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司设十殿十判官,崔想为判官之首,主掌轮转殿,由于孟缃这一关键岗位出现纰漏,轮转殿上下机制瘫痪了整整两日,顾羡之大手一挥,限她一日内将奈何桥上庞大的队伍全部送走往生。
那日阴司街人来人往,一派祥和繁华的街景,廖盟趴在钱柜上清算账目,突然门口红光一闪,归云居大门一声巨响,尘埃飞扬。
一块木匾从门口急飞而来,正正砸在柜面上,把上面的砚台击飞,里头墨汁四溅,大片大片落在他面前的账本上,账面刹那染开一坨漆黑墨痕,再也看不清账目数字。
天外飞来的木匾擦着柜面一路往前滑向他,最后挤落账本算盘,止停在他面前,定睛一看,是一块残破的上好乌木,上面一个烫金大字——“二”。
他惊得失魂半响,才反应过来,这个“二”,乃是归云居牌匾的“云”字,下半截不知去向……
他惊慌抬头,只见门口一抹窈窕身影提着裙角逆光而立,看不清面容,周身每一寸气场都表明来者不善。
诺大一个归云居霎时鸦雀无声,食客纷纷停下酒盏碗筷,望向门口,来人踏着满楼注视目光走进大堂,一步一步,容貌愈加清晰,艳红长裙如骄阳烈火,面皮松弛,却生有一双韵味悠长的美目,将一头青白斑驳的发丝尽数绾起,露出修长的脖颈。
众食客恍然大悟,此人他们都识得——奈何桥孟婆神,陵光神君。
众人只见她面色凶恶宛若走火的妖魔,一步一步踱近帐台,一把揪住掌柜的领口,隔着半人高的帐台,硬生生单手把人从柜台里头拎到了柜台外头。
只听掌柜的倒吸一口凉气,开始战战兢兢跟孟婆搭话,两人都把声音压得很低,一来一回交谈良久,孟婆凶恶的面相才慢慢变得和缓。
最后只见掌柜一声招呼,一群伙计匆匆奔去后厨,不多时托着一碟一碟糕点鱼贯而出,在柜台上仔细装进食盒,整整装满了十数只食盒。
孟婆才尊手一松,放开了掌柜的领口,芊芊长臂一挥,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食盒消失无踪,然后便心满意足地走了。
掌柜的在原地僵立一阵,才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最后让四个伙计连拖带拽,一人一只手脚举起抬过肩头,架上了二楼。
众食客面面相觑……什么情况?
无常一职位居阴帅,根据《地府在籍公务员福利手册》一百二十八条,方俏作为官方公职人员,无偿分发了一座府邸以及护卫府邸的阴差两名。
恩,跟判官府是一个水准,一进一出的宅子,荒草萋萋,鬼气森森。
回忆起顾羡之的阎君府,档次不只高出一点半点,又思及崔想作为第一宠臣,也只有她一样的待遇,于是方俏默默地住了。
只是第一次晓得了,幽冥司原来……这么剥削下级么?
把宅子格局看得通透后,当刻方俏就带上两名府卫去了酆都城置办物品,足足两个时辰才姗姗归来,又折腾了近一个时辰,才把宅子收拾得有条理。
休憩片刻,方俏开始觉得有点坐立不安,于是拾掇拾掇去了阴司街。方俏嗜茶,可以不进饭食,却不能断茶水,她原本以为成仙后也就不上瘾了。
……这个仙成得实在太没含金量了。
转进阴司街,她随意挑了家茶肆,匆匆跑进去,一口气点了三四壶普洱,片刻功夫就催促了伙计好几次。
新茶太烫嘴,她手开始发抖,杯中茶汤迟迟没有凉下去,伙计看她不太对劲,就试着问她需不需要兑点凉水,她说不话,只能一直点头。
伙计掺了水便就走开了,只是忍不住回头多打量了这个奇怪的茶客几眼。
他头一次见这样好看的女子,秀眉大眼的,肤嫩又高挑,黑长的头发连个髻也不挽,就松松束起来,穿身简单白袍,脸上没啥表情,光看看就觉得赏心悦目。
也头一次见这样怪异的人,进来的时候就急的像有人在催命一样,一个人竟然点了好几壶茶,他以为是个会品茶的行家,结果连茶凉都等不急,稍稍多等一会儿竟还开始发抖。
最让人钦佩的乃是此人手抖得跟筛糠似的,脸上还是没啥表情,这个没表情还不是跟面瘫似的没表情,是像风轻云淡逛自家后花园一般的神色。
这个表情管理的功夫……十分到位,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茶里掺了凉水,方俏灌下整整一壶,才渐渐镇定下来,坐在椅子上等另几壶茶自然晾凉。
她坐的是个靠窗的位置,恰恰能看见喧闹的大街,大家都在想方设法生活,平淡却安心,跟人间是一样的浮生百态,唯一也不过是血肉之躯和飘渺魂魄的差别。
当大家生活的环境都变为冥间,是不是活着,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对面的铁铺里忽然跑出来一个小女孩儿,大着嗓门一惊一乍往街道另一头蹿,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方俏只零碎听到‘爹我错啦~再也不敢了’。
铁铺里一定会追出来一个青年男子,方俏想。
果然,下一瞬,铁铺里出来一个麻衣青年,不过是一个十分壮实的汉子,脸上有愠怒也有无奈,手里拎着一条鸡毛掸子,向小女孩儿消失的方向追去。
方俏轻轻的笑,莫名觉得很幸福,她没看清小女孩儿的脸,但她知道,那张脸上虽然有惊怕和心虚,但眼底一定藏着有恃无恐的小确幸,来自于父亲的宠溺。
像从前的她一样,她的肆无忌惮,一样来自师父的惯宠。
从前,她也这样放肆的笑,放肆的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