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剂猛药催人醒,万千歉疚谁人知。
立政殿主殿是帝王日常办公的地方,每日上午九问和雍王便是在这儿批阅奏折。东侧室是帝王寝室,西侧室则偶尔会有嫔妃留宿。
待把文帝安置在榻上,撒了床帐。帐内,太医院院正赶紧上前摸脉问诊,九问站于一侧,脸色铁青。晕厥这么长时间,还未见醒。
帐外雍王寒眸一扫,冷声道:“怎么当差的?知道陛下身体有恙,也不仔细着些。”
原本忐忑的宫人,瞬时跪倒伏地。这是要迁怒他们了吧。死寂的殿内只留下或长或短沉重的呼吸。
雍王看着这黑压压的一片脊背,还有几个强自压抑着颤抖的身子。心内一寒,你们中到底哪个是别人的耳目。
思量间,看见四个太医匆匆而来,看到这样的情形,脚步一顿。赶紧开口,“陈锦荣,领着几位太医御前伺候。”
看着跪在地上的陈锦荣起身,领着太医入内听诊,眸内神情忽明忽暗。瞥见殿外王德江已经候着,便道:“办事不力,日后警醒着些。现在跟着王德江去面壁思过,别扰了陛下。一会儿再过来伺候。”
对着王德江点头,他进来把人带出去,悄没生息的。等这帮奴才反应过来,已经身不由己。
近前伺候的几个太医都是大雍颇有名气的国手,轮流诊脉后,凑在一起窃窃低语。然后跪在的九问脚边,太医院院正回禀,“殿下,陛下眼底泛青,唇色乌黑,脉象虚浮不稳,当是内服丹药过度,渐渐累积,有中毒之兆。彻底祛毒已是不可能。如今有两种方法:一是慢慢调养,陛下也许会醒来,但是无法预计时辰。二是用虎狼之药,陛下立时可醒,然后慢慢调养,尚可维系段时间。”
“你意下如何?”
“微臣等商议,第一种方法长久,第二种方法及时有效,只是虎狼之药太过伤身。”院正斟酌回答,看着一脸铁青的九问,又加了一句,“不过,陛下体内毒素已入肺腑,长久之法也许得多些时日。第二种……”
“那就依院正所言,用第二种方法。”九问打断太医。
院正应了声是,自己守在榻前,吩咐人退下开方备药。心中却在计量,我何时说过用第二种方法的。
九问深深忘了一眼不省人事的父皇,瞥了一眼院正,转身准备出帐。陈锦荣见状赶紧掀起伺候着出去。
雍王看见他脸色苍白,眼神暗沉,赶紧上前几步,难得主动地牵上他的手,嗓音沉沉安慰道:“九问,你做的是对的。皇兄也希望你以大雍为重。”
九问看了一眼自己的王叔,望着前方。不自觉的紧紧攥着握着的手。好一会儿才道:“我知道。”
雍王指尖生疼,也没哼一声。
片刻,太医端药进来,二人也跟着进帐。
小太监试喝一口,无恙。院正抬头瞥见九问和雍王面色凝重,都未言语,乖觉得自己也尝了一口,细细品过,无人动手脚。又看向九问,见其点头才伺候着陛下喝药,试了几次都没能喂进去,听得身九问一声,“喂不进去就灌。”
陈锦荣一手扶起文帝,一手撑着他的下颚,院正用长柄细勺直接把药送到他的喉咙,见没有再吐出来,便一勺一勺的送进去。喂完药安置好。众人便退出来坐好等结果。
王允领着素女和国师进来时,素心素盏和王德江已经回到九问跟前,在殿外伺候。国师进门直奔文帝而去。跟在后面的素女一进门,对着雍王点头示意一切安好,便退了出去。
雍王给了九问一个宽心的眼色,便见国师出来说:“陛下已无大碍,太医处置得当,一个时辰内便会转醒。二位殿下莫要忧虑。”
众人面上皆一松。九问脸色也有所缓和。“有劳国师。不知日后如何?”
“殿下,年初我进宫的时候,陛下就清楚自己的情况。这次估计也是自觉不好,才强打着精神出去走走的。”
“殿下,太医院的意思也是用药维系着。”太医院院正附和。
“多久?”
