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鹄的营帐扎在滏水对岸的密林深处。吕韬领吴晨到时,沮鹄和手下十余名将领立于营帐外相迎。
沮鹄年纪在三十上下,一身玄色的细甲紧贴胸腹,下着青色的布袍。沮鹄四肢修长,面容瘦削,上唇留着短龇,下颔和鬓角微微露出一些胡茬,鼻梁高直,双目有神,顾盼之间颇有威仪,显得极是精明强干。唯一令吴晨有些错愕的,是沮鹄不戴兜鏊,而是用一方青色的缣巾将发髻束得高高耸直,远远望去像是戴了一顶尖帽。吴晨还是第一次见人如此束发,但见吕舟也见怪不怪,心想这或许便是世家子弟特立独行之处了。
吴晨一行人走近,沮鹄领着一干将领迎了过来,两边在距离五六步时停了下来,吕韬快步来到两人之间,先向沮鹄一让,说道:“并州牧,这一位便是邯郸太守,沮鹄沮文翥。”接着向沮鹄引见道:“府君,这一位便是并州牧吴使君。”沮鹄抱拳道:“久仰。”吴晨道:“沮府君客气了,对沮府君,吴晨才是久仰。”吕韬正要引见沮鹄身后的将领,沮鹄挥手挡住,向吴晨道:“我听子明(用字称吕韬)的人说吴并州有要事求见,不知是何要事?”
吴晨道:“是有关邺城之战的事。曹操来得太快,我们被打得措手不及,险之又险才逃过曹军追袭,但到了滏水南岸,却遇见了吕世弟。听吕世弟说,沮府君昨日晨午收到武阳被焚毁的战报,我想之间或许有些误会,于是便想找府君商议商议。”
沮鹄道:“使君的意思是说那个传令的兵卒是曹军故布疑阵,只为了引我们出城?”吴晨听沮鹄的语气不但没有一丝错愕,反像是有些兴奋和期待,暗暗有些诧异,道:“是不是故布疑阵,我也没有十分把握,单就时间而论,派往邯郸的斥候确是不像由邺城或武阳发出……”
沮鹄和手下将校相视而笑,神色中都透出一股子兴奋。吴晨忖道:“莫非沮鹄早就知道那斥候是曹军假扮?但他又为何出兵?”将邯郸州郡的地理大致想了想,心中登时明朗,心道:“他想将计就计,既然已经被曹军引出邯郸,不妨伏兵在外,等曹军真正攻城时,里应外合,痛击来敌。只是曹军来势凶猛,他不明曹军调度,这‘将计就计’之计万一不成,不但邯郸保不住,更有全军覆没之危。”清咳一声,道:“此次来,除了想向府君通报斥候的事,还想向府君告知曹军大致部署。这次曹军突袭河北,左翼由夏侯渊领军,率张辽、徐晃沿太行山、黑山直插荡阴。夏侯惇为中路,经朝歌、淇园,顺漳水而东。将两夏侯的行军路线分从两人暂时的停驻地荡阴和邺城向东延伸,交汇地正是邯郸。”
吴晨说话时,沮鹄已命人将布绢绘制的地图取来。此时距黎明还有半个时辰,天色漆黑,林中只有火把光发出的朦朦辉光。布制的地图三尺见方,围在沮鹄周围的将领却有十余名之多,若全围在地图旁,便会将火把光遮住,因此只有三四人凑到地图旁,一面听吴晨解说,一面对照地图详细查看,剩余的七八人站在外围,窃窃私语。当吴晨说完曹军部署时,那三四人从地图旁退下,外围的将领中又走出几人围了上前。
沮鹄松开持地图的手,转向吴晨,说道:“曹贼用兵一向如此,兵分数路,分进合击,先蚕食周边郡县,待周边皆入其手,再驱使百姓构建工事重兵围困大城。前几次曹贼便用这个法子驱兵围困邯郸,我军深受其苦。与曹贼作战,与其束手待毙,倒不如主动出击,趁曹军分散之际,出兵迎头痛击,先折曹军锐气,若能趁势保全周边数座坚城为邯郸外援,或能击退曹军。”
其实何止沮鹄深受其苦,想起漳水北岸曹军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的气势,吴晨也是头疼不已。但两夏侯分进合击,除非有别部兵马在沮鹄率兵阻击一侧曹军的同时,在另一侧进行阻击,否则即便沮鹄可以率兵成功阻击一部,也必然来不及将兵力调转应对从另一侧突击而来的曹军。更何况邯郸所处位置微妙异常,不但两夏侯将邯郸视为必夺之地,毛城的张郃、壶关的乐进又何尝不是虎视眈眈?如此主动出击,胜机实在有些渺茫。
