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林家大乱,宅院卷起滔天大火,无数阁楼廊坊付之一炬,数百仆人护院在管事大房的吆喝下拎着水桶络绎不绝地朝火势蔓延之处扑去。
“快快快!快快快!”
四周尽是手忙脚乱奔跑着的仆人,林玉泉穿着内衣,身上裹着一张薄毯,打着光脚站在卧房之外,看着已经燃到了天边的火光,眼神一时有些发呆。
自从自己夫人出去之后,林玉泉便没了睡意,一直躺在床榻之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说不清是遗憾,还是有些许期待。
直到耳边传来那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和一声声虎啸龙吟般的长鸣,林玉泉这才顿时惊醒,赶忙让手下出去将妇人寻回,不想还未吩咐完,便见西北角崔宅,一条火龙,腾空而起。
“老……老爷!”
林玉泉愣神之际,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带着一脸黑灰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嘴里不停咳嗽,到林玉泉面前二话不说就是一跪,焦急道:“老爷!家里八口井都快打干了!救不下来!你快跟我走吧,现在火势都已经烧到了前院,这里太危险了!”
“一群废物。”
林玉泉两眼微眯,面无表情,看了那管事一眼,却只是问道:“你带人去那逸云阁如何?可曾找到夫人?”
“这……”
管事听自家老爷问起此事,顿时脸色有些不自然起来,舔了舔被得烤干裂的嘴唇,一时有些语塞起来。
“怎么,你怕死,没去?”
林玉泉眉头淡淡一瞥,看向那个管事,嘴角勾起一笑,眼中一道寒光陡然凛冽。
“老爷有命!小人岂敢!”
那管事见林玉泉如此反应,顿时被吓得心肝一颤,也再顾不得许多,赶紧把脑袋垂下,从实述来。
“老爷让小的去逸云阁看看夫人怎么样了,小人以为是夫人在那里照顾仙师,不敢耽搁立马就叫上几个护院冲往那边,路上见火势渐大,沿路还喊了不少人,拎了水过去。”
“只是……”
“只是小人到了地方后,那逸云阁已经烧成了一片,那黑火怎么浇也浇不灭,小的冒死冲了进去,只见阁楼已经烧透,唯独院中留下一番骇人场面。”
说到这里,回忆起当时的景象,饶是这管事五十多岁的年纪,此刻也不由胆尖一颤,眼前轰然又被拉回到当时那一瞬间。
十几米高的逸云阁与其说是烧着的,倒不如是说是点着的,当时只见整座阁楼宛如被劈砍了无数刀一般,到处都是残门断柱,地面的石板上也是千疮百孔,沟犁纵横,一条条尺长的裂缝足有百道之多,其内依稀还有道道黑炎如龙蛇一般附着烧燎,与周围乱窜的凡火分别开。
更骇人的是,这座焚烧的巨阁之前,一具漆黑的死尸,正做出一个下跪的姿势,耸拉着脑袋,浑身焦黑之处,迸裂着无数的豁口,不时还窜出一道焰苗,发出劈里啪啦的烧焦之声,恐怖到了极端。
心神剧骇之下,直把那一众林家护卫吓得差点没尿了裤子。
看着手下眼中那抹惊惧之色,林玉泉毫不意外,只是长长叹息一声,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幽幽问道:“我那夫人……可是死了?”
“老爷!”管事跪在地上往前使劲搓挪了几步,声音有些哽咽道:“夫人……夫人她死得好惨啊!”
“咳!……”
心中所想终于得到了确认,林玉泉只觉得胸中骤然一痛,喉间一甜,一道血箭便是从口中喷射出来,脸色顿时再苍白了一分,脚下一软,若不是被那名管事双手托住,只怕是登时便要摔下。
身体的虚弱让林玉泉不堪重负,一双浑浊的眸子里,满是凄然与不甘,心中的怒意,就如今夜的烈火一般升腾起来。
沈易啊沈易!你受我林家上下款待,不思感激就罢了,为何却要恩将仇报!先是贪我宝物,杀我供奉,我畏你是仙门中人,我替林家着想,忍气吞声!
可我那夫人,不过是一介愚流妇人,纵有不对,也有你杀人夺宝在先,孰轻孰重,莫不过一番惩戒,何至于死!
宝物一事,若是误会,那你稍听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今夜这番所作所为,就算情有可原。若不是误会,我想你好歹出身仙门,总是要点脸面,被撞穿恶行丑事,也不求道歉,熬一碗鸠汤,体体面面送你回山。
不成想你却竟是会恼羞成怒,凶戾至此!就为了这么一件区区小事,焚我一院一阁不说,竟还杀我夫人泄愤!
枉我眼瞎,视你玄青门如名门正派,没想到你仙门中人,却视我林家如草芥蚍蜉一般!
“林忠!”
林玉泉脸色被越来越近的火光映照得扭曲难看,双手如鹰爪一般扣在那管事肩上,仿佛做出了什么决定一般,神情厉然道:“去!把我那个箱子带走,带到青城余家去,给我那外甥,告诉他!我林家是如何化为了一片灰烬!”
“老爷!”
林忠闻言顿时大惊,作为林玉泉的心腹手臂,自然知道那个箱子对林玉泉来说有多重要,里面的每一样东西无不是林玉泉毕生精力收集而来,早有百宝箱的传说。而现在做出这种宛如遗言般的吩咐,林玉泉要做什么,林忠哪儿能还猜不出来,顿时急得面红脖粗,连连急劝。
“老爷!老爷三思啊!那沈易是仙师,他的背后可是整个玄青门啊!”
