们定是为天子使臣而来。”刘备急道:“快开船,开船,咱们赶上去,一定要周护天使安全……”
突然张飞咦的一声,指着那具死尸腰间鼓鼓的一团,道:“这是什么?”说着,探手向那团物事摸去,猛听的扑啦啦一声响,两只信鸽从死尸的襟底飞了出来,张飞起手一掌,一只信鸽应手倒毙,另一只信鸽却向伊籍面额前直撞过来,伊籍惊呼一人,侧身让开,信鸽振翅而起,几乎贴着船舷冲出战船。文聘喝道:“快拿箭来……”亲兵原本是来送人,因此都只佩戴了防身的短剑,这时如何有箭?有人抽出短剑掷向信鸽,有的将头上铁盔丢了出去,那信鸽飞的极快,只一振翅之际,铁剑、铁盔纷纷落入江中。那信鸽贴着江面飞了一阵,渐渐升高,逐渐变成铅色天空中的一个黑点,接着融入墨黑的云团中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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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肃进到营帐的时候,周瑜正将古筝的筝弦装上,听到脚步声,周瑜连头也没抬,道:“什么风把子敬吹来了?”
鲁肃笑道:“公瑾连头也不抬,为何竟然知道是我?”周瑜道:“因为子敬的脚步声与旁人不同,子敬的脚步声舒缓有力,旁人学也是学不来的,一听便知。”鲁肃笑道:“曲有误,周郎顾,不想公瑾不但曲子听得好,连脚步声也听出不同啦。”周瑜笑了笑,将筝弦紧了紧,探指在其上弹了一声。
“仙……嗡……”
筝音清幽,在整个营帐中回响。周瑜将古筝放平,搓了搓手,道:“筝音清亮,颇有杀伐之音,子敬带来的消息多半是战报。”
鲁肃从袖中取出一卷布条,递向周瑜,道:“公瑾能从筝音听出是战报,不知道能不能从筝音中听出这战报是好是坏呢?”
周瑜笑道:“这可就难倒我了……”探手将布条取过,就着桌案上的油灯看去,面色猛地一变,霍然起身,道:“这消息准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