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换衣引来的微妙气氛,封九幽的目光一开始聚焦在林寻身上,不过没过多久,他的关注点就变了。
面对桌上迅速减少的饭菜,他惊讶地望向封钰——什么时候家里吃饭是要靠速度了?
封九幽眼力极佳,也只来得及看到林寻动筷过于快速留下的残影,离奇的是,他吃饭速度很快,坐姿,动作却是显得相当规矩,封钰像是早就料到了这种情况,最开始的时候便默不作声进食,他平常饭量不大,尤其是晚饭,此刻已经是吃得差不多。
封九幽尚且如此,更别说萧玉春,他还没来得及吃几口,空荡荡的盘子就已经宣告晚宴结束。
林寻吃饱后,见他们都不动筷,略作关怀的问了句:“怎么不吃,是不是不合胃口?”
萧玉春皮笑肉不笑道:“公子好饭量。”
林寻恍然自己吃得是有点多,萧玉春毕竟是封九幽带回来的客人,封九幽也不好让他觉得冷场,随意聊了些话题,听到萧家祖上是武将,后来主要经商还拥有大量地产时,林寻突然问道:“萧家在城北也有地皮?”
萧玉春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会对这个感兴趣,道:“从前有,后来卖出去了。”
林寻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这顿饭结束的很快,毕竟菜没了,封九幽和萧玉春面前只剩半碗没吃完的白米饭,两人也不好再继续扒着吃,萧玉春住在封家专门用来待客的厢房,封九幽看出他没有吃饱,又叫厨房备了些小菜和酒,借着寒暄的名义给他送去。
因为衣服的缘故,萧玉春走得很快,从而错过询问林寻如今住在哪里的机会。
晚上,林寻一如既往睡在封钰房中,地上的洞成叔早就叫人补好,白天人多口杂说话不方便,此刻房间只有他们二人,封钰看了眼他,“现在可以好好谈谈关于你做媒的事情。”
林寻:“我的职业素养不允许我谈论客人的**。”
“职业素养?”封钰眉梢一扬。
听出他语气中的怀疑,林寻道:“其实一开始我没想着做这个行业,原本是想着去花楼打打闲工……”
回应他的,是封钰的一声冷笑。
林寻咳嗽一声,“不过去的途中发现街上有人在出殡。”他的声音褪去沉闷,眸光因为想到某些事情沉了沉,“当时我偶然听见路过的一个老叟说‘造孽呦,已经是这个月第七个了,还都年纪轻轻的。’”
“确有些奇怪。”封钰道。
有出殡的人很正常,死得却都是年轻人,频率又未免太过集中。
林寻:“之后我便化身作阴媒的,挨家挨户打听,结果还有更有意思的,凡是出事的人家都是先出殡,之后人才死得。最后一家的年轻人现在还活着,不过已经是病入膏肓,继续往下查时,你弟弟便掺和了进来。”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才道:“打草惊蛇后,那家人有些说不出的古怪,我甚至有种预感,如果不找个合适的借口,恐怕我和他都要交代到那里。”
“这些人家可有联系?”
林寻摇头:“但有一点,他们都住在城北。”
他起身,沾了些水在桌上大致画了方位,“第一户人家姓刘,家里时卖伞的,第二户是个屠夫……”
等一一描述完,封钰沉默了一下,道:“你说的这几家人,他们的父辈从前都当过兵。”
林寻:“这你都清楚?”
“几年前朝廷做过一次伤兵统计,又发了次抚恤,数据奇木坊有截留一份。”
林寻:“该不会这城里谁家祖上三代是做什么的,家庭成员有谁,你都了如指掌?”
“我没有兴趣去记无关紧要的东西。”
林寻为满城百姓的**权松了口气。
“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让坊里的人调取资料。”
“……”
第二天林寻又起了个大早,出门时先绕到客栈,轻车熟路地换好衣服,再出来时,清俊的文弱书生模样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夸张的面具和鲜艳的衣服,浑身上下包裹的很紧实,路人看去就是一个怪模怪样的媒婆。
他刚走出门,在街道上看到了纸铜钱,便走过去问摆摊的小贩:“哪里来的纸铜钱?”
小贩:“别提了,最近晦气,又赶上一家人出殡。”
说完略带嫌弃地看了林寻花花绿绿的衣服:“我说您买东西么?”