“老爷!”林忠眼中含泪,脑袋重重一顿,沉痛道:“忍吧!老爷!忍吧!”
“忍?”
林玉泉惨然一笑。
“你看看这好端端一个林家,昨日还欣欣向荣,养活千人,可如今一夜之间就要化为废墟!横遭劫难!在这普天之下,在这封阳城里!这是何等恃强凌弱,不可思议之事!”
“若是他白家!董家!陈家!我林某人豪气干云,胸脯一拍,敢说一句他今日烧我宅院,明日我必抢他良田!”
“可这算是什么!”
“那可是仙门!仙门啊!!”
“你可知道!这偌大的一个封阳城,人口足足百万,只知道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有董林白三大家族。却不知这整个楚幽的万里皇权国祚,早就被玄青门,五方观,天师宗三大仙门镇压上了千年!”
“比起那些前车之鉴,我林家算个什么,天大的家族,山般的金银,抵不过人家随手一剑!再怎么卑躬屈膝,再怎么刻意迎奉,我们也只是他们这些呼风唤雨的仙师眼中的凡人!”
“哈哈哈哈哈!”林玉泉放声大笑,远远眺望着又一处淹没在浓烟中的阁宇,屋顶瓦片被烧的通红,眼中透露出一丝有如心神失控般的疯意,和深深隐藏的痛苦。
“那沈易一定还在我林家之中。”
“我要去问问!我要去去问问他!”
“问问他凭什么!凭什么敢如此肆无忌惮!凭什么敢如此为所欲为!凭什么仗着自己是仙师,就可以随心所欲!就可以罔顾公道!就可以杀我林家供奉!就可以烧我林家屋宅!”
“什么仙师!什么仙门!规矩一条一条的,真出了事端!谁会来帮我林家!谁会来给我林家一个公道!”
“我是林家家主!我就是要问你!沈易!你这个畜生!你给我滚出来!”
林玉泉一身中衣,老朽的躯体在火光之前挺得笔直,仿佛随时都会崩断一般,看着自己的家业一处处被火海吞噬,破口大骂,老泪纵横。
有的只是对有的只是对屈辱无尽的愤怒。有的只是对丧妻无尽的悲恸,有的只是对人仙之间那道鸿沟无尽的憎恨与嗟叹。
骂完之后,林玉泉脸色一片潮红,一口浊气从胸腹间吐出,伸手拍了拍林忠的手,深深望了其一眼,意思是让他记得之前的嘱咐,而他自己,则是重新回到了屋内,从床下摸出了一个箱子,从最下面拿出来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衫。
这件衣衫普普通通,胸口用针线绣了一个“林”字,林玉泉把手放在上面轻轻摩挲,浑身有些颤抖,仿佛又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穿着这身衣服,在三大家族的青年一辈中,出尽了风头。
伸手一把抄过床头斜悬的宝剑,林玉泉冷颜横眉,铖一声抽掉剑鞘,寒光乍起,一股武者的气势蓬然从身上席卷而起,撞开屋门。
只见林玉泉一脚踏出,两眼精光四射,看着远处火光翻卷汹涌之处,脸上掠过一抹绝然之色,脚下轰然一踏,一个轻身飞过院墙,数掌拍出,一道道真气冲出,登时将路上烧燎的烈焰吹得向两边翻卷,林玉泉手中玉龙一挽,轻哼一声,挂下剑锋,身上真气肆虐,蹬蹬蹬疾步朝火中行去。
而其实正如林玉泉所言,沈易此时的确还在林家府中,更是在那滔天的大火里面。
只见沈易将林夫人扛在肩上,身上胸腹胳膊和腰间无数的伤口已经被诶简单地床单等物包扎,身体如一只黑燕般,在无数的楼宇间辗转腾跳。
如今沈易已经达到了练气三层,即使不借助兵匣的力量,也足以登堂入室,在配合信手拈来的火云踏天之术,看着昨日的雕像画栋现在一座座在眼前被付之一炬,烧成飞灰,沈易钢牙紧咬,两手连连挥动,在无数的流火倒柱之中悍然穿行。
“林夫人,那崔九的宅子还有多远。”
沈易一脚踩在一栋已经燃烧的只剩下一个框架的小栋上,只听“轰隆”一声,沈易身形暴掠而过,身后垮下一摊断壁残垣。
“快到了!就在前面!拐过那一片假山就是,火都是从那边烧过来的!”
林夫人小腿诡异地折过晃荡在沈易胸口,一搭一搭地顺着沈易的每一次腾挪都甩掉出一溜血珠,额头上一个破洞已经乌黑,手中将那条面纱紧紧捂在口鼻之上,见沈易问起,顾不得大吸一口黑烟,立马答道。
“仙师!那贼子的师兄姓邬,好像很是厉害,你可要当心!”
沈易其身上伤势,其痛苦比之林夫人何止烈上十倍,闻言牙关一咬,速度陡再快三分,一道道火云凭空而起,足下如踩清风,一栋栋阁楼建筑在身后倾倒坍塌,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木质烧焦时的脆响和惊慌失措的林家仆人在火海中烟熏火燎的呼喊声。
“快看,是仙师!”
林家后院,林忠身上挎着箱子,正牵出一匹快马,忽然听到院门口几个小厮在那里说道,已经跨到一半的林忠赶紧一跃而下,朝外面钻去。
“你们看!仙师背上还扛了个人!”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依然有眼尖的人顿时看到沈易背后扛着的的林夫人,连忙大呼小叫起来。
这时候林忠正好挤到众人身后,听到这话,脸色立马就是一变,瞳孔顿时失焦,怔怔地望着远处那片火海,两眼骤然一红。
老……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