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崇律的外公,温家的最后一点血脉悄然而逝,流连人间短短三十载,温屿最终成了手中的一捧灰。这天又下了细朦朦的雨,江崇律对着久违的雨仍有熟悉的记忆,他不想太过沉浸于其中,便只好强迫脑中成为空白,他站立着,沉默着,像告别也像是愧疚的忏悔。
那日的温屿曾指了指墓园的低矮的大阪松,说喜欢。但看风水的大师却说不合适,温屿年纪轻,适宜放在日光充足,绵延起伏之地,来世既能有个好命格,还能佑得亲人家眷平安昌盛。
平安昌盛,江崇律摇头,如今的江合也好,江崇律也好,已经不需要谁的庇佑,但往往在最有能力的时候也无法避免那些无能为力。执意将温屿葬入了那株松树下,长青的松,汉白的碑,照片上的温屿,会一直停在那弱冠年华里,再也长不大了。
在江崇律有心阻拦下,外面的人便是从温屿化成灰到下了葬也没有人靠近过,任凭冷怡婷疯魔了般的纠缠着,哭闹着,江崇律终是没愿意停下脚步多给她半点脸色。
江崇律认定了冷怡婷不配当个母亲,或者不配当个人,吩咐着所有人不得理睬她也不允许她靠近墓园。但温氏的小公子骤然离世,温家那锅粥不等尘埃落定,就沸了起来,他们日日聚在江合,明里暗里试探,巴望着温老爷子留剩下的股份,谁都知道江合是蒸蒸日上,虽然温氏这些年半依靠着江崇律,但做的却是温氏门户的生意,家里头除了江崇律,哪个不姓温呢,有什么理由姓温的还在,却分不到一杯羹。
许景行曾在私下企图用温屿换得江合那与国外两家联合的新项目的部分代理权。那时需要考虑的东西众多,江崇律没拒绝,但也不可能答应。
江崇律自觉他向来不是个感情至上的人,无论是亲情,还是其他的感情,都做作的很,他虔诚且真情实感的守护过温屿的一生,尽职尽责,但触碰到江合本身的价值时,他不但犹豫,且清楚的知道天平会往哪里倾,可站在江崇律个人的角度上,他无法问心无愧。
他对温屿有愧。他不愿意用顾栩去换温屿,也不愿意拿江合去换温屿。
所以不管是温氏剩下的那些沾亲带故之人还是许景行冷怡婷这些小人之流,在这个枪口撞了上来,能得到都是江崇律正好无处安放的怒气。这场震怒之下,最先倒霉的就是温氏,温氏从上两代传下来的航线全部被切。江崇律不差钱,可是断了航线,温家几个堂亲瞬间就没了吃饭的碗,温廷复算是江崇律几个堂舅中有话语权的,那日拄着拐杖来江合,江崇律硬是让他在门外站了一个上午没见,听说回去就气病了,一下弄的整个温氏都惶惶自危。
江崇律谅温氏没这个胆来揭竿起义。稍微料理了后便让梁纪找上了茂云实业的许家老大许止霖。许家光是洗白就洗了大半辈子,到尽头为止才堪堪算上了岸,许止霖兄妹二人虽算得上是茂云拎得清的角色,但企业到了这个关头,除了摆出夹起尾巴做人的态度,已经没有别的退路。
梁纪带着几份陈年黑柄,半遮半掩。他向来擅长话说一半,大事小事留一线,特地上门敲打,又不把底子透个全,明明就是大尾巴狼,偏偏还要被当黄大仙供着。许家老大气的慌,坐不住,当晚就派人把许景行人请了回去弄了个半死。
江崇律知道的不少,梁纪也知道的多,江合的打压升腾的高,温氏拼着一点血缘关系还能撑着,但茂云就不行了。
许止霖和许景行不同,他生来地位就是理直气壮,行事风格干净利落又狠又稳,若是再给他那私生子弟弟一些时间,说不好许家还能再养出一匹狼。
但江崇律没给他机会,许止霖便借着风来收拾他,他不分三七就先把许景行关了起来。
江崇律不知道的事情也很多,比如许止霖压根没看得上冷怡婷,比如失去了管控的冷怡婷。
或许是江崇律本人并不想有静下来的时候,所以外面喊打喊杀,他反而觉得充实。不管是家里还是公司二十六层,乃至于食堂、卧室、餐厅,起床醒来后,天黑下班后,他都觉得太安静了。
静谧,心闷。
他始终知道,他对顾栩,对温屿,其实并没有不同,就像他对温屿再好,依旧有舍不得贡献出去的东西。何况,他对顾栩是真的喜欢。
因为真的喜欢他,所以才会觉得他远一点才好。顾栩的深情,他既担不起,也无法平等给予。所谓爱情,不过是等价交换,有些东西他给不了,对顾栩这样的人就是一种伤害,他江崇律有自知之明,那些与其不如的感情,从来都不用明说。
他想念顾栩,可是,比顾栩重要的东西太多了。他想跟顾栩在一起,却又不想他把感情放的太重,他无疑是自私的。所以舍不得。