林寻摇头,快步离开跟上出殡的队伍,到了快城郊的地方,再往前走怕引人注目,他便站在一处隐蔽的地方等出殡的人折回。等到快下午的时候,才再度见到人影,一个个披着麻衣,低着头呜咽,林寻走到队伍旁,低着头也开始嚎叫。
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他,一个年长的男人冲他挥了挥手,“去去去,你一个媒婆跟着哭什么哭?”
林寻有意哑着嗓子同他说话:“我是为你们家难受啊,想必这出事的人还未婚配。”
年长的男人刚想呵斥,便见林寻凑过来,“实不相瞒,我是专门给人结阴亲的,年纪轻轻没来得及成亲,就下葬了,心中必然是有怨的,怨气不散,家宅难安。”
年长的男人盯着他的面具看了许久,走到最前面的老太太身边,低着头嘟嘟囔囔说了几句,过了一会儿,返回来同林寻道:“同我家少爷结阴亲的人选必须要合适。”
林寻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一路随着队伍,从宽敞的大道渐渐走到人烟稀少的地方,林寻看到周围的布局……竟然又是城北。大门缓缓推开,两个系着白腰带的小厮站在两边,躬着身子等人进去。
寻常人家的外门都是朱红色的漆,这扇门颜色却是更为暗沉一些,接近杜鹃红,林寻嗅了嗅,隐约闻到很轻的血味。
他被人领往偏厅,不多时,便有一个老太太走进来,从穿着和周围人的态度来看,她在这个府中地位颇高。
一进门,老太太便被扶着在主座坐下,老人家年纪大了,眼神带着股威严,“就是你说要为我家晃儿结阴亲?”
林寻颔首,将媒婆的语气拿捏的十分到位:“前几天刘家的,还有张屠户家的全是我结的。”
他停顿了一下,用手半遮掩的嘴,像是要说什么十分隐秘的事:“实不相瞒,在我去之前,那些人家都出了些奇怪的事,人心惶惶,但自从结了阴亲,这怪事顿时就没了。”
林寻一拍手,“这是心中的怨气被平了。”
他说话的时候,老太太的目光有一瞬间的飘忽不定,但她很快就恢复成一开始的威严,“钱府上不会亏待你,但老身一定要看到效果。”
“这是自然,”林寻道:“还要烦劳老夫人将公子的生辰八字给我。”
“可以,”老太太眼神一暗,“不过这几天你必须先住在府上。”
他前面去的几家倒是没有提出类似的要求,林寻稍作试探:“结阴亲我还要根据生辰八字找到另一户愿意结亲的人家。”
“这你不用操心,到时候将人选交给老身,老身自会派人跟你去说。”
林寻想了想,发出古里古怪的笑容:“收人钱财,一切都听您的安排。”
老太太见他贪财的模样,心中的疑虑打消一些,对身边伺候的少女道:“你去叫张管家收拾间屋子。”
少女乖巧的应了声,走过林寻身边的时候有些欲言又止,唇瓣微微动了动——
小心。
林寻佯装欣赏摆在角落里的青花瓷瓶,没有作出任何回应。
他的屋子是很偏的角落,晚上饭菜直接是被人送到房间,林寻没有用饭菜,过了一会儿直接走出门,有两个家丁立马走上来拦住他的去路:“您见谅,晚上府里不让人乱走动。”
“我想去灵堂看看。”林寻道:“既然结的是阴亲,总要跟当事人交流一下。”
“人还没彻底咽气,怎么交……”其中一个家丁话还没说完,便被另外一个猛踹一脚,当场反应过来,胆战心惊地看了看周遭,又慌忙去看林寻,不过后者似乎没听清他在说什么,还疑惑问道:“你刚刚说灵堂怎么了?”
家丁松了口气,索性道:“只能待一会儿,不可久留。”
林寻点头:“当然。”
走过去的途中,他随意打听了几句,可惜家丁却是十分谨慎,说话支支吾吾,不过还是耐不住他绕弯子,最后断断续续透露一些。将林寻带到灵堂后,他们只是守在门外,似乎并不愿意进去,怕沾染什么晦气。
林寻先拜了拜,目光却在周围打转,居然连柱香都没有人上,再看贡品,都是随意摆放,没有一点讲究。
他正想再研究下,忽听身后由远及近传来声音:“大师,您里面请。”
林寻一回头,当场怔在原地。
迎面走来的人穿着一身道袍,加上冰冷的气质,第一眼看过去便有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迎他进来的张管家看到林寻,皱眉:“他怎么在这里?”