这些心思在心中电转而过,斟酌了一下措辞,吴晨接过沮鹄的话头,说道:“夏侯惇一军就有步卒万余,战骑数千,如此战力,足以横扫邺城周边郡县而有余。夏侯渊的兵力虽然没有探听清楚,但以其鼓荡荡阴周围郡县的气势,兵力当不在夏侯惇之下。府君的兵力我虽然不知,但以邺城兵力推算,想来府君也难以在两面同时阻击曹军。若两夏侯中有一部缠住府君,另一部攻城,邯郸有破亡之虞。”
这时沮鹄身旁一名偏将模样的将领接口道:“那么依吴并州之意该当如何?弃城投降么?”任晓大怒,锵的一声拔出腰间佩刀,但听得锵锵数声,沮鹄身旁的将领纷纷拔刀出鞘,怒目瞪视。吴晨左手搭上任晓的右手手腕,示意任晓将刀收起,缓缓说道:“若我要降曹,不用等到来河北,在河内被曹军围困的时候,就可以降了。我军与曹军有不同戴天之仇,即便战至最后一人也不会有人降曹。我也知众位与曹军的仇恨,即便淘尽四海之水也洗刷不清,因此降曹的意气之争就到今日为止,今后若再有人提起,莫怪我言之不预。我所以劝说沮府君慎重,是为抗曹大业着想,不争一时意气,而以击溃曹军为重。”
那偏将冷笑道:“按吴使君所言,咱们连打都不敢和曹军打,那又如何击溃曹军?莫非使君已练成御剑之术,可千里取人首级?”
吴晨听这偏将冷嘲热讽,若依早前的性子,早已发作,但在河北这一月,先是朝歌后是邺城,吴晨心多洗练,早已喜怒不侵,微微一笑,道:“我虽没有练成飞剑之术,但十步取人首级自信还做得到。这位将军想试一试?”那偏将勃然色变,厉声喝道:“好大的狗胆……”沮鹄喝道:“沮严,闭嘴。”跟着向身旁的将领喝道:“吴使君远来是客,你们这般动刀动枪成何体统?”那些兵将悻悻然将兵刃收起,沮鹄面色这才和缓,向吴晨道:“沮鹄管教不力,倒让并州牧见笑了。并州牧既认为我军不宜出击,不知有何良策?”
吴晨道:“良策倒说不上,但敌我众寡悬殊,避其锋芒、击其惰归乃常用之策。因此希望府君能从长计议,暂时避开夏侯渊和夏侯惇的锋芒……”
那名沮严的偏将冷笑道:“府君,你听听,你听听,他在劝我们逃跑哪。我一早便知他胆小如鼠,这时候定是只想着如何才能远远逃开,如何才能逃得更快……”任晓低吼一声,箭步便向沮严急冲过去。吴晨眼疾手快,一把将任晓拖住。任晓又急又气,叫道:“大帅……”吴晨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没必要和他们争执。”任晓唉的长叹一声,再不言语。
沮鹄微微笑了笑,道:“吴并州说的极是,避其锋芒、击其惰归原是常用之策,但沮鹄忝为邯郸太守,守土安民乃身命所系,虽知众寡不敌,但责之所在,虽千万人亦往,更无退缩畏敌之举。”吴晨心知沮鹄误会自己胆小怕事,但与沮鹄的误会比起来,护卫所携的三万余人的人命更加紧要,笑了笑,道:“即是如此,我便再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唯有恭祝沮府君马到功成,一举击破曹军。”说着拱了拱手,转身向浮桥的方向走去。猛听得身后的沮鹄说道:“吴并州请留步。”吴晨停步转身,沮鹄说道:“我听子明说,并州牧从邺城救了数万河北百姓。周护百姓乃是我河北官员之责,并州牧既然要避曹军锋锐,有百姓拖累,又如何避得及?不如便交给吕骑都好了,由吕骑都带他们避往邯郸。”
吴晨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身向滏水方向的浮桥走去,身后隐隐传来袁军将领的讪笑声。任晓埋怨道:“大帅,你为什么不让我收拾那个叫沮严的贼厮?现在好了,那些袁军将领都在笑我们胆小怕事,我任晓这辈子还没这么被人看扁过。”吴晨笑道:“若是在邺城大战之前,我一定会据理力争说服沮鹄。但经过了邺城一战,我才晓得,河北袁氏的心思多数时候和我们不一致。与其为争一口气,和沮鹄他们一道在城外和优势曹军决一死战,我更想将咱们平安带回凉州。”
任晓原本一肚子气,听吴晨提到“凉州”,所有的怨气陡然间全部消失,长长叹了口气,望着西面黑沉沉的天空,悠悠说道:“凉州……”顿了顿,说道:“大帅,你说我们还能回凉州么?”
