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春寒料峭,尽管乍暖还寒,元和元年的春天还是如期而至。彻骨的寒风变成了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冰凉的寒雨变成了沾衣欲湿的杏花雨。“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长安郊外,远远望去,是一片若有若无的绿色。绿色代表着春天,春天代表着希望,在这个生机勃勃的季节,刚刚登上皇位的李纯也满怀着希望和对美好未来的憧憬:王伾死了,王叔文死了,舒王李谊死了,太上皇李诵也死了,皇位已高枕无忧,下一步,自然是要对付那些桀骜不驯的藩镇了。
“我要各地藩镇真正臣服于大唐帝国,我要节度使们恢复觐见长安的旧例”,李纯暗暗发誓。按照祖宗先例,每隔几年,节度使们就要返回长安,亲自向皇帝或者宰相禀告地方上的风土民情和政事。即使狂妄如安禄山者,也曾经多次入京觐见,在凛冽的寒冬,大汗淋漓的接受宰相李林甫的质询。但曾几何时,这美好的一切都已是陈年往事,节度使们早已爱上了不回长安的感觉,任昔日繁华热闹的帝京度过了一年又一年清冷的时光。追祖溯源,罪魁祸首,当然就是那个可恶的魏博节度使,老奸巨猾的田承嗣。
田承嗣的祖、父都有侠名,他本人年轻时也以豪侠而名动江湖,这种人最好的出路当然就是从军,所以田承嗣后来也从了军,并很快成为安禄山麾下的大将。但田承嗣真正走进安禄山的视野,源于一次偶然,似乎也是必然。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冬,安禄山踏雪巡视军营,发现田承嗣大营内鸦雀无声,若无一人,安禄山当然很生气,决定找出那些开小差的士兵,加以严惩。于是,他打开士兵名录开始点名,却惊奇的发现:士兵,一个也不少。经此一事,田承嗣威名大振,其治军之严由此也可见一斑。
安禄山叛乱后,田承嗣率领铁骑横扫大河上下,锐不可当。安禄山死后,田承嗣心灰意冷,遂率军投降了朝廷。但当史思明卷土重来时,田承嗣又竖起反叛的大旗,令政府军吃了不少苦头。但当史思明也死于自己的儿子史朝义手中之后,田承嗣终于明白,叛军大势已去,开始筹划脱身之计。他主动率军与史朝义的残兵败将会合,困守莫州。唐军蜂拥而至,史朝义一筹莫展,田承嗣却早已做好了准备。他鼓动如簧巧舌,力劝史朝义夜半突围,回归其老巢范阳,以图东山再起,却将其一家老小留在了莫州。田承嗣声泪俱下的表演,令史朝义感动莫名,义无反顾的钻进了田承嗣为他布置好的圈套。忽悠走了老东家史朝义,田承嗣转手将其一家老小送给了唐军,换取了一套大大的富贵,昔日的叛军骁将摇身一变成为了大唐的魏博节度使,不仅坐拥十万精兵,占据着富甲一方的魏博五州,还拥有了最剽悍的私人武装,“父子世袭,姻党盘互”的魏博牙军。但田承嗣属于那种欲壑难填的人,他贪婪的目光正死死盯着毗邻的昭义,昭义节度使薛嵩一死,他就派兵袭击了昭义的相卫四州,李纯的曾祖父唐代宗忍无可忍,终于下诏讨伐魏博。
“黑云压城城欲摧”,幽州节度使朱滔、成德节度使李宝臣、河东节度使薛兼训、淄青节度使李正己与淮西节度使李忠臣等几路大军南北夹击,魏博危在旦夕,手下将领纷纷叛逃。但老奸巨猾的田承嗣使尽浑身解数闪展腾挪,巧妙的四两拨千斤,将重重危机化解于无形。
首先,他故作姿态,上书长安,请求束身归附朝廷,放弃自己经营多年的河北霸业。面对如此诱惑,长安犹豫了,老狐狸田承嗣则充分利用这宝贵的时间差,开始着手瓦解围攻他的大军。他派遣使者将境内户口、甲兵、谷帛等交给李正己,还谄谀的表示自己已经年迈老朽,几个子侄也很不成器,自己今日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为李正己暂时看护而已。田承嗣甚至厚颜无耻的将李正己的画像悬挂在堂上,早晚焚香膜拜。李正己动心了,砰砰的,于是,他决定按兵不动。李正己不动,河南诸道的兵也就不敢贸然进攻,南路大军的威胁,就这样烟消云散。解除了南顾之虞,田承嗣开始专心对付北方官军,法宝还是分化和瓦解。这一次,还加上了一点挑拨离间。他得知李宝臣家乡在范阳,常欲将其据为已有,于是通过刻石作计,表示愿意将沧州拱手让给李宝臣,并帮助其密图范阳,陈兵境上。李宝臣于是派兵偷袭朱滔,双方交恶。这样,围攻田承嗣的北翼大军也被瓦解。