家丁赶忙道:“说是要亲自和公子沟通一下。”
张管家虽然看上去面有不悦,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引道袍男子进来,“张大师,这便是灵堂。”
“张大师?”家丁疑惑地看了眼道袍男子。
“不得无礼,”张管家呵斥道:“这位是张天师的后人,都给我恭谨些。”
两个家丁连忙低头应是。
道袍男子掏出桃木剑,在空中画了个半弧,又撒下一点黄色粉末,这些粉末居然遇风自燃,在空中燃成一个火圈,张管家和家丁看得连连叹奇,林寻却是嘴角一抽……这不就是江湖术士都会的小手段?
“此处有煞灵,我需要施法,你们在这里,可能会被恶灵附体。”道袍男子有模有样地说道:“也别离太远,门口候着就成。”
张管家带着家丁退下,林寻抱着双臂饶有兴趣道:“张天师的后人?”
封钰走近他,“一个身份罢了。”
林寻看着他这声奇特的道袍,“堂堂封府大少爷,他们居然没认出来?”
“不足为奇,”封于淡淡道:“我平日里多在奇木坊,偶尔回府也不常出门。”
林寻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你这样穿让我觉得很尴尬。”
蓝白道袍,称得他君子如玉,而自己这身花花绿绿的衣服,只能说很有民间特色。
封钰扫了眼他的穿着,唇角居然勾起。
林寻摇摇头,转过身嘴里碎碎念,好像真的和牌位在沟通,封钰在他身后道:“说下这家人的情况。”
“府上姓曹,靠买卖古董发家,”边说还边像模像样地继续和灵牌沟通几句,才同封钰又说了关于这里祭奠人的生辰八字,以及从家丁那里得知的鸡毛蒜皮的小道消息:“还有一点,前面家丁说漏了嘴,这家公子应该还没死。”
林寻,“我倒是奇怪,你是怎么说通管家领你进来,难不成就靠那些不入流的江湖小道?”
“心中有鬼,自然会给别人可乘之机。”
林寻瞥了眼他:“我看是先在管家周围制造了些奇怪的事件,你再适时出现,解决‘问题’,赢取信任。”
不过封钰居然假扮道士潜入这里,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封钰没有否认,道:“有人来了。”
林寻连忙低头,假意和灵牌沟通,余光扫到封钰杵在原地不动,立马道:“好歹装一下。”
封钰依旧高冷的站在原地,看样子并不清楚平日里道士驱鬼的操作。
林寻叹了口气,“把剑举起来,剑身和眉心平行。”
封钰缓缓举起剑。
林寻:“跟我念:我是天目,与天相逐。睛如雷电,光耀八极……”
好半晌,没有听到声音,再看封钰,眼底还浮着些没散去的笑意。
林寻:“……看我表演,很好玩?”
封钰真的点了下头,林寻一本正经地念词,瞧着很有意思。
脚步声越来越近,张管家被训斥的声音随之传来——
“没有我的允许,谁让你随意将外人带你府里?”
“老夫人,您听我解释……”
老太太刚刚踏入灵堂,封钰随意指尖一弹,火烛熄灭,他的桃木剑被内力冰冻成霜,寒气逼得老太太后退一步。
收剑,他道:“府里的鬼已经驱除,但这灵堂的煞气却没有办法根除。”封钰的目光落在老太太身上,语气有几分严厉,“不是说了,我施法的时候不得有外人靠近。”
封钰本身给人感觉就很冰冷,老太太一开始被他的气势震到,过了会儿才回过神,板着脸道:“把他给我赶出去。”
张管家看了眼封钰,又看看老太太,一时犯难,他选了个折中的法子,问道:“张大师,你说的灵堂里的煞气是什么意思?”
“一丝尚存便立起牌位,对生者不敬,令公子生在七月半,八字轻,极易成煞。”
此言一出,张管家和老太太顿时变了脸色,老太太对张管家道:“叫他们都先下去。”
张管家挥挥手,两个家丁连忙走开。
封钰对老太太道:“进屋的一瞬间,大部分煞气已经附在你体内。”
想到方才进来时钻进体内的一股子凉气,老太太手指忍不住有些颤抖。
封钰掐指一算,竟是将一些府上的事情娓娓道来,并坦言是煞气所致。
老太太和张管家越听越惊慌,林寻就站在一旁睁眼看他瞎扯,他口中说的事分明是刚从自己这里得来的消息,再添油加醋说了一番。
回忆起星罗盟时,封钰在众目睽睽下给自己凭空捏造了个佛子身份,林寻若有所思,看来以往对于他的了解似乎有些偏差。
“可有办法破解?”怀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老太太问了句。
封钰:“结亲。”
老太太:“我们已经请了人做冥媒。”
语毕,扫了眼站在角落的林寻。
“这亲不能和死人结。”封钰冷言道:“人还有一口气,冥婚只会适得其反。”
说话的同时,他望了下林寻,后者会意,走上前道:“这位大师的意思可是要找人冲喜?”