吴晨胸中猛地涌起一股浓浓的思乡之情,喃喃说道:“会吧……”停了片刻,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斩钉截铁地道:“会的,咱们一定都会活着回到凉州的。”说罢,甩开大步向水声传来的方向快步而去。
一行人走到滏水北岸的浮桥旁时,田纯、恒纪、蒋奇、宋恪等人早已等候在那里。恒纪身材高大,眼力也好,先叫了起来:“并州牧回来了……”田纯等人顺着恒纪喊话的方向望了过来,见是吴晨,急忙迎了上前。田纯走在最前,开口便道:“使君和沮文翥谈得如何?沮文翥如何说?”
吴晨微微摇了摇头,道:“谈得不好。沮文翥虽然知道中计,但却想着将计就计,准备在城外伏击曹军。”田纯道:“使君没有告诉他曹军分左中右三军,每一军都有过万兵力?”任晓抢着答道:“说了,但沮鹄手底下的都是榆木脑袋,不但不理会咱们的忠告,还耻笑咱们胆小如鼠,他奶奶的,老子就看他们怎么把两夏侯击破。”
田纯目光望向吕舟,吕舟苦笑着点了点头,道:“事实确是如此。”
田纯愕然道:“那如今该当如何?邯郸还能去么?”还未等吴晨开口,一旁的吕韬已抢着道:“沮府君说了,愿意去邯郸的便随我一起去,使君这里有多少人,咱们便收多少人。”原来吕韬听任晓说沮鹄手底下全是榆木脑袋,早已老大的不高兴,因此不等吴晨开口已抢先回答。
跟在田纯身后的数十河北百姓中爆出一阵欢呼,更有几人折身跑向浮桥,想是要将这个消息告知同村的其他人。剩下的几名村长和里正原本也想转身而去,但见任晓一脸的冷笑,面色有些尴尬。一名年纪较长的村长干咳一声,讪讪说道:“我们的命都是并州牧救的,原本是该和并州牧以及诸位共进退,只是……已经走了几个时辰了,青壮倒还罢了,咱们这些老骨头可都没气力再走喽。”一旁的几人连声附和,说道:“吕村长说的是啊。别说吕村长,年纪稍大点的咬咬牙就撑下去了,可那些夫人和孩子哪里走过这么长的山路?一个个脚底磨破,脓血都出来啦。”“是啊,是啊,再不找个地方歇脚,如何撑得下去?”
任晓大怒,说道:“你们想去邯郸便直说,偏要扯什么妇人孩子。他奶奶的,那些妇人孩子不知凶险,你们不知道么?好,要去邯郸的就去,不过丑话说到前头,夏侯惇和夏侯渊分进合击,交汇地便是邯郸,你们去了邯郸,到时候被曹军围住休想让我们再去救你们。”
那些村长和里正面色齐变,一个个噤若寒蝉。吕韬心中大怒,冷哼一声,说道:“曹军围攻邯郸也不是一次两次啦,倒也不见有人来救,咱们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也没见咱们掉一根寒毛。有人怕曹军怕得要死,自个儿如丧家犬一般倒也罢了,非得要旁人也……”任晓怒道:“你说什么?”吕舟见任晓面色不善,急忙打圆场道:“都是自己人,都是自己人……韬儿,闭嘴,别说啦。”说着将吕韬扯向身后。吕韬少年心性,从吕舟身后探出身,向任晓道:“既然做的出,就别怕被人笑。咱们都是河北男儿汉,便是死也不会让曹军看笑话。你们想逃,那请自便,无须拉着咱们跟你们一起让人讥笑……”
恒纪喝道:“吕子明,你怎么说话的?”蒋奇厉声道:“吕子明,你说谁丧家犬?”吕舟一面用力拉扯吕韬,低声训斥:“吉娃,你还当不当我是你爹?闭嘴,快给我闭嘴。”一面不住口地向恒纪和蒋奇赔不是,“韬儿还是个孩子,两位将军切莫和他一般见识。”吕韬少年气盛,虽有父亲拉扯,但任晓、蒋奇、恒纪这般围逼过来,心头火起,叫道:“爹,你放手,快放手……”