时间过去了一年,正儿八经的仗还没怎么打,南北两路大军早已土崩瓦解,你说,这仗,还怎么打?田承嗣又适时的再次上书长安,表示自己要入朝谢罪。经过近一年的征伐,长安已经疲惫不堪,于是就坡下驴,煞有其事的下诏赦免田承嗣。但田承嗣明显不想给长安留面子,征伐大军退去后,不仅将入朝觐见的事情丢之脑后,更是在短短数月后,又挑起了战端,这一次,他将手伸向了汴州和宋州。忍无可忍的长安再次集结重兵,田承嗣又“乖巧”的送来了请罪的表文,被田承嗣玩弄于鼓掌之间的长安再也经不起折腾,下诏特许田承嗣免于觐见。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有了田承嗣作榜样,各地节度使纷纷效法。从此,长安,失去了帝国之都应有的尊严与威仪,成为各地藩镇戏耍和嘲弄的对象。“我不能任由大唐帝国的威严扫地,我一定要重振大唐昔日的雄风”,思虑至此,李纯猛地拔出腰中佩剑,狠狠地向书案的一角砍去。桌案上的一封奏折应声落地,那是一道奏报,一道不怎么好的奏报,不是奏报的文笔不好,而是内容不太好:为了吞并东川,西川节度使刘辟,将东川节度使李康围困在梓州。
刘辟,又是这个刘辟!霎时间新仇旧恨涌上李纯的心头。他还清楚的记得,就是这个刘辟,永贞年间,跑到当时如日中天的王叔文那里,为他的主子,原西川节度使韦皋钻营更大的权力。本来是求人办事,可刘辟的气焰有点嚣张,嚣张的过分,他竟然公开叫嚣:“太尉让我告诉您,您如果让我韦某人兼领三川,那我韦某人就以死相助;如果不给,我们就用别的方法报答您!”心高气傲的王叔文哪里受得了这种赤裸裸的威胁,不由得勃然大怒,直接将其轰出了家门。当然,王叔文是个很讲究礼貌的人,刘辟虽然很讨厌,毕竟千里迢迢的来了,还给自己带来了丰厚的礼物。“来而不往非礼也”,所以,王叔文准备也送他一份礼物,只不过这份礼物有点特别,叫做颜色。听到风声的刘辟危难之际突显其好汉本色,好汉不吃眼前亏。不肯吃眼前亏的好汉刘辟,忽然想到了《孙子兵法》,哦,不对,应该是三十六计,当然是三十六计中的最后一计,“走为上计”。就这样,见势不妙,色厉内荏的刘辟鞋底抹油,慌慌张张的逃回西川。老实说,王叔文这个倔驴,虽然很讨厌,但这件事做得还不错,很合朕的胃口。
在李纯心目中,刘辟就是一只苍蝇,虽然咬不死人,却能恶心死人。这不,李纯登基不久,屁股还没有坐稳,刘辟就干了一件给李纯添堵的事。原来,李纯登基不久,称霸西川多年的节度使韦皋就突然翘了辫子。对李纯而言,这是一个机会,将西川真正纳入帝国怀抱的机会,所以,一接到韦皋的死讯,李纯就立马任命袁滋接替韦皋的职位。可惜,刘辟不愿意。因为,韦皋的死,对他而言,同样是一个机会,一个成为一方诸侯的机会,他不想放过。
一路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前来赴任的袁滋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刚刚走到西川边界,刘辟就请他吃了一碗羹,当然,是闭门羹。进退两难的袁滋只好向他的上级,长安,请示。此时的长安暗潮涌动,李纯的皇位岌岌可危,无论如何,都不宜妄动刀兵。因此,忍无可忍的李纯还是忍了,煞有其事的下诏追认,哦,不,是承认了刘辟西川节度使的合法地位。至于那个袁滋,只好继续一路跋山涉水,千里迢迢的赶回长安,权当是一次公费旅游吧。这一回合,毫无疑问,刘辟胜了,胜的轻而易举;李纯败了,败的灰头土脸。
结结实实的涮了皇帝一把,刘辟很得意,得意就难免忘形。在刘辟看来,李纯和他的祖父德宗皇帝一样,是个软柿子,随便捏。所以,他有了更大的目标:兼领三川。如今的四川,在那个时代,大致分属于三个藩镇:西川、东川和山南西道,合称“三川”。面对这样一份贪得无厌的上书,李纯当然不会答应。
虽然气冲斗牛,虽然怒不可遏,李纯还是没有动手的打算。毕竟,皇位初定,百废待兴,远在西川的一只苍蝇嗡嗡几声,虽然很烦人,终究不是什么心腹大患,李纯现在的兴趣是打老虎,不是拍苍蝇。
可是,意外发生了,李纯没有动手的打算,没想到刘辟却动起了刀子。他下手的对象是李康,东川节度使李康。兼领三川的无理请求被断然拒绝,刘辟恼羞成怒。恼羞成怒的刘辟决定自己动手,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于是,他的邻居,东川节度使李康就倒了大霉,仿佛一夜之间,东川节度使牙门所在地就被刘辟的大军围了个风雨不透、水泄不通,李康,堂堂的东川节度使李康,成了名符其实的瓮中之鳖。
告急文书如雪片般飞到长安,这一次,李纯怒了,真的怒了!刘辟,你想要朕的三川,可以,不过,要拿一样东西来换,这样东西,就是你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