封钰点了点头。
林寻同他一唱一和:“那冲喜对象除了考虑八字,可还有其他要求?”
老太太同样道:“如果是没出嫁的小姑娘,倒是不难找。”
“这灵牌上的人已经踏入鬼门关半步,阴气重,如果再找女子,非但压制不了,反倒会助长煞气增长。”
张管家道:“这不找女子,还能找什么?”
他还有些不明所以,老太太已经反应过来,脸上的褶子几乎就要皱到一处去:“难不成还要找个男的?”
“不但要男子,还要未成过亲,八字重的。”
老太太一下沉默了,“这不合礼法。”
林寻听了心中暗笑一声,人还没死居然提前出殡,竟然还口口声声说着礼法。虽是这样想,但他已经看出老太太有几分动摇,随即道:“这样的亲,我从前也不是没有促成过。”
老太太瞳孔一缩,干瘦的手指抓住他手腕,“你说的当真?”
林寻咳嗽一声,压低嗓音:“有人为了辟邪,还让女儿和公鸡拜堂,前几天张屠夫家,也是和男子冲的喜,人还是我找的。”
听到‘张屠夫’几个字,老太太像是下了狠心,“你真能找到人?”
林寻故意买了个关子,“我做这行这么多年,当然有自己的门路,不过毕竟是有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价格……”
“翻一倍。”老太太道。
林寻满意的点头:“得嘞,我今晚就出去找人,保证两日内,将人带到。”
老太太叫张管家取了些银两,交给他:“这是定金。”
即便有面具遮掩,他眼底的贪婪却是遮掩不住,老太太见他这副模样彻底放下心来,这样见钱眼开的人,为了尾款也会尽心尽力。
“还有,你在府中看到的,听到的……”
林寻直接打断她的话,收好银子:“您说笑了,我是来说阴媒的,至于其他的,什么都不知情。”
老太太满意的点头,让人送他离开,临走前,林寻见她向封钰追问有关自己身上煞气的事情。
再过一个月就是中秋,外面的月亮已经圆了一大半,林寻走过一个人家,听到里面传来女孩子的娇笑,还有声音依稀从门中传出来——
“先别急着染指甲,现在月光好,快过来拜拜。”
伴着月色,老远处就能看见前方灯火辉煌,几个红灯笼高高挂起,半空中还有不少孔明灯,林寻朝那红火的地方走去,才发觉今市集不但没有因为天色晚萧条,反而到处是川流不息的人。还有不少姑娘家,用白纱或斗笠遮着脸,笑着结伴而行。
正当他为这番热闹迷惑时,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今天是七夕。”
林寻恍然大悟,回过身,就见到封钰,即便在市集中,他的气质依旧相当出尘,“那老太太没留下你?”
封钰微微颔首,没有多说什么。
林寻也没多问,他停下脚步,看着前面灯笼挂的很高的地方,牌匾上面‘聚合楼’三个字书写的格外霸气。
“很贵?”
封钰反问:“你不是刚发了笔不义之财?”
林寻看着聚合楼,陷入漫长的思考中。
“聚合楼里的厨子有几个是从皇宫里退下来的御厨。”
林寻眼前一亮。
“今天是七夕,他们人应该很多。”
林寻朝那个方向走了几步,快到的时候,见走进去的不但有达官贵人,还有寻常老百姓。
“从客源看,他们的价格应该还挺亲民。”
封钰:“聚合楼最贵的菜抵得上寻常人家一年的吃消,只有在特殊的日子会推出几道便宜的菜品。”
“老板倒是挺会做生意,”林寻道:“有什么有什么特别的活动?”
