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踝处的皮肤很冷,又很热。
冷是因为空调冷风,热则是因为那条红色的丝带将他紧紧缠住。丝带本身并不冰冷,相反,非常热——热得让司宙产生了一股错觉,似乎自己正在被抱着,那怀抱很温柔,如同母亲。
司宙用力甩动黏在自己脚踝上的玩意儿。
现在很不妙,理智告诉他要离开那条丝带。
那并不是什么丝带,而是一坨仍带着血痕的、近似于肉的东西。肠子?肉/体的一部分?碎肉?司宙不理解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它如同章鱼贪婪的触手,裹着猎物。随着司宙的挣扎,血和碎肉从它的表面剥落,布娃娃再也不动弹,但肉块却固执地抱住他的脚踝。
“我们可以聊聊——你好?你能听到吗?”
司宙忍住心中一丝恐惧的感情,对着肉块微笑道。
毕竟不是人人都能接受对着一团不知道是什么的肉块说话的,他宁可面前是个流着血、面容周正点的女鬼,也不希望是这种情况。
司宙悄悄打开一角镜子,将磨砂面对准那团肉。之前每次都是,鬼怪们还算和善,只要找到它们的执念就好,所以……
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
哇……啊啊……啊啊啊啊……
尖利的哭声霍然响彻整个房间,司宙脑袋一痛,手中的镜子差点没能拿稳。他只觉得自己的手掌心也传来一阵楚痛,殷红的血从破开的皮肤当中流出,将镜子的边缘染红。
“这是怎么回事?”他连忙翻转镜子,将镜面对着自己,“为什么……”
红!
磨砂面上什么都没能映出,只是一片红。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空调声尖锐响起,然后戛然而止。天花板上原本闪烁不停的红点也熄灭了,室内陷入一片可怕的寂静。
司宙忽然发觉自己的手正在抖,血液顺着手掌流下,痛楚那么强烈,但他还是不知道自己被什么东西划伤。接着是喉咙,一阵又一阵刺痛冲击他的神经。
好痒、好痛……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司宙再也没能拿住镜子,它脱手而出,落在柔软泥土地上的刹那,包裹住磨砂玻璃的外壳摔得粉碎。只有被染成红色的玻璃完好无损,转了两圈,然后无声无息消失在黑暗里。
他捂住嘴巴,但是咳嗽声还是从唇间漏出,接着是黑红色的血液,口腔里弥漫着一股未曾尝过的铁锈味。
这是没发生过的事情,他的镜子居然照不出东西,白色的空间也没能出现。
不应该啊——就算是他第一次在医院里遇到的、那个因惦记孩子而变得凶暴的女鬼,也没有过这种情况。
司宙的眼珠乱转,不行,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先逃,无论如何都要逃。
“咳咳、咳咳……我对您没有,没有任何恶意!”司宙捂着嘴巴,腥甜的血液还是从唇间涌出,但比刚才说话清晰些了,“如果刚才的行为冒犯了您,我可以道歉。”
不会有人回答他。他也不会因为无人回答就站在原地等待。
出去!先出去才对。
他握着手电筒,奔跑起来。白色的光束上下震颤,尽管脚踝上的重量不轻,但是他还能勉强维持住平衡。
滋啦——滋啦——!
才跑出几步,司宙手中的手电筒闪烁两下,似乎不堪重负。再亮起时,光芒已经变作偏粉的红色,半透明的红色照射着地面,泥土也化作深红,让司宙差点跌倒。
……冷静。冷静。
别害怕,深呼吸。司宙一手捂住自己忍不住又要咳嗽的嘴巴,另一只手还是牢牢地握住手电。地面很柔软,似乎比刚才进入时更软,踩在上面不注意就会摔跤。光芒照射的地方一片深红,让他疑心自己并不是走在土地上,而是走在鲸鱼的胃袋中。
就像是进入了柔软的肉团——
生起这个念头的刹那,司宙脚下趔趄,跌倒在地。
罪魁祸首当然是那团抱住脚踝的肉块,肉块似乎长大了不少,重量骤然变作原本的二倍,害得他难以适应。司宙又咳嗽两声,撑着地面想要站起,然而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胳膊无法借力——身下已经不是土地,而是黏糊糊、滑溜溜的红色软物。
手电滚到了一边,照亮了离他不远处的枯树之上悬挂的红布。
咚、咚咚咚、咚咚咚。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红色的布离他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
鲜红的布匹上,忽然爬出一只白色的玩意儿——很小,很像一只蛆虫。蛆虫似的白色生物接二连三从红布背面爬出,它们爬到某个位置便停下。一只、两只、三只、四只……无数白色的生物组合在一起,简直如同红布上的绣线,组成了某种扭曲的花纹。
不知何时,布已近在司宙眼前。
就在离他鼻尖一指远的地方,他终于看清,红布上爬来爬去的确实是蛆虫无误。
来不及感到恶心,红色的布匹掀起一股腥风,一只手从红色后伸出,狠狠抓住了他的脸!
