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俏,甲子年丙寅月甲午日甲子时生人,阳寿二十八,犯奸,淫,掳,掠,杀,五大罪,立削余寿,堕入畜生道,处三世轮回。”崔想念完,将手中册子奉于顾羡之,示意他过目,恭敬而儒雅,衣袍极简,面白须净,眉目温和,气如兰芝,很典型的智囊型长相。
殿堂森森,顾羡之正襟坐于案后,黑无常,崔想各站其侧,他认真将册子看完,打了句官腔:“生死簿白纸黑字,你有何冤?”
“师父,这生死薄就一定是对的吗?我一个姑娘,想要担这奸淫二字,也得有零件罢?”说着便要起身夺顾羡之手中的书册。
手还没伸到跟前,一条铁索“啪”抽在她手背上,黑无常语气生硬,恪守规矩,“跪下。”
勾魂索锁的是魂,魂魄挨上一下好比刀削斧劈,方俏缩回手,捂住手背疼得一下滚回地上,心头将这只黑鬼记恨了千千万万遍。
崔想偷偷瞄了一眼顾羡之,对方毫无波澜,脸上分明写了‘我很公正廉明’几个大字,甚至对那黑鬼勾了勾嘴角,大有些“哥们儿,做得好。”的意思。
崔想有一个斯文人通有的优点——怜香惜玉。
虽则这“玉”心肠并不良善,但一个俏生生的姑娘被同僚一铁索抽得满地打滚,此情此景看起来倒像他们三个大老爷们儿将人家欺负了去。
他将语气放缓,解释,“这个嘛,世风日渐开化,奸淫二字,男女皆通用了。”
顿了顿,干咳了两声,强调道:“还有,那什么,阎君公正,切勿攀亲附戚!”
顾羡之瞥了一眼地上微颤忍痛的人儿,道髻梳得一丝不苟,柳眉凤眼,肤白似玉,年岁不长,身材羸弱,气场却不小,肃穆时倒有几分唬人,面相上确有几分正义道人的模样。然,古话说人不可貌相,道貌岸然,却不知其蛇蝎心肠。
他极其主观地给此人的第一印象做了个总结。
“我晓得你不甘心就此做一只畜牲,但世间哪有人愿意,做下的孽,终归是要还的。”顾羡之摆出架子,心中对她抱他大腿喊师父时悄悄把鼻涕抹在他靴子上的事耿耿于怀。
方俏将声线镇定得平稳,“我记得,阎君有一面法华镜,可观过去未来,是否?”方才崔想提醒过一嘴,为了脱罪,方俏特喊了顾羡之的君号,她一向是个识时务的俊杰。
顾羡之略略挑眉,问:“此乃本君私物,你怎知晓?”
方俏天生对法器的嗅觉极其灵敏,且她的好奇心实在是很重,这个好奇心,特别侧重于墓穴。
简而言之,稍贵重些的墓,方俏就老想知道陪葬了些个什么。
这个六界混乱动荡的时代,人神魔的界限十分模糊,也许某个桥洞底下的乞丐是个神仙道人,也许某个快意恩仇的江湖人士是个妖魔鬼怪。
若是某天逛个青楼,人品好点一个楼子十个里面只五六个不是人,若是杀千刀点,臂弯里枕的窑姐……不一定是个什么美好的品种。
人多的地方就是江湖,神魔多的地方就有宝贝,宝贝藏在什么地方最不会叫人顺走?
——人家的祖坟里。
当然,方俏的这个“想知道”是说得很委婉了,说白了,就是想把人家的东西揣进自己兜里。
人死如灯灭,人没了,墓穴里的东西自然是无主了,她觉得她这个淘宝一摸一个准的天赋乃是老天爷赏饭吃,白白糟蹋了是要遭报应的。
凌虚观作为正道的标杆,规矩不可谓不大,方俏自拜入师门起就一直被当做未来掌教培养。
莫说是未来的掌教,就是随便一个小道士,刨坟撅墓这种缺德事,也是严令禁止的。
自方俏能够独立下山后,若是哪里有十分金贵的墓穴被盗墓贼盗了,第二日那里必定会有方俏的身影。
宝贝这种东西,便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盗墓贼眼中的宝贝,无外乎金银财帛,方俏一入墓穴,眼中的宝贝便不止于凡物了。
打也打了,罚了罚了,可仍然是哪里有被盗的墓穴,哪里就有方俏。
法华镜,便是方俏自一个不知名的被盗墓穴里淘出来的,后来借花献佛送给了她的师父。
当然,她的师父大人自然不知道他用了许多年的法器是从腐尸裤裆里掏出来的。
方俏微笑,想起那个令人咬牙切齿的晌午,那个急于献宝诚实单蠢的她,那个拿人手不软色不变的师父,以及宗祠里被她跪烂了的蒲团。
“既然草民有冤,可否借阎君法华镜一用。”她直视顾羡之,一顶高帽爽快又迅速地戴上去,“阎君公正圣明,想来眼睛里定是容不得冤假错案的吧?”
“那是自然!”顾羡之被夸的心情甚好,他将法华镜拿出来,十分慷慨。
纵观方俏一生,抛去降妖除魔收费略贵,隔三差五去人家的墓里顺两件法器,除外也找不出什么大过了,生死薄上的奸淫掳掠杀五大罪状,的确一条也没犯过。
诺大的阎罗殿里忽然一片死寂,崔想与黑无常面面相觑,交换了许久的眼神。
顾羡之瞧着总觉得有些个郎情妾意的意思在里头。
倒不是因为生死薄出了错——法华镜里与方俏师徒情深的那个师父,与他们的阎君大人,乃是同一张脸,应当说,是同一个人。
像梦游了一场,黄粱一梦过后也就把它忘干净了,这是顾羡之现在的想法。
唯有方俏,一派从容不迫,将刚才挨打的手抬了抬,放在胸前,眼神似有似无地飘向黑无常。
对方自然感知得到,若不是肤色不允许,只怕现下脸色也该变上一变了!
崔想看见了,对黑无常略表同情,暗自庆幸自己早悟这世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黑色幽默,机智地把自己培养成为一个拥有比量齐观谦和含蓄高尚品德的贤明神仙。
顾羡之回忆了一番,自出生到现在的记忆都十分顺畅,记忆并无断层,也不曾失忆,只是镜子里的景象,眼前这个徒儿,他一点也不记得。
但,此事可往后放一放。
生死薄出了错,这是大事中的大事,现在方俏运道好,脱了罪,那运道不咋地的……有多少?
崔想和黑无常自然也想到了,一时不敢吭声,眼观鼻鼻观心,以防引火烧身。
顾羡之皱着眉,道:“近日生死薄由何人誊抄,一一提来。”
崔想将手一摊,手中显出一本书册,他翻阅半响,对顾羡之道:“自您上任至现在,共一月,其间生死薄一直由阴司公楚林誊抄。”
顾羡之点点头,“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