封钰颔首:“七夕这天,夫妻或是情投意合的男女,会有专门用餐的地方,价格也会打折扣。”
林寻和他走入聚合楼,里面的环境相当好,装饰布局都很讲究,能看到不少客人谈天说笑,二楼都是成双成对地坐在一起,三楼则是包厢。林寻正要往左侧楼梯上走,就被小二拦住,“不好意思,这位客官,这边只有夫妻或是情侣才能进入。”
林寻指了指封钰,“我和他也是。”
小二看到他俩一个媒婆,一个道士,笑容有些僵硬:“您就别拿小的打趣。”
林寻:“你歧视媒婆还是歧视自由恋爱?”
先不说职业,就从两人的穿着,言行举止看上去也不是同一个世界的,道士瞧着就像孤傲的闲云野鹤,而这媒婆……
小二目光有些游移,无论怎么看都是一股子市井味,得理不饶人的那种。
好多目光都聚焦在这里,封钰示意林寻,“去那边。”
林寻摇头,郑重道:“这边吃可以打折。”
他声音没有刻意放低,听见的小二有种捶足顿胸的冲动,往年不是没有假装恩爱夫妻过来用餐的,不过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坏了节日的氛围,也就放过去了,再看看这道士媒婆,除非他自毁双目,要不就算是昧着良心也没办法找个理由放二人过去。
“怎么堵在路口?”
听到熟悉的声音,店小二如蒙大赦,赶忙转过去道:“老板,您看……”
被他唤作老板的男子看上去三十出头,衣服穿得很讲究,头发用簪子规规矩矩地束着。
男子目光越过店小二,看到封钰时,明显吃了一惊。
店小二小声解释道:“这二人非要去特定的用餐区,拦都拦不住。”
男子咳嗽几声,“你先去忙,这里交给我处理。”
店小二一刻都不想多待,急匆匆下楼招待别的客人。
待他走后,男子在封钰身边转了一圈,啧啧叹道:“我说封大少,你怎么改行做道士了,至于这位……”
一张戴着面具的大花脸陡然凑在他面前,男子差点吓得滚下楼去,稳住身体后,又恢复稳重的样子,“这里人多口杂,二位随我去三楼。”
三楼基本是另一个世界,刚踏上最后一层阶梯,就听见好听的小曲儿,比之下面,不知清净多少,男子带他们去了最里面的一个包厢,面积大约是寻常包厢的三四倍,旁边还有用竹竿做的河道分布图,竹竿截面中流淌的是难得的佳酿。
男子在竹竿一头压了下,拧开阀门,酒水自动汇集在杯中,一共倒了三杯,最后一杯放到林寻面前时,他开口道:“我姓金。”
林寻闻了下酒香,“多谢金公子。”
金昂盯着他的装扮琢磨了一小会儿,最后只得道:“封大少交朋友越来越不拘小节了。”
林寻喝了口酒问封钰,“他这是在赞美你,还是赞美我?”
封钰淡淡瞥了他眼:“你觉得呢?”
林寻讪笑两声。
金昂也不再同他开玩笑:“来找我有什么事?”
封钰:“打听点事。”
林寻放下酒杯:“打听消息不是应该去青楼?”
那可是自古各路消息流通最广的地方。
在封钰的‘死亡凝视’下,他识趣的不再说话,倒是金昂笑道:“青楼的确是个探听消息的好地方,难的是分辨真假,我这里就不同了。”
林寻把玩着酒杯,猜想这聚合楼大概不仅仅是做酒楼的生意,封钰掏出一锭金子时,他的想法得到落实。
金昂没有立刻伸手去接,故作姿态地像是在擦额头的冷汗,“出手这么阔绰,你这问题怕是会给我带来麻烦。”
封钰不和他打哑谜,扔出张纸条,只说了两个字:“内情。”
金昂在打开纸条的一瞬间眼神有了变化,他快速将纸揉成小团,直接用内力震成了渣,“如果是别人,这桩买卖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做,可偏偏来问我的人是你。”
封钰指尖慢慢敲着桌子,显然是没有多少耐心听他漫长的前奏。
金昂叹了口气,道:“上面写的这几个人,他们的家世不必我说,奇木坊中应该都有记载,父辈从军,多数都已经战亡。”
封钰:“除此之外有什么?”
