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伶儿说什么也不肯走了。
抱着院子里的篱笆墙,任苏岑死拖硬拽就是不肯再挪动一步,大有篱笆不倒我自岿然不动的意思。
苏岑也不好强拆人家的篱笆,有些为难地看了那老头一眼,只见人自顾自地剥咸鸭蛋,鲜黄的蛋油淋到米饭上,鲜香扑鼻。
夜幕将至,村子里也不清楚是什么情况,冒险进村倒真不如先在这里借宿一晚,就算这老头有什么动作他们两个人也不至于吃亏。
苏岑冲老头拱一拱手:“天色已晚,我这小兄弟不敢走夜路,不知府上方便留宿吗?”
老头像是早就猜到了他们会做何反应,冷笑一声:“过来吧。”
曲伶儿一点也没含糊,立马松了篱笆上了饭桌,伸手抓起一只鸭蛋开始剥。
老头从柴房里端出两个碗,清汤寡水,碗里几粒米都能数的清楚,正是方才捞了米饭剩下的汤水。看了看曲伶儿手里的咸鸭蛋,等剥好了接过来,三两下把鸭蛋一分为三,苏岑和曲伶儿一人分到了一半蛋白,整个流油的蛋黄油滚滚地落在了老头碗里。
“吃吧。”老头冲苏岑和曲伶儿点了点筷子,端起碗来大快朵颐。
苏岑和曲伶儿面面相觑,半晌苏岑低头笑了下,端起碗来安之若素,冲曲伶儿道:“吃吧。”
有的吃总比饿肚子强,两个人三下五除二,喝了粥,吃了蛋,蛋黄腌的恰到好处,蛋白却咸了,就着喝粥正合适。
苏岑先吃完了放下碗筷,看着老头问:“老人家怎么称呼?”
老头已经吃完了饭,正撕菜叶子喂小鸡|仔,闻言头也不抬便道:“老头子一个,没啥好称呼的。”
“那便称呼您前辈吧,”苏岑道,“贵姓陆?”
老头低着头没作声,算是应了。
“陆前辈,”苏岑恭敬问道,“陆家庄都是姓陆吗?”
老头抬头看了看苏岑,“陆家庄,不姓陆姓什么?”
“可你不也说了,这里早就不是陆家庄了。”
老头从容回道:“老一辈的都走了,小一辈的不认识,对我而言这里确实不是陆家庄了。”
“那陆家庄有鬼又是什么意思?”苏岑着重咬着“有鬼”二字问道。
老头停了手头的事情,眼角的纹路慢慢攒聚在了一起,一双透着精光的眼睛盯着苏岑,让人无端就起了一身冷汗。
“鬼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老头良久才出声,慢慢起身,话不知是对曲伶儿说的,还是对着苏岑说的,“早些睡吧,这里入了夜可不安稳。”
看人走了曲伶儿才歪着脑袋问:“这老头什么意思啊?神神叨叨的,我看他才像鬼。”转头又看着苏岑,“苏哥哥,我们怎么办?”
“既来之,则安之。”苏岑把几只碗叠在一起,“去洗碗吧。”
八百里外,颍川郡。
阳翟官驿算是颍川郡治下规模最大的驿站,宁亲王要从徐州回长安,颍川是必经之地,而阳翟官驿又是必选之选。是以官驿的驿长自接到消息就开始战战兢兢地筹备,肃清驿站,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桌椅床榻亦都换了新的,就连马厩都打扫地焕然一新,生怕一点不如意触了千岁爷的霉头,自己一条小命就呜呼哀哉了。
天色擦黑宁王车驾才姗姗来迟,原本空荡荡的官驿里瞬间被马匹车辆填满。驿长没见过这么大的排场,跟着颠前跑后一通安排,宁亲王倒是不难伺候,下了马直接进了客房,一应酒水吃食都送到了房里。难搞的是宁王手底下那些突厥侍卫,各个人高马大,语言不通,嗓门还特大,驿长顶着满头大汗手脚并用地乱比划一通,好不容易才给安排妥当了。
不远处灯影幢幢,厅堂里的人群推杯换盏,大口喝酒大口吃肉,酒肉香随风弥散,透出一股奢靡的味道。
驿长巡察完了马厩里的马匹,喂了上等的草料,实在没心思再回去招呼那帮子蛮人,索性就着马食槽一坐,在这里忙里偷闲歇一歇。
院子正中放着一口大黑箱子,方方正正,黑漆漆地跟夜色融为一体,通身连条缝都没有。
驿长正琢磨这箱子里是装了什么宝贝,捂得这么严实,正出神呢,箱子突然咚的一声。
驿长登时吓了一跳,险些后栽到食槽里,那箱子像是知道有个人在这儿,没等驿长回过神来又响了一声。
驿长颤颤巍巍站起来,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犹豫再三才决定上前看看,才动了两步后肩被人一拍,又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才见是那个突厥首领,足足高出他一个头,眸光浅淡,冷冷道:“离远点。”
驿长立即点头称是,目光还是追随着祁林看过去。只见人在那箱子侧壁上开了道小门,递了个馒头进去,再接着,那笼子里竟伸出一只手来。
那里面关的是个人!
且不说如今天气尚还酷热,关在这铁皮箱子里是个什么滋味,单是这口箱子,三尺见方,里面若真是个人,那定是站不起来也躺不下,单是躬着身子待上一时半刻也够难受的。
而且看样子这伙人即便入了夜也没有要把人放出来的意思。
这人到底是犯了什么罪,要受这样的惩罚?