“如果没有这次,许还多些时日。现在不过月余。”院正低着头不敢多看。
九问冷眼凝院正,然后看向国师,见其点头。突然有丝不知所措,目光瞟了几眼,都不知道放在何处是好。最后转了半个身子,盯着后错半步,站在自己身后的王叔。
“该备下的也都已备下。是我和礼部一起操办的。”陈锦荣跟了一句。
那么一瞬,雍王看着九问眼眶发红,只那么一瞬。
雍王扶着他坐下,暗叹真是个坚强的孩子。对众人道:“都先去耳房歇着,一会儿还得劳烦众位。”
空旷的大殿,只余下帐内文帝似有若无的呼吸声。
呆立半晌的九问,突然缓缓地抱住站在跟前雍王的腰,轻轻将头靠在她的上腹部。九问不再是方才自持的太子殿下,声音含着丝颤抖,“王叔,这一天提早了。”
她抚着九问的肩,轻轻地道:“嗯。那一天还没到,我们还有时间准备。”
“嗯。我们已经部署了大半年,即便那一天提前,我们也应付得来。”
“是。王叔和九问一起。”
“嗯。王叔要和九问一起。若有万一,王叔便…”便独自去吧。我是储君,别无选择。
“不会有万一。万不得已,也是多些流血,多些杀戮。王叔征战十二年,定能护着大雍,护着九问。”
“好。九问知道有王叔在。”听着王叔的话,九问竟然轻轻地咧了下嘴角,过后他有一丝懊恼,如此时刻,自己怎么能笑呢。
那时的九问以为王叔是在安慰自己,让自己宽心。却不知,他的王叔对于军队的控制能力,远远超过自己的认知,甚至远远超过文帝对她的期许。他没有想到的是,日后的王叔也会威胁到自己,也会逼着自己动杀心。
东偏殿的沙漏无声无息的倾泻,伴着时光流逝。在这美好的年华,阳光这么绚丽的午后,二人相拥而立。内心却承受着煎熬,文帝突然而来的昏厥,致使表面的平静安详都不能维系。
万事筹备妥当,文帝若是醒来便是和风细雨,否则,历经杀戮血腥也要守住秦氏大雍,九问的大雍。大雍王朝不是随便个人便可以肖想的。
沉浸在各自思量间的二人,突然屏住呼吸。帐内隐约传来轻哼声和细微的衣料摩擦声。二人瞬间撒手两步上前,扯开床帐望着躺着的人,面色灰败,乌青的嘴唇稍微抿了一下,睁开了双眼。那双眼含柔波的桃花眼此刻布满血丝,稍定片刻,即转而望向侍立一旁的他们。
“父皇,你醒了。”九问唤人的功夫,雍王出来对外面的陈锦荣吩咐宣太医。
太医和国师看过后,都说醒了便无碍。文帝听得嗤笑一声,挥手遣退众人,只留了九问。待了解二人前后布置后,他突然笑了声,黯哑的嗓音也没掩住那丝爽朗,“哈哈。便是我立时去了,萧氏一族也反不了天。他们虽根深叶茂,能人辈出。但是萧老头有傲气没傲骨,志大才疏,不足以统驭萧氏一族。心胸窄气量小,不愿扶持旁支,嫡系子孙中又没个成才的。怕就怕,哪日跳出来个厉害的,一呼百应。那时,我大雍才真危已。”
文帝长叹一声,略有丝惆怅。时不我待,再多给我四年,定将萧氏斩草除根,不留痕迹。九问还是太小。饿狼环饲,他一不小心就会成头小老虎,虽是王者,却未长成。
招手示意九问扶着他坐起来,“所以,九问你要好好养着萧老头,撑到你灭了他全族的那一天。最好让他无病无痛、活蹦乱跳的,才能折腾他们自己家。能有他压着,萧氏一族永远翻不得身。祸起萧墙,窝里反才是最要命的。所以你要防着身边的所有人,是所有人。”
“是,父皇。你多歇歇,少说几句。”
“我无碍。叫陈锦荣进来。”
陈锦荣进来关切的唤了声,“陛下。”
“陈锦荣,急召萧太师、太子太傅入宫。然后让萧妃来立政殿,叫锦诗跟着,必须寸步不离。”
文帝缓了缓神,又道:“你们还是不错。雍王控制军中,如此甚好,只是她的位置不同,思虑略有欠缺,尚可谅解。”关键是,一般只有男人才有统驭天下的格局,她不会有,她是聪慧,但永远站不在制高点上。
“九问,你要记得,天下是你通过别人掌握的,只有宫中才是真正直接攥在你手中的东西,重要的人放在这儿可以保护,有异心的人在这里也可以完全控制。我突然晕厥,你要做的第一步应该是假借我的名义,宣重臣入宫,软禁。把他们从自己的权力中心隔离出来,甚至以此威胁。”
“是。九问思虑不详。”
“恩。无碍。这样处置,最多只是有可能多些杀戮,给日后留些后患而已。野史上也会非议几句。不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军队最重要,民心也不可缺。”
“是,父皇。九问记下了。”
“嗯。帝王之道在于平衡。帝王要无心无情,关键时刻心狠手辣。比如说,我刚晕倒时,你便应该叫太医用猛药催醒我。”
九问浑身一震。满目诧异地看向他的父皇,正值壮年却一身病痛的铁腕帝王。是啊,他服药那么多年,怎会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不了解。
“九问,去吧。”
九问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殿外,满眼疮痍。在外候着的雍王上前,扶了一把他,将他送在正殿软榻上,安置着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