那只手来得突然,司宙什么都没看清,便已经看不到东西了。伸出的动作好像是某种指令,蛆虫们炸了锅,无法保持扭曲的花纹,纷纷顺着那只枯槁纤瘦的手向司宙脸上爬去!
“我……”
司宙想要张开嘴巴,但他微微张嘴的刹那,蛆虫已经顺着嘴唇向里爬去,他只好立即又闭上。被碾死的蛆虫发出孩子般尖利的哭声,令他头痛欲裂。
他的十指深深嵌入身下的软物当中,想要挣扎起身。然而那只手的力量太大,远超成年男人,似乎再用力一些,就要将他的好皮囊撕裂、骨头碾碎!
砰!
一声响亮的开门声传来,似乎是有人狠狠踹了门一脚。司宙心中一惊,不顾蛆虫往嘴巴里钻的风险,大喊道:“别进来!”
“陆旗,陆旗先生!在吗?”
来者似乎没听到他的话,只是喊着某个熟悉的名字,“陆旗!我是白小桃!我们超时啦……工作人员都生气了,说要我们赶紧回去!”
完蛋了,这下是两个。
司宙绝望地想着,然而,那只手的力度却放松了。
“……”
“……”
红布翻动,他似乎听到一句非常淡的叹息声,接着,那只手彻底放开了。
“讨厌的……女人……迟早……”
那声音嘟嘟囔囔,渐渐远去。
他用力咳嗽起来,吐出嘴巴里的虫子尸体,他感到腿上的钳制也变得轻了些,连忙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垂在眼前的红布上没有任何蛆虫,干净整洁,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只有手上的伤口仍在流血,脸在发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脸变成了什么样子。
娇小的女性人影左顾右盼,一脚踢向靠近门边缘的黑影,“陆旗、陆……啊!”
她发出高分贝尖叫,就像是见了鬼一样。司宙的回望她,也像是见了鬼。
“你,你谁?啊啊啊我还以为是石头……你,你你你……”
女性结结巴巴半天,眯起双眼,“我认得你!上过电视的。你是司宙?你脸……你脸怎么了?”
……
……
在“少女”干裂的嘴唇蠕动的刹那,陆旗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敌意。
说是敌意或许不太恰当,那更像是杀意、恨意,仿佛跨过了久远的时间,那恨意已经刻入了骨髓。但陆旗不记得见过她,也不觉得自己会与姜原村的过去有什么联系。小时候的记忆虽然不太清楚了,但他还没有离谱到连自己出身哪个地方、父母是什么人都不记得。
他瞥了眼四周的景观,枯木的位置毫无变化。没有窗户的室内还是那么黑,什么都瞧不见。但是刚才的动静也不小,司宙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实在很可疑,毕竟就算他很迟钝也不会迟钝到这种地步。那么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被分开了。
或许从那个长发娃娃出现的时候,他们就不在同一个场合里了。
陆旗拈着下巴,看着眼前成年女性模样的少女。她的唇不断翕动,无声发出着复杂的咒骂。如果他和这个怪玩意儿待在一起,那么司宙大约会是被留在现实的——虽然也不能保证这猜想是对的。还是早点解决这个成年女性模样的少女比较好。
“我不认识你。”陆旗说道,“我也不记得见过你,我们之间可能有误会。”
“……”
成年女性模样的少女瞪大了眼睛,眼球几乎凸出眼眶,让她的模样看上去很是滑稽,陆旗没办法准确形容她此时此刻的表情。
她的嘴唇再次翕动:误会?