祁林送完馒头回来,驿长在好奇心驱使下跟着走了几步,边走边试探着问:“大人,这人是朝廷钦犯?”
祁林自顾自向前,目不斜视道:“不该问的别问。”
驿长悻悻地住了步子,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口大箱子,里面的人像是干咽馒头呛到了,猛烈干咳起来,带动着装箱子的车子都剧烈抖动起来。
苟延残喘之际那人像是知道他还没走,又没由来笑起来,通过铁箱子的共振,咯咯作响,笑里的嘲讽不加掩饰。中间夹杂着压不住的咳嗽,呼哧呼哧地像个破败的风箱。
“疯子。”驿长啐了一口,扭头走了。
苏岑坐在桌边陪着曲伶儿哼哧哼哧洗碗,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下来,几颗星子抢先出来了,苏岑百无聊赖,指尖轻敲着桌面,抬头数星星。
浓重的夜色像片巨大的黑幕,随着黑色加剧,星星才一颗颗显露出来,越来越多,逐渐串成一片银河。
片刻之后苏岑低头放弃了,星星越来越多,有些明亮,有些却晦暗不定,苏岑数的眼都花了,闭目养了会儿神,问曲伶儿,为什么那么怕鬼?
曲伶儿手上一顿,大概没想到苏岑会主动找他搭话,片刻后才道:“我小时候住的那个地方看不见星星,睁眼、闭眼,白天、夜里都一个样。可能是因为黑暗太长,所以总觉得那里面藏了东西。就像你说的,自己吓自己,就吓出病来了。”
“看不见星星?”苏岑重复了一遍,“你小时候住在山洞里?”
“我有记忆起就是跟着师父住在那里,有时候师父出来会带上我,要走很长很长的一段路,但师父会蒙住我的眼,我也不知道出口究竟在哪里。再后来师父接管了伤门和惊门,暗线遍布大周各处,我们就从那里出来了。”
苏岑点点头,又问:“还有呢?”
“我只记得那个地方大的跟个迷宫似的,我小时候跟韩书还有小红捉迷藏,我把自己藏在一条石缝里,没成想韩书那孙子找了一会儿没找到就走了,我在石缝里藏了半天,还睡了一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肚子饿了才想着出来。结果临走的时候脚被卡住了,怎么也抽不出来了,我还以为有鬼在下来拉我,吓的鬼哭狼嚎了半天才被师父救出来,”曲伶儿嘿嘿一笑,“后来韩书被师父训了一顿,罚他倒立吃饭一个月,才算解了我心头一大恨。”
苏岑跟着笑了笑,曲伶儿所说的那个地方应该就是暗门的总坛,不过看曲伶儿这幅样子应该是记不起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等曲伶儿洗完了碗两个人又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才回了房,老头已经准备睡下了,随手指了一间房,苏岑和曲伶儿推门进去才发现,房里确实有张床,只是上面堆满了杂物,要住人还得费一番功夫。
寄人篱下自然没有再挑三拣四的道理,苏岑和曲伶儿收拾一番,勉强整理出个大概,又合力把被褥铺好,正准备躺下,老头又兀自推门进来,送来了一壶茶水。
曲伶儿忙活一通正好渴了,凑到桌边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啧了一声,“这老头还算有点良心。”
茶还没送到嘴边就被拦下了,苏岑抬头看了看窗外,小声道:“小心为上。”
曲伶儿登时明白过来:“这茶水有问题?”
“有没有问题说不好,但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顿了顿又道:“尤其是在这种地方。”
曲伶儿想了想放下茶杯,“苏哥哥你说得对,我不喝了。”
苏岑熄了灯,又道:“夜里留点心,别睡的太死,我总觉得这老头不简单。”
曲伶儿点点头,两个人合衣躺下,尽管奔波了一天曲伶儿还是遵照苏岑的吩咐不敢睡实了,隔一会儿就要起来看看。
又一次梦中转醒,本以为还是无事发生,刚要阖眼,余光一瞥,猛地吓了一跳!
床头站着个人,就背对他们站着,背影被月光拉的老长,而他竟一点也没听见这人是怎么进来的!
曲伶儿悄悄伸手去摸后腰的暗器,刚一动就被人按住了。
苏岑还是闭着眼,一只手却温暖有力地覆于他那只手之上,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曲伶儿这才知道,苏岑也醒了。
老头轻手轻脚地翻完了苏岑他们的行李,又回过头来对着两个人看。曲伶儿急忙闭上眼睛,隔着层眼皮只觉得有道视线在自己脸上待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他都险些憋不住了那视线才慢慢移开。
老头临走之前又掂了掂桌上的茶壶,茶水早已经被苏岑倒在院子里了,这会儿拎起来是轻的。
老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也不再拘着动作,放开手脚开门走了。
“苏哥哥,”听见人走远了曲伶儿才小声唤道,“你说的没错,这老头果然有问题。”
苏岑慢慢睁开一双清亮的眼睛,点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他刚刚翻了我们的行李,”曲伶儿用气音问道:“会不会偷了我们的东西?”
“官印文书银两我都放在身上,行李里都是些衣裳,没什么好偷的。”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苏岑抿着嘴想了一会儿,“静观其变。”
没等一会儿这份静就被打破了,院子里响起嚯嚯的响声,一停一顿颇有节奏,像是什么东西在粗粝的石面上来回摩擦。
苏岑一拧眉头,拉起曲伶儿,“走。”
两个人从房里轻手轻脚出来,借着冷冽的月光很快就锁定了声音的来源。
苍白的月光映出一张狞笑着的脸,而那双干枯的手里拿着的,是一把闪着寒光的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