远处的袁军听到争吵声,十余人快步奔了过来,一面跑一面叫道:“做什么?”“西凉人就仗人多么?”“吕骑都,我们来帮你。”吕韬心中更是大定,叫道:“好,你们三个一起上,我若是退半步,我……我就跟你们姓。”吕舟见两边都拉不住,猛地转过身,快步奔到吴晨身前,扑通跪倒,叫道:“并州牧,看在吕韬还是个孩子的份上,放过他……”
吴晨向任晓、恒纪道:“任晓、子檀,河北百姓既然想去邯郸,就让他们去吧。我们走!”恒纪、蒋奇、任晓怒目向吕韬瞪了一眼,转身追在吴晨和田纯身后,走上浮桥。吕韬和一众河北将领在身后大声笑了起来。
蒋奇追在吴晨身后,紧走几步,转到吴晨身前,噗通一声跪倒。吴晨道:“蒋司马,你这是做什么?”蒋奇哽咽道:“并州牧,我以前是反过你的,但后来的事,不说大家也都知道。经过那件事后,蒋奇深知若当世还有一个人可以击败曹贼,定非并州牧莫属。沮府君的能力如何,咱们都清楚,若说他可以顶得住夏侯渊、夏侯惇,前几次邯郸被围的事又怎么算?使君若不劝服沮府君,朝歌的事就又要搬到邯郸来啦……并州牧,这几年曹贼肆虐,河北百姓本就剩得不多了,再这么折腾几次,河北……河北还能剩下什么人?并州牧,这次你一定不能再让朝歌的事再来一遍了,蒋奇求你啦……”说着,蓬蓬的磕起头来。
吴晨苦笑道:“方才的事你都看到了,不是我没劝,而是我人轻言微,我说的话,别人不听啊。”蒋奇咬牙道:“谁敢不听并州牧的,我蒋奇第一个宰了他。”任晓哼道:“第一个不听大帅的,便是沮鹄,蒋校尉,你这便去宰了他吧。”蒋奇一愣,道:“我怎么可以杀了……”猛地站起身,绷着脸道:“我先拿这个叫吕子明开刀罢。”
吕舟大惊,叫道:“蒋司马,使不得。”吴晨笑了,道:“蒋司马,如果当日在朝歌我也随便找个人杀,你会信我么?”蒋奇挠了挠头,道:“多半……不会。”吴晨道:“是啊,若当时我出手杀人,咱们在城里就会打起来,更别说等张绣来屠城了。”抬头望了望墨黑的天空,缓缓道:“河北被曹贼分割包围,我们东打一仗,西打一仗,每次见到一方将领,这些人不是桀骜不驯,就是不听劝说。刚才见过沮邯郸后,我便在想,究竟这是怎么一回事,莫非河北这一路就要这么窝囊下去,非得要他们被曹军屠杀之后才会听我们的劝告?我想来想去,觉得问题就出在我‘人轻言微’上。所谓‘名不正,言不顺’,我一个并州牧,突然到了冀州,又突然说要和河北联合对付曹操,别说河北人,就算我自己,也会提防着点。所以,咱们不能再这么走下去啦。”
田纯、恒纪、蒋奇凝神细思,将吴晨的话在心中慢慢咀嚼,再将自己遇到吴晨的前后事一一对照,就觉吴晨所说无一不是事实。三人心中皆想:“莫非……并州牧不愿再管河北的事了?”田纯虽然心中有些不舍,但他随韩荀出城的时候便知这是必然结果,因此只是在心中略略感伤了一下,神态便恢复如常。倒是蒋奇和恒纪,原本是想着吴、袁联合击败曹操,猛地想到吴晨要离开河北,回返三辅,心神都是一震。蒋奇叫道:“并州牧,你不能不管河北百姓……”
吴晨笑了笑,道:“我不是不管河北百姓,而是要个名份。就在刚才,我将我军到河北这半月的经历仔细想了又想,深觉我们之所以如此被动,就在于‘名不正,言不顺’。而要正名,就必须先找到大将军,将我军和河北袁氏共抗曹操的诚意向他说清楚、讲明白,再看大将军是什么意思。如大将军愿意和我军结盟,那么河北的事我们还是要管的,但若大将军也对我军深自忌惮,那不用说了,我们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田主薄、恒校尉,蒋司马,你们以为呢?”
