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方俏初初执掌凌虚观,道观主要靠功德箱布施,法物流通,法事收入,作为经济来源养活上下近千口道众,然大势所趋,世道艰难,同行竞争无比激烈,观里出甚于进,几乎月月寅吃卯粮。
道观上下常常半月半月喝稀粥啃咸菜,一众道士营养不良,个个蔫不拉叽,信徒一看道士都一副要嗝屁的样子,哪里还信得过道观,于是凌虚观曾差点成为道宗里第一家因为穷而倒闭的道观。
方俏设法变卖法器,却杯水车薪,识货的太少,要价太高没人要,贱卖她又舍不得。
她开始走师父的老路,奔走于京畿繁华之地,赚灰色收入,凡世之大,然圈子只有那么一点,一块饼早已经被各大道观分食干净,而原本属于凌虚观的那一块,也随着顾羡之翘辫子被撬走了。
她年纪太小,也没有名声,基本接不到单子。你会吃一道看起来像蛆的菜吗?谁又会找一个毫无名望口碑的年轻道姑解灾。
顾羡之死得太突然,没有来得及教方俏道观该怎么经营,况且她连道术也学得一知半解。师父太宠惯她,而她,成长得太晚。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你越是悲惨,老天越是想让你更悲惨,顾羡之死了,凌虚观的大梁塌了,方俏的保护伞也倒了。她不敢踏出道观一步,她前脚一出大门,后脚就有妖怪寻仇或者滋衅。
她前半生做了唯一有用的一件事,就是收藏了许多法器,她倚仗法器的浩荡仙气,躲在道观里苟延残喘。
观里开始有道士还俗,凌虚观原本为道宗之首,泱泱千百道众,方俏过手不到半年,诺大一个道观,合观上下只剩下几十人。
树倒猢狲散,方俏谁也不怨,道士也是人,也怕死,魔界欲除凌虚观而后快,掌教却像一瘫烂泥,百无一是,甚至连一顿饱饭都没有能力保证,总不能拖着大家一起死罢。
她去求师叔指点,师叔避而不见,这是她的劫数,只能靠她自救,她知道,凌虚观不能就这样落寞下去,这里是师父倾注了毕生心血的地方。
但她无能为力。
方俏开始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整日整日发呆,大把大把掉头发,甚至开始出现幻觉。
幻象里有顾羡之,师父摸着她的头,哄她安睡,慰她惊惧,担她重责,挡她风雨。
她闭门谢客,终日关在房间不外踏一步,谁也不见,包括她自己,浑浑噩噩沉溺在幻境里,似梦,又似醒。
法器终究是死物,护得她一时安稳,庇不得她永世安宁,有妖魔开始袭入凌虚观,方俏太弱了,居掌教之位,却须举全观之力护她一人周全之身。梦醒了,幻境终归不过虚无假象,逃不过的,仍是现实残酷。
那时,方俏觉得她撑不下去了,隔壁有个尼姑庵,她一个修道的道士,跑去佛堂跪了一天一夜,不停问佛祖,她该怎么办。她是整个道观的信念支柱,却不知她的信仰早已坍塌,只能像个走投无路的信徒,一遍一遍卑微乞求佛祖怜悯解救。
她跪在佛像前,捋下一把一把头发给师太看,哭着求静贤师太给她剃度,收她皈依佛门。
她真的抗不动了。
师太亲自把方俏送回凌虚观,赠她一把木梳,告诉她,“现在所经历的磨难,都是将来你脚下所踏的路。”
她似懂非懂,依旧茫然无措。
道观里开始发疫病,仅剩的数十道徒逐个病倒,玄诚躺在床上病得皮包骨头,却憋着一口气对她说,“掌教在,我就在。”
可是方俏没钱请郎中,甚至没钱让他们吃饭。
于是她开始剑走偏锋,对凡人使用术法,再自己送上门去化解灾祸。
挣到了大家的救命钱。
后来她奔走于妖魔出没的地方,收了邪祟再往达官显贵的宅子里扔,趁闹出人命前像天神下凡一样救人于水火。
这是个好法子,慢慢的开始有人找上门。
然方俏道术有限,所能做的也太少,道观仍然像风雨中飘摇的草,濒临夭折。
初时她是整夜睡不着,再时就变成了整夜不能睡,她没日没夜修炼道术,长期困倦不堪,精神只硬生生靠一壶又一壶浓茶吊着。
不要命一样往前走,不能回头,她身上背负的,是整个凌虚观,是师父的家。
方俏无数次决命争首,命若悬丝被雇主一把软榻抬回凌虚观,靠玄诚脚不沾地替她寻医问药。也无数次九死一生,与妖魔拼得你死我活,靠师叔不眠不休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
终于,她长进了,终于,有人慕名而来,终于,凌虚观重招道众,终于,凌虚观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慢慢闲下来,才发现添了个嗜茶的毛病。
有一天玄诚突然对她说,“掌教变了。”方俏一愣,只是笑。
人变得成熟了,处事自然就冷静些,天不塌下来,就没什么值得心慌意急。
左朝真人年纪轻轻便练就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猛虎逼于后而魂不惊的过硬心理素质,以女子之身撑起道宗观首,不仅道法卓然,经营之术亦不凡。
世人只羡方俏一身荣光,却不知她走过的路上几乎撒尽她一身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