当顾栩的车终于被发现的时候,江崇律亲自赶过去了。他非常确定那一刻要去见他的理由是因为温屿的请求。
知道顾栩跟冷怡婷在一起,江崇律多多少少有些安心,也许是温屿去世,顾栩终于成了她唯一的儿子。若是顾栩想要母慈子孝,不管是扮演角色还是扮演人生,江崇律是不会阻止的。
许景行这些年的产业在许家算不上丰厚,却也不是一般人家住得起的。悠长的庄园式会所,两片香樟木郁郁葱葱。
顾栩站在门前的树下,他正拉开车门,似是要离开的样子。
那树是金合欢树,江崇律认得是因为家里前后都种了许多,那树不知是谁早年种下的,又大又高,秋冬季节结许许多多的细小果实,风一吹会在院子里落一层密密的金黄,很是好看,但以前来家里做事的阿姨总喜欢趁着做完饭的时候去把那些落下的果实扫了。
顾栩看了几次可能没好意思说,硬是把扫帚给藏了起来,他向来不爱为难别人。可阿姨找不到旧扫帚,隔天就不知道从哪里找了把扫大街那种超大扫帚,顾栩眼睁睁的看着阿姨回回扫之前都要去霍霍那几颗树,怕扫完还要掉,干脆把会掉的都霍霍下来一起扫走。他藏了几回扫把不得行,也不愿意开口阻止,便选择自己不再去看那些好看的小果实。
江崇律淡淡笑起来,温屿走后,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在笑。
顾栩瘦了些,正背对着自己,他的背影是非常好看的,完全不做作的那种挺直,既好看又非常有气质,恍然间,江崇律这才觉得,他是真的好久没见到顾栩了。
江崇律想开口,但见着小楼上冲下来个人,他皱了皱眉。
几天前他见到冷怡婷的时候,还算是有些形象,这会儿却要靠辨认了。白色睡衣,妆发散乱,她似乎意识到顾栩是要走,这才急匆匆的不知道从哪冲过来一把拉住了他。
她推了下顾栩,神情激烈,可顾栩却一动也没动,任她拽着推搡。江崇律要走过去阻止。冷怡婷的一句话又让他停在了原地。
“你到底跟小屿说了什么?”
“你那晚到底跟小屿说了什么!!是你是不是?是你,你一定说了什么…一定是你..”
“你恨他,你对他说了什么他才会自杀,是不是??”
她流着泪摇晃着顾栩,推搡着,打骂着。江崇律紧紧的皱着眉,因为顾栩完全不反抗,也不反驳。
他脑中乱着,一会儿是那视频中顾栩给温屿埋下去的针,一会儿是温屿弥留之际仍要自己照看顾栩的样子。
“啪”一个女人的掌心,能有多大的力气,可顾栩的头还是偏了偏,扶住车顶。江崇律握了握拳,仍是没过去。他听着冷怡婷的声音,是气到绝望的颤抖,她一句句的说道
“顾栩,我最后悔的事,就是这辈子生了你。”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恶毒的人,是你,你逼死了你亲哥哥是不是?”
“对,是我,我叫他去死,我恨不得他死。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是顾栩的声音,江崇律认得。就像那金合欢树,他也认得。他不可置信的样子太僵硬了,连周遭的空气都僵硬。
周恒往这边走来时候,关门声轻轻响了下。
顾栩回头看过来的时候,江崇律已经转身了。
周恒有些疑惑,顾栩的耳中已经听不到任何话了,不管是冷怡婷的推搡还是拍打在他身上的叫骂,他都感觉不到。
他这些天不知道被冷怡婷甩过多少巴掌了,反反复复的质问过多少遍了,他连冷怡婷往他身上打针都不觉得疼了。
他不知道多久没见过江崇律了,他还没看见他的脸呢,却好像这是最后一次见了。
“江崇律..”于是他想也没想的叫了他一声。
“你说的是真的吗。”江崇律没有回头,问话的声音没有波动像是深埋地下万年不动的死水,又黑又冷。
顾栩没有回答,于是江崇律也只是停了停,便抬起脚步走了。他的态度很明显,是什么样的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已经没有价值了,没有继续关注在意的价值,没有需要答案的价值。
顾栩想着,不出意外,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周恒看见顾栩也淡淡的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