蒋奇连连点头,叫道:“大将军一定会诚心接纳并州牧,一定会的,一定会的。”恒纪也是喜形于色,道:“阴祭酒不是说大将军在清源么?咱们这就去清源罢。”
吴晨道:“清源离这里也有百多里路,前路不但有曹军的吕旷吕翔部阻挡,咱们身后还有两夏侯紧追不舍。倘若我们仍是带着这些百姓,不但他们逃不了,咱们也多半半路上就被曹军追上了。因此由沮府君将他们暂时安顿在邯郸,也是无奈之举。这也并不是说我们就不管这些百姓了。他们走了后,我们顺滏水向南,在蔡家坡前出到滏水平原南岸,我估量着夏侯惇会从那里经过。他见到我军后,自然会紧追而来,我们就将他们引向邯郸以南,如此一来沮府君伏击夏侯渊时,至少不虞夏侯惇会从南夹击。”
田纯、吕舟、恒纪听得连连点头,蒋奇更是破涕而笑。吴晨再望了一眼天色,说道:“离天亮还有半个时辰,传令全军原地歇息,待百姓离开后,便顺滏水而下,去蔡家坡。”
※※※
滏水源自太行山元宝峰,经滏水迳流入河北平原,由北向南,先入漳水平原,再经漳水平原东北入鹿耳山,穿山从邯郸城南二十余里径流而过。蔡家坡便是鹿耳山突入滏水南岸的村落。
吴晨率军从沿河的密林顺流而下,山林薄晓,晨曦浓重。连着数晚没有入睡,到这时头吴晨已觉头有些昏沉,田纯见他面色不佳,说道:“使君,只需翻过前面那座山就到蔡家坡了。此处山林靠水,晨曦浓重,虽说是仲夏,但马匹若遭了早露,仍要损膘,依田纯看,倒不如暂时在这里歇息,等晨曦退去后再走。”
吴晨笑了笑,道:“田主薄,好意我心领了,我倒是没什么病,就是几天没睡好有些犯困,撑一撑就过去啦。兵贵神速,大军也没必要为我多做耽搁。”田纯有些忧心地道:“这些时日使君为抗曹之事东奔西走,咱们都看在眼中。使君为军中首脑,我军深处险境,全军行止都有赖使君定夺,为己为军,使君都要多多着紧一些身子才是。”吴晨只觉心中一阵温暖,点头道:“田主薄的这番话,我一定谨记在心。现在身处险地,当然还是加紧行军要紧,等过了这里,我一定大睡一场。”身后的蒋奇插话道:“过了邯郸,再向南便是巨鹿郡,那里还有几个县还在死守。我们去了那里,当可以好好休整一番。”
吴晨道:“吕旷、吕翔两人手下有多少兵力?他们屯驻在何处?”蒋奇道:“他二人的屯驻地都靠近青州,巨鹿这里主要是韩馥……”顿了顿,改口道:“前冀州牧韩使君的余部所聚……袁公在时,他们便囤聚此处,不服袁公调令。到官渡战败,他们趁乱而起,袁公虽然领兵讨平了一些,但一来我军损伤惨重,二来袁公心伤官渡惨败,身体虚弱,不久便辞世而去,两位公子又忙于内争,因此便一直没有顾上应对韩使君余部的事。”
吴晨来河北之前就就想过河北之战多方纠缠,因此心中早有准备,点头道:“韩使君的部下虽然与袁公不睦,但毕竟是河北人。我们无谓和他们多做纠缠,早日找到大将军才是。”田纯、恒纪、蒋奇齐声应是,便在这时,猛听得右前方哗得一阵响动,数百只飞鸟从里许外的山后转了出来,远远的绕着山林盘旋惊飞。在大军最前方的建忠叫道:“前面有敌军……”话音未落,一名斥候从林中大步奔了出来,叫道:“是曹军虎豹骑……”
※※※
吴晨牵着战马,俯视数里外在滏水上搭建浮桥的曹军。也许是赶得太急,曹军的斥候只游走在大军的正前方,侧后方反倒没有斥候探查,因此吴晨率军从山的另一侧绕到曹军后侧时,曹军后军并没有察觉。
河风猎猎,将绣着“夏侯”两字的曹军帅旗吹得时卷时舒。
恒纪在身旁说道:“夏侯惇来得好快,末将原以为他至少会在邺城耽搁一两天。”田纯长叹道:“若审正南从邺城出击牵制,曹军自然会耽搁……但看曹军行止,审正南是巴不得曹军赶上来。”说着,脸上露出一丝苦涩之意。
吴晨没有在意田纯话中的苦涩之意,说道:“曹军行动如风,我和他们交手多次,早有体会。我本以为可以在夏侯惇到滏水前将他从南岸引开,但终究是晚了一步,我们只能在曹军半渡后出击,但能否引他们追上来,就难说了。”向蒋奇道:“蒋司马,你去将这里的情形告知沮府君,就说我们在蔡家坡遇到已架设浮桥的曹军虎豹骑,要他早做准备。”蒋奇急忙应是,转身狂奔下山。
吴晨凝目注视在河岸上架设浮桥的曹军役夫,接着道:“只看曹军架桥的速度,再过半刻钟,八座浮桥就可以完工。传令大军暂时歇息,只待曹军半渡,我军就出击他们后翼。”数名亲兵转身将吴晨的军令传了下去。除了吴晨等人继续在半山腰上注视曹军动静,其余将领摘下兜鏊,靠在山石和草木间,闭目养神。
日头渐升渐高,阳光也渐渐毒辣起来。河水反射阳光,在河面上升起一道水光,将筑桥役夫的身影遮得恍惚不明。
便在日头升起到半空时,一声战鼓从河岸上响起,接着呼喝传令声从河岸旁响起,数名传令兵从散在河岸旁下马歇息的曹军虎豹骑中来回穿梭,所过之处,曹军兵卒纷纷动了起来,先是汇成一个个行伍,再由行伍汇聚成营旅,几乎是片刻之间,散在河岸上的五千人便集结完毕,聚成五个千人左右的方阵。吴晨看得连连点头,暗赞曹军虎豹骑确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精锐,即便是马超的羌骑恐怕也做不到如此的令行禁止。
“咚!”
