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绒草地的上方,也果真凝聚起一团翻涌的乌云,并着危险而沉闷的隆隆声,间或喷张出一二缕青金色的雷光来。
乌云蔽日,绒草金光不复。
万羡青见这僧人抬出雷霆阵法,也毫不示弱。
抛出竹风宝珠将其击碎,无垠木气如水流出如雾铺开。素手轻点一息千雪,将寒冰之气打化其中。三木谒龙阵团之中又添得三尊冰灵玄翼凤鸟。
这凤鸟由青赤显化而来,虽与真正远古凤凰相去甚远,然而得了同为远古神禽的抚浪孤羽的一缕精髓,这凤鸟也足够具有威势了。
这从万羡青布下的阵法就可以看出。
三木谒龙阵团以木龙为精要,然而三只冰灵凤鸟的加入,这三尊威风赫赫的木龙直接成了陪衬,而这阵法也成了以水冰二相为主、以木元为辅的衍木唳凤阵团。
一边是阴云翻涌雷霆隆隆,一边是龙凤和鸣威势赫赫。
尚未交上手,两边便已布下了绝强的杀机和手段。
乌云下的月白依旧维持着那个站姿,一手握住禅杖,一手扣着佛珠,静默清癯却叫人难以忽视。
忽地,他道了一声佛号——
“众生无相”
亓官奉当即就想改换站位遁离原地,然而他却未觉顶上将有雷霆落下,更加他惊觉的发现是——天穹中凝聚翻滚的雷云,竟在这一声佛号喊过之后,蓦地散了。
这转变却不能叫亓官奉放松警惕,万羡青更是加重了扣押牧嗔的力道。
月白问到:“这位施主,缘何扣住嗔儿?”
万羡青冷嗤道:“你问我缘何?若果说,我只是想杀他呢?你待如何?”
这绝不会是万羡青惯常待人的态度。这话里充斥着恣睢、倨傲、挑衅,刻薄得有些不留余地。她是真被牧嗔气到了。
生命可贵,即使修士手段无穷,但身死灵灭,人事这一遭也就完尽了。她不只是愤懑于牧嗔对花自重性命的漠不关心,她的愤懑源自她的联想,而这联想又关联着黎肃与那桩旧事。
黎肃心系天都正道,故而降下法身亲手拆散她跟亓官奉,这之中,横亘着一条刚降生的生命。
就因为黎肃认为,她不该跟魔道的人搅在一起,于是她与亓官奉就被迫分离。为了活下去,他俩被迫假作反目敌对。她是天地间最纯净的一朵莲荷,却被逼得强装光明伟正,像是忘了杀子之仇一般当着天都的走狗。
这一切的痛苦和压迫,全部源自于——黎肃的自以为是。
而最叫万羡青怒火攻心的是,黎肃对生命的漠然,只是他控制欲的一小部分,一个小得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部分。
这跟牧嗔何其相似。为达目的,他可以去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人;为达目的,他可以牺牲掉所有无关的人。而这样的人,却拥有力量、智慧,以及天分。
这太可怕了。可怕得万羡青心头一冷,继而点燃了旧日灰烬里埋藏的一缕怒火。
这实在是一种迁怒,然而杀子之恨是万羡青的心魔所在,此间一切事情的发生,全都有可能牵动着她看似强大实则濒临崩溃的内心。
而她此刻的愤怒,只是她伤心欲绝悲苦难当的表征。
这个事实,没有人知道。月白牧嗔不知,花自重不知,亓官奉也不知。甚至万羡青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然深陷泥潭困境。
但月白是不知道这些的,他只听出了万羡青无尽揶揄里的愤怒。人是不会轻易动怒的,那么此间必然有一些因果推导,是他尚未得知的。
月白竟先致歉道:“嗔儿无状,惹恼了众位施主,还请众位施主看在他年幼的份上,绕过他这一回。”
这话古怪。年幼?这个词可不常用来形容修士。
修真无岁月。修士修道,有时候领悟一个法决就要耗去经年数月,动辄闭个关十数载可能就流逝了。
万羡青觉着,这其中约莫又是什么“六族有别”。她收了点情绪,反问道:“年幼?我以为修士是不说年龄的。”
月白耐心解释道:“幽族有别其他五族。牧嗔生前已修道百载,一朝身陨魂归无墟之地。再得人形时已是前尘尽忘,嗔儿眼下,不过一十八岁。”
万羡青心头一肃,无墟之地是何处?是此间的阴曹吗?再得人形又是何意?元婴离体重修大道?