不知道是发声器官有问题,还是她自己不想要发出声音说话。嘴唇翕动之间,有呼呼的风声从她的牙齿缝隙传出,可以看出她翕动得很用力。陆旗注意到,除了龅牙问题,她嘴巴里某处的牙齿还缺了上半部分,断裂面非常不齐整,不是自然脱落的。
那就是……生前所致。
陆旗问道:“疼吗?”
好像完全没理解为什么对方会问出这个问题,干瘪的嘴唇停止了一瞬。她不漂亮的眼睛蒙上一层雾般的阴霾,旋即,她问:疼?
“牙齿。”陆旗指了指自己的腮帮子,“还有你的脸,就是这里。”
他伸出手,点在“少女”眼睛偏下的地方,她的脸除了苍白一些,几乎都保持着与人相似的状态。因此也很容易看清,在她的右眼下有高高肿起的地方,淤血汇聚在一起,显露出青黑色的痕迹,好像被谁重击过。
然而,“少女”只是用唇语呆呆重复:这里?
“这孩子。恐怕智商有点问题啊。”黑色的影子倚靠在枯木边,声音古怪,“她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东西,而且很弱,非常弱。不过奇怪的是,我们没办法离开她带我们进入的这个地方,我找不到这个领域的边界。”
在他脚下,黑色的影子如同蛛网扩散,不知不觉竟然包裹了大部分房间。
“少女”低头看着那些蛛网般的漆黑,完全没有多余的反应,陆旗问道:“打不破?”
“无言说杀掉她比较好。”谈影伸出食指,指向了来历不明、失去子宫的女性,“反正这里只有她,杀了多半就能出去。她虽然自身不是怪谈,但我能嗅到一丝丝怪谈的气息……她或许接触过什么怪谈。”
“我感觉杀掉会强行开boss啊。”
陆旗苦恼地拈着下巴,“虽然直觉这东西不靠谱,但是她对我们没有敌意。不是有那种说法吗?对你特别好的npc,随便杀掉会遭报应的,还是深入交流一下比较好。”
“我没听过那种说法。而且她真的智力有问题。”
谈影面无表情地吐槽道。
陆旗轻轻触了触缠绕住“少女”的黑发,那些黑发便软化了下来。原本扩散作利矛状的黑发也纷纷落下,那些布偶失去了支撑力,软倒在地面,肚子里的糊状物缓缓流出。“少女”被放下后,身上倒是没有方才那么尖锐的敌意。她睁着茫然的眼睛,伸出一只手,虚虚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与其说是抚摸着肚子,不如说,她抚摸的是自己失去的某部分。她的神情无比慈爱,而她慈爱的对象是自己腹部往下、腿以上失去的那部分。尽管她是对着一片血肉模糊倾注爱意,陆旗却不能觉得这画面惊悚,因为她简直就像是……一名母亲。
布偶们动了起来。它们拖着脏兮兮的身子,完全不顾自己看起来有多么令人反胃。它们看上去就如同新生婴儿,还不能够自如使用手脚,比起走更像是爬,手脚并用地接近“少女”。它们簇拥着“少女”,残缺不全的手臂抱住“少女”的腿部,然后顺着她的腿向上爬。
爬行过程中,它们肚子里的腐烂红枣黏在“少女”苍白腿上,黏糊液体顺着她的腿滑落。布偶们以滑稽的姿态扭动四肢,抱住她的伤口,将自己软乎乎的身体挤入她缺失的部分。布偶们填充了她空空如也的地方,即使没有线将其缝合,它们也牢牢地堵住缺口,防线绝不崩溃。
只是这样子……可不怎么好看。
陆旗的眼珠乱转,说实话,他真的有种帮忙擦擦的冲动。就算他没有洁癖,也受不了腐烂的果实内芯一直从布偶里往下掉。
“少女”缺失的子宫被布偶们填满,她慈爱地抚摸着黏糊糊的布偶表面,看上去似乎比刚才开心了一些。
接着,她抬起了脑袋,嘴巴张开,露出沾着一些红黑色污渍的龅牙:“俺,不认识你。”
“太巧了,我们可以现在就认识。”陆旗说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姜原村的鬼魂吗?”
“俺。”
少女说,“不喜欢姜原村。如果你再提,就,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