战鼓声再次响起,一队一百余人的战骑缓缓从离河岸最近的千人队中移出,沿着浮桥移向对岸。滏水下游是一望无际的平野,方圆十里尽在视野之中,即便是最快的轻骑也难以在曹军斥候发现前发起突袭,因此曹军对那一面不置半分兵力,未渡河的四个军阵,三个转向鹿耳山,一个则转向滏水南岸,前排的百余弓兵张弓持弩,紧盯来时的平原。
黄忠、恒纪等人眼见曹军防守如此严密,不由得暗暗皱眉。
吴晨低声道:“曹军防守严密,我们只能等到最后一部曹军上桥后再从后翼追上去。沿南岸一直向东,都是平原,足够我们大军驰骋一日有余,若能将曹军从邯郸外围引开最好,如若引不开,也要尽量杀伤殿后的一部曹军。”
黄忠、恒纪等人齐声应是。
就这说话的功夫,曹军的第八座浮桥也已架好,曹军渡河的速度又加快了不少,先是防守鹿耳山的三部曹军动了起来,接着原本殿后防卫西面来袭的那部曹军缓缓东移。
吴晨心知出击的时候就要到了,低声传令,兵卒纷纷骑上战马。就在曹军最后一部踏上浮桥的一瞬间,吴晨长声呼啸:“出击!”率先纵马疾驰而出。
几乎是安定战马奔出山林的刹那,曹军的战鼓蓬蓬震响,轰的一声,山鸟惊飞,战马的长嘶声,马蹄的奔踏声,河水的轰鸣声,混杂在一起,直冲云霄,滏水平原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
夏侯渊凝视滏水河岸被战马践踏地草地,说道:“只看这河岸,西凉人确是从此处经过……”抬眼望向对岸,续道:“但对岸草地却极为平整,西凉人不是顺河而下,便是逆流而上。”一旁的参军满宠点头道:“我军斥候已分从上下游追踪敌军踪迹。”
三辅之战时,满宠便是夏侯渊的参军,只是陈仓、千河一役,满宠未能约束陈仓守将杨雄及时出兵解围,致令夏侯渊被围十多日,以致陈仓、千河失手,战后满宠调任巩县府曹从事。巩洛一战,满宠急中生智,令人假扮张辽从洛水下游逆击西凉军,令吴晨误以为曹操大军追近,放弃岌岌可危的巩县曹军,调军逆洛水而去,从而保住了曹军巩县一翼的防线。曹操得知此事后,将满宠从巩县府曹从事升为司空西曹彖从事,并重参司空军事。在接到吴晨率军渡河到达和河北后,更命满宠为随军祭酒,随夏侯渊并领曹军左路军。
夏侯渊虽然生性高傲,但对这位旧识却是颇为友善,听他说已派斥候搜寻上下游,点了点头,道:“小贼向来奸诈狡猾,尤其遇山遇河,更要小心谨慎。虽说对岸没有西凉兵马渡河的痕迹,仍要小心为上,必要派斥候四周察看。小贼曾多次造作木筏,借由水力逃离我军追击,这次也要防他借由木筏顺流而下。”说着,用马鞭一指数里外的一片疏林,说道:“那处水流转缓,是渡河的良地,伯宁应派人去那处看看。”
原来密林到了那处河岸,不知为何缺了一块,树林由密转疏,没有了树木阻挡,河水侵蚀河堤,河面变宽,湍急的水流在该处明显变缓,确是渡河的良地。
满宠向身后招了招手,数名斥候快步而去。
夏侯渊向前走了几步,来到滏水河岸旁,凝目望向对岸。满宠道:“妙才在看什么?”夏侯渊缓缓道:“我没在看,而是在想。我在想小贼到了滏水后,他在想什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与他交手数次,都吃亏在未能先一步看穿他的诡计,这次决不能再重蹈覆辙。”满宠听出夏侯渊语气中的沉郁愤懑,心知千河一战,对夏侯渊影响至深。这一年来,满宠虽然不在夏侯渊身旁,但有关夏侯渊数次暴怒,踢打随身谋士的传闻却仍不时传入耳中,心中暗想,或许司空正是看出夏侯渊矢志复仇,所以才将张辽、徐晃安置在他身旁,有这两个猛将护翼左右,至少夏侯渊再次孤军深入,也不至于重蹈当年千河之战的覆辙。虽然想是这般想,但满宠心中仍是有些难受,走上两步,来到夏侯渊身旁,劝道:“妙才,要知吴贼在想什么,倒也不是无迹可寻。小贼自出潼关后,一直便在躲避我军主力,伺机歼灭我军偏军。我们千万不能再中吴贼诡计,令他有机可趁……”