金昂道:“这些人中,如今活着的只有最后这位曹公子,他被圈禁在曹府的别院中,想来也是命不久矣。他的生母是妾室,前几年已经病逝,纸上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是类似的情况,一言以蔽之,就算死了,也引不来过多的关注。”
后面的他没有直接说,而是沾着酒水在桌上缓缓写下‘千尸坑’三个字。
“听闻前些日子叛军余孽已经用百尸复活一人,然而效果比之千尸就差远了,想来是要收集新的尸体继续做试验,所以都是先假意出殡,之后再将尸体秘密运出。至于为什么选择这几个人,一来是年轻,二是他们都是军人后代,也算是间接报复。”
林寻眼中一寒,“这些人家竟也都同意?”
金昂将黄金放在手上欣赏,“如果有人用成箱黄金换一个你本就憎恶人的性命,你愿意不?”
“……就拿这位曹公子来说,府上老太太亲生儿子已经四十多岁,还一事无成,她丈夫活着的时候便被驱逐家门,一旦这位曹公子死了,她那不成器的儿子就能被叫回,名正言顺的继承家业。”
林寻摇了摇头。
金昂笑道:“不理解?”
“我没有兄弟姐妹,”说着问封钰:“你应该明白。”
封钰冷冷道:“我们是一母同胞。”
金昂正想说些什么,有人敲门进来,在他耳边嘀咕几句,金昂目光一凝,对封钰道:“九幽来了,要不要请他一并进来?”
封钰点了点头。
林寻低声道:“我先去换件衣服。”
“来不及了,”金昂打开偏窗,封九幽已经从二楼往上走。
很快,门被推开,还伴随着略带抱怨的声音:“哥你来了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还想着多说几句,看见那扎眼的媒婆打扮,他的视线死死定格在林寻身上,抡起袖子就往上冲:“混账玩意,总算被我找到你了!”
好歹是在自己的地盘上,金昂先一步拉住他,重复说道:“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听到‘生财’两个字,封九幽感觉的火直冒到头顶,“你知不知道,他把我,把我给……”
金昂的手一抖,目光可疑的在封九幽的臀部打转。
封九幽,“金昂你松手,此仇不报非君子。”
“闹够了没有。”封钰道。
封九幽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坐下来,“难道不是大哥你专门找来给我出气的。”
林寻慢悠悠取下脸上的面具,“显然不是。”
看清面具下的真面目,封九幽人生中第一次尝到怒火攻心的滋味。
他用痛苦的眼神看着封钰,意思是还不如不清楚的好。
金昂给他也接了杯酒,“消消火气,刚刚你哥还在强调你们的兄弟情。”
封九幽火气散了不少,“真的?”
金昂点头,“说是一母同胞,不牵扯家业继承问题。”
封九幽‘恩’了一声,“这是自然。”他平静下来后问:“大哥,你这身衣裳是怎么回事?”
封钰没有回答,直接将刚刚得到的消息说给他听。
起初封九幽还漫不经心听着,到后来,他的神情越来越严肃,目光中甚至有了真正的怒意,“好一个人性本恶,那些在战场上流过血的老兵要是知道子孙落到如此地步,怕是死不瞑目。”
封钰:“我需要你到一户人家收集情报。”
封九幽,“这不难,我马上想办法捏造一个身份接近。”
“不必,”封钰道:“明日你直接去城北的曹姓人家,身份已经给你准备好了。”
封九幽:“小厮还是护卫?”
一旁林寻幽幽道:“嫁过去冲喜。”
“……”封九幽唇瓣动了好几下,好半天才说出话来:“哥,他是在开玩笑,对么?”
封钰:“这个身份不会引起过多的怀疑。”
封九幽抓着他的袖子,“我们是一母同胞,你是我亲哥。”
封钰点头,“所以我相信你。”
金昂默默望天,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接下来的时光,封九幽沉默,封钰沉默,林寻也很沉默,金昂搓了搓手,“要不先点菜,我请客?”
好歹也收了锭沉甸甸的金子,请顿饭不亏。
封钰点头,算是发话。
“我去叫人拿菜单。”金昂起身。
林寻:“不必麻烦了,所有的菜挨个上一遍就好。”
金昂僵硬着笑容道:“你可真会开玩笑。”
在林寻的锲而不舍中,虽然没有全上一遍,不过最有名的几道菜却是一个都没少,封九幽还沉浸在巨大的打击中没回过神,林寻瞧着他也怪可怜的,“其实不一定明天要去。”
封九幽眼底重燃希望之光:“当真?”