然而此间既没有阴曹,也没有元婴。月白所说约莫不是什么妄言诳语,但此下细问有些不妥。
万羡青:“轻飘飘一句前尘尽忘便想将我打发了?你可知他做了些什么?瞧你这幅关怀焦急的模样,该是知道他平日里是个什么品行的吧?你知其脾性,却任由他胡作非为,你还算是个出家人呢。”
月白默了。
他好似悟了,又好似没有。他只是停了一小片刻,答道:“此间之事因我而起,当由我替嗔儿受过。”
万羡青被这作态倒足了胃口,月白话音刚落,她甩手就把牧嗔扔给了他。
月白接过牧嗔后,就单膝跪了下来,他尽可能地将牧嗔放平,且叫他的脖颈有所枕靠。这姿势不大雅观,但月白却不甚在意,能叫牧嗔舒适一些便是好的。
万羡青:“你有心代他受过,我却不愿劳动自己。他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你且自己问问吧。”
说着就解开了牧嗔身上的昏字诀。
原还堕在无尽沉黑虚弱中的牧嗔,灵识之中顿时破开一缕明光。他神智仅存微缕,却凭着高阶修士的底蕴,强自向那微光挣扎扑去。一个心念交感,他便悠悠转转醒了过来。
一股巨大的空虚与匮乏压着他的四肢百骸,他的意识虽然醒觉,然后体能却已被消解完尽。这就是仙人盛怒之下的威势,即使是一道昏字诀,也能演变无穷彰显浩瀚。
牧嗔在恍惚中醒转,待到意识与躯体再度相合,他便想立刻使用遁术脱离。然而此时他的灵胚之中,已是空空荡荡半点灵气不存,这遁术便没能使将出来。
月白感受到了牧嗔的变化,轻握住他的手腕安抚道:“莫慌,我在。”
牧嗔果然被其稳住,就像是被风浪摇打了一夜,终于在晨光中躲进避风港的船只。那种静默而可靠的感觉,叫人心安。
然后月白的下一段话,却叫牧嗔再度慌张了起来。
“你是如何请来这三位施主的?”
原先为助将云(黑兔),月白显出原形本相与蛇蛛二兽相搏,自是没太关注万羡青三人的动向细节。他只是见到这三人出现之后,腹花蛛就与其厮斗了起来。他便理所当然地把这三人当成了帮手。然而后续的转变,却让他意识到了事态不寻常。
牧嗔不欲回答,便假作虚弱脱力合上了眼睛。
月白却执意要立刻听到牧嗔的回答,他以牧嗔手腕为起点,将自身的灵力激出鼓入牧嗔体内。灵气灵力皆为上等良药,如眼下这般的施为,皆是修士间极为惯常的动作。
灵力甫一充入周身经脉,牧嗔便知此事再难逃避。但他既已作出这姿态,便静待月白的灵力在体内走过一遭回到灵胚,再行应话。牧嗔这样做,是为了做戏做全套,好让月白觉得自己不是在欺骗他。
牧嗔心里拿捏了一番说辞,道:“寻常修士难以进到此间,而高强之辈又多有傲性,生死存亡之际,我便走了些捷径。”
万羡青听得牧嗔此言也算中肯,只是到底存了些避重就轻的心思。她也不欲再在此事上纠缠,故而连个冷哼也未给。她就静默地远远站着,静待月白的下一步施为。
月白只是单刀直入地再发一问:“你且将个中细节道来。”
牧嗔霎时默了。
月白:“不愿说?可见是知道自己行事不妥的,‘知其不可而为之’若偏译‘不可’二字,拿来形容你倒也妥当。”
这话似在调笑,然而牧嗔却无法感同身受地轻松起来。
牧嗔:“我只是想帮你……”
月白轻笑:“然后引火烧到了自己。”
值此境地,牧嗔再不敢隐瞒下去。若他再不将实情道出,只怕月白真该生气了。
牧嗔:“我向那男修命门射了两箭,并将他三人一行引入金屏。后又假意宣张这是我寻来的帮手,诓得蜘蛛与其缠斗。我这手段是下作,但若非如此,如何能化解蛇蛛二兽的围攻?”
月白不接话,只是握着牧嗔腕肘的手掌微微发抖。也不知是气得还是惊得。
牧嗔赶忙解释道:“我用的是魂箭,即使他躲不过也不会死。”只是会昏迷过去罢了。
情景归理到这个地步,实际上已经算是化解开了最重要的一部分矛盾。但是情绪是具有惯性的,万羡青对牧嗔已然生出了恶感,即使眼下知其并未如她所想的那般漠视人命,但她也不愿立刻与之和解。
而与此事直接相关的花自重,却又是另一番感想。
花自重压低声音与亓官奉说到:“牧嗔做事虽然不大厚道,但说到底也是因为我能力不足。虽说修士修道该心存慈念广结善因,但是过分苛责牧嗔没有手下留情,我倒觉得大可不必。”
亓官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心忖:刚刚都快给人弄死还说大可不必如此苛责,别是受过什么苦难,才养出了这么个以德报怨的性子吧?
花自重倒真不是亓官奉所想的那般,他的心思已被他和盘托出:因自身能力不足之故。而这里面的因缘却牵扯甚深,花自重有此想法,与先前在月河城中黄成辉所提及的“族类之争”也大有关联。只是亓官奉没有往别的方向细思,于是这条线索便白白断了。
亓官奉只揶揄他:“你觉得无所谓,那你去帮他说说情?”
花自重想了想,爽快道:“那也行吧。”
亓官奉:……
作者有话说:下章内容包含bl,介意慎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