夏侯渊打断道:“小贼是心志坚毅之人,他到河北来,定是因自己实力不足,所以想联合袁氏余孽与朝廷继续顽抗。虽然邺城一战,小贼被审配从背后捅了一刀,但审配毕竟不是袁尚,小贼联袁之路还没到山穷水尽之境,他一定不会就此死心。我猜他去邯郸是假,去往青州与袁尚会合是真。”向满宠道:“伯宁,遣往上游的斥候可以召回来,都派往下游去吧,我料定小贼一定是往下游去了。”
满宠本想劝夏侯渊放弃追击吴晨,继续之前制定的行军路线,与夏侯惇在邯郸会合,但见夏侯渊面色阴沉,心知此时劝说,夏侯渊必定不听,还极可能将自己排斥在外,那时自己再想要进言就更难了,岂不是辜负了曹司空将自己安置在夏侯渊身旁的一番苦心?想到曹操的知遇之恩,满宠心中一片感动,心道:“我便受些委屈又如何,只要妙才将军无恙,便对得起司空大人了。”说道:“吴晨昨晚逃离邺城时,还曾携有万余河北百姓。有那些百姓拖着,吴晨走不远,依下官看,吴晨必然先找地方将他们安置起来,然后才说得上去青州见袁尚。”
便在这时,就见一名斥候从河对岸闪了出来,向这边高声呼道:“禀将军,我军在前方发现敌军踪迹。”夏侯渊眼眸中精光暴闪,喝道:“来人,架桥,我们到河对岸去瞧瞧。”
※※※
沮鹄站在一处高大榉木的树颠,远远望着滏水上架桥的曹军。骑都尉吕韬难掩兴奋之情,低声道:“曹军开始架桥了。”
沮鹄颔首道:“我估不到曹军大将竟然会如此大意。我军左右伏击的大军都到位了么?”吕韬道:“都到了。就等曹军半渡后,便出击曹军侧翼。”
一旁的沮严略有些遗憾地道:“只是我军准备的有些仓促,倘若能在上游囤积河水,待击破北岸的曹军,趁他们仓皇渡河逃窜时,再决堤放水,此役必定全歼这部曹军。”
沮鹄却觉得心中有些不妥,但不妥在何处,却又说不上来。虽然吴晨提到夏侯惇,但夏侯惇是从邺城向东,沮鹄从流亡的百姓口中得知,邺城大战,审配至始至终没有出兵阻击曹军。有邺城扼守曹军进军要道,曹军至少要将邺城重重围困之后才敢进攻邯郸,而要围困邺城这么一座大城,又谈何容易?至少不是十天半个月可以完成的事,因此沮鹄心中最担心的,反倒是毛城的张郃。
原来河北的经济政治重心一向在漳水平原,但这数年,袁曹一直在漳水平原相互争持,河北物资渐渐匮乏。二月曹军渡河,重兵围困邺城、邯郸等地,河北物资几乎已接济不上,便由济南相牵招领军,从并州募集粮草辎重,再由滏口迳,经毛城、邯郸一线,向围困平原的袁尚大军进行输送。对这一线,曹军自然不能听之任之,在探明详尽路线后,四月中,由张郃领军,突然伏击出城迎取辎重的毛城守将尹楷,尹楷战死,毛城易手。为夺回毛城,这一月来牵招和沮鹄费尽心机,直到传来邺城被曹军突袭的消息后,沮鹄认定张郃必然不会放过如此良机,在接到曹军假传的消息后,顺势率军出城,本意并非迎击从邺城而来的曹军,反倒是在引张郃出击。这些考量原不足为外人道,更何况原本应在三辅的吴晨突然出现在河北,不但意图不明,来历更不明,因此当吴晨力劝沮鹄不可轻易迎敌时,沮鹄并没有将计划和盘托出。但大出沮鹄意料的,是夏侯渊来势竟然如此迅快,不待张郃从毛城出击,夏侯渊已逼近到了滏水。
这些念头只在刹那间闪过,沮鹄开口道:“我军派往毛城的斥候有消息么?张隽乂有什么动静?”沮严道:“暂时还没有战报传来。依属下看,张隽乂也在推测我军是否真的出军。等他的斥候将消息从邯郸发回毛城,他在从毛城出军到邯郸,至少要数个时辰,有这数个时辰,我军已歼灭这部曹军,返回邯郸了。”沮鹄摇摇头,说道:“数个时辰我们能打下这部曹军?敌军不比我们少,即便我们胜在出其不意,以曹军的凶悍,至多也是平手之局,何况此处地形不利,不利伏击。”