林寻点头:“说好的是两日内人到,你后天去也行。”
封九幽手动了两下,浑身散发着黑气,侧过脸对金昂道:“别拦我。”
金昂死死按住他放在剑鞘上的手:“你可是捕快,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大概是‘捕快’两个字唤醒意识,封九幽手从剑鞘上滑下,十分机械地拿起筷子,扒着白米饭。
从聚合楼离开时,封九幽还保持魂不守舍的样子,从此,除了‘天下第一捕快’,他觉得自己又可以多出一个名衔……‘短短几日,被卖了两次的男人。’
林寻觉得自己还是相当有同情心的,他当真宽限了一天,准备后天再带着封九幽去曹府拜访。
七夕,各个人家或多或少都有些热闹,封府依旧如常,除了方云抱着个酒壶,坐在树下念叨着他的老相好,其他人按部就班做着自己的工作。
他和封钰一前一后进了房间,封钰刚点了灯,便停在一处,皱着眉看地上几根细发,“怎么到处都是你的头发。”
林寻怔了下,“你怎么能确定是我的?”
封钰指了下床上发皱的床单:“还有,早几天我便想说,不胡乱便往被子里赛衣服。”
林寻,“当时怎么不说?”
封钰:“你还没回来。”
林寻:“说实话,你唠叨的样子跟厨房孙大娘教训她家小孩一样。”
这回轮到封钰发怔,“你说什么?”
林寻:“说你操着当妈的心。”
“……”
两人都被这个可怕的比喻吓到了,匆匆洗漱便立即入睡。
带封九幽去曹府的日子推迟一天,翌日林寻难得享受了多日来难得的平静,一觉睡醒已经是午后,等他晒着阳光,懒散踱步在花园里,就看见方云靠着已经空掉的酒坛子,伤感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
林寻站到他面前,眼睁睁见他十分颓废,“无相剑派的那个小姑娘呢?”
“昨日收到飞鸽传书,告诉我她已经接受了她二师兄的追求。”
林寻:“七夕告知你,的确不太厚道。”
“信鸽是两天前放出的,”方云长叹一声:“只不过飞到这里刚好是七夕。”
林寻在他旁边坐下,做了会儿短暂的倾听者。
“昨天七夕,我却要一个人睡一个房间,”方云:“这种滋味你懂么?”
林寻:“总比你在七夕晚上还和别人争论地上的头发究竟是谁掉的要好。”
方云:“只有大少爷会有这种强迫症。”
“的确。”林寻道。
话说完,两个人都愣了。
方云直接从地上弹跳起来,“你和少爷住一个屋!”
林寻:“……说来话长。”
语毕,就起身拍拍衣服山过得尘土,留方云一人在风中凌乱。
他找了处寂静的亭子坐下,望着平静的湖面喃喃道:“叛军余孽,当真是处处都有他们的手笔。”
【系统:宿主只需着眼自己的任务:阻止冉明江黑化。】
林寻:“人都见不到,如何阻止?”
【系统:当务之急,是宿主不要轻易玩死自己。】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最为容易摧毁一个人。
太阳东升西落,林寻一坐便是一个下午,从亭子里离开的时候已经是黄昏,第二天,封九幽换了身白衣,一大早就在府外等他。
林寻还是先去客栈装扮成媒婆,接着打量了下封九幽:“不需要稍作易容?”
“没有必要,”封九幽道:“我一般都是在外面追捕逃犯,回城的时间不多。”
林寻领封九幽去曹府的路上,同他交待道:“其实并非每户人家都如此丧心病狂,我之前将你卖掉的那户人家,起初能看出那家人还有颇多犹豫。但是没过两天,他们的态度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我逃出来的时候,打昏了两个看守,”封九幽道:“他们都有些身手,举止也不像一般的家仆。”
他们说话的功夫,已经到了曹府门口,林寻上前敲了下门,很快,门就露出一条小缝,张管家看清人后,才将门彻底打开,目光定格在封九幽身上:“就是他?”
林寻点头。
张管家留意了下周遭,见没有别人,放他们进来,身后大门很快再次闭合。
一路走到主屋,张管家在屋外道:“老夫人,人带过来了。”
林寻获得允许走进去的时候,老太太正在喝茶,她穿着的衣服颜色挺鲜艳,完全看不出府上才办过丧事。
“瞧着倒是不错。”老太太打量一番封九幽,看起来还算满意。
林寻颔首,“您放心,我找人推算过八字,他绝对是曹公子真命天子的不二人选。”
乍闻真命天子几个字,封九幽身子一抖,差点破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