沮严有些发急,道:“府君的意思是不打了?那我们和临阵脱逃的安定人有什么区别?”沮鹄委实踌躇不下,若就此撤军,难免又像之前的数次一般,被曹军分进合击,最终围困在邯郸。但若就在下令伏击,万一不能快速歼灭这一部曹军,而这时张郃出兵进击邯郸,邯郸有不保之虞。
回?还是不回?沮鹄长长吸了口气,遥想惨死于官渡的父亲,忖道:“倘若此刻父亲处在我这处位置,他又该如何处置?”这时就听沮严说道:“若老家主还在,断然不会让曹军欺负到家门口还不回击。老家主在官渡宁死不降曹,倘若知道我们眼看着曹军进伏却不敢下手,老家主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沮鹄只觉胸口一热,喝道:“传我军令,待曹军半渡,我军便出击。”沮严神色大喜,抱拳应令,顺着树杆滑了下去。
沮鹄虽然下了令,但丝毫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仍是皱着眉头,从林木间隙望着在河岸旁忙忙碌碌的曹军兵卒。突然间就听到左面山林中轰的一声巨响,一大群山鸟从林中惊起,向天空直冲而去。沮鹄微微一愣,正不知发生何事,猛听得喊杀声从左翼响了起来,沮鹄冲着树下的亲兵喝道:“出了什么事?”那些亲兵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听到沮鹄呼喝,几名兵卒快步向左面的树林奔去,几乎便在同时,右面山林传出啊的一声惨呼,沮鹄扭头向右边瞧去,就听嗖的一声锐响,一支羽箭几乎是贴着右脸颊飞啸而过。沮鹄惊出一声冷汗,顺着羽箭射来的方向,但见不知何时,右侧的林野间中满是曹军兵卒,竟是曹军不知何时已从侧翼掩过河岸,向这处直杀过来。沮鹄只觉头脑间嗡的一声巨响,全身如坠冰窖,喝道:“曹军从右面杀过来了,迎敌,迎敌……”
话音未落,一名亲兵从左面树林狂奔而出,叫道:“这面也有曹军,曹军从左面渡河了……”
哗的一声巨响,一个浑身鲜血的兵卒从林木中冲了出来,大叫道:“是张辽,这边冲过来的是张辽……”话还没有说完,一支羽箭电射而出,正扎入那名兵卒的左侧脖颈,跟着哧的一声箭簇从右侧脖颈透出,那兵卒惨叫一声,扑到在地。几乎便在同时,前方兵刃交击声爆豆般响起,数人从滏水方向快步奔了过来,正是骑都尉吕韬和他的几个手下。吕韬大叫道:“曹军从前方渡河冲过来了……府君,快走!”
手下亲兵急忙拉过战马,扶着沮鹄骑上马背。这时,北、西、南三个方向都已涌出曹军,一众亲兵拥着沮鹄向东退去,一路之上,但见措不及防的袁军被蜂拥而上的曹军衔尾追杀,林间、草丛鲜血淋漓,袁军尸首枕藉,沮鹄心痛已极,连声呼喝,要兵卒出击,解救被困的己军。
“前面那个是袁贼头目,抓住他。”
突然间远处一名曹军大叫起来,甩开已被劈翻在地的袁军兵卒,向沮鹄一行人狂冲过来,几名兵卒从前方直迎过去,都被他一一甩开。吕韬见那曹军来势凶猛,提刀直冲而上,那名兵卒只看服饰,便知吕韬是袁军将校,心知若被吕韬缠上,便追不及沮鹄,猛地抬手,向吕韬虚劈一刀,跟着侧身一滚,从吕韬身旁滚开,就着前冲的势头,继续向沮鹄追去。吕韬眼疾手快,一击扑空,当即拧身侧步,飞起一脚,蓬的一声,正踢在那曹军的腰侧,那曹军嗷的惨叫一声,向右侧翻出,空中狂喷鲜血,眼见是不活了。
便在这时,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力从身侧狂涌而至,吕韬立知遇到曹军大将,反手一刀,向巨力涌来的方向狂劈而出。
“铮~~~~”
金铁交击的锐响轰传滏水两岸,吕韬就觉半片身躯如遭雷亟,风车一般翻了出去。袁军兵卒惊叫道:“是徐晃,快走,徐晃来了……”
一名亲兵一刀扎入沮鹄战马的后臀,战骑厉声长嘶,顺着林间的空隙向东狂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