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忘忧说的每一句话都对,子泪一时间找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这么多年他在辗转找寻复活师傅的方法的时候,也有很多人提起青霜。
那位青霜山的开山祖师,在旁人的眼里是最为伟大的修士,可是在子泪的眼里却是害死他师傅的罪魁祸首。
即使那人和魔尊同归于尽,子泪也觉得他是罪有应得,死了活该。
但是他没有生活在那样一个魔界侵扰的年代,也没有经历过那种妖气四溢、妖魔在人间屠戮,一座一座城池被毁灭,一代一代的修士再战场上再也回不来的年代。
他不知道魔尊的消失代表着什么,更不知道当年青霜和忘忧之间的恩怨情仇。
见子泪还是不愿意放手,白雾之中模糊的青色人影摇摇头,转身回到了琴台之前坐下来,随手拨了几个简单的调子:“那么子泪,你告诉师傅,在你看来,要是怎样的日子,你才觉得师傅是幸福的呢?”
“我……”
“是在忘忧谷之中陪着你终老,还是游历天下,继续我前半生做的事情,结交好友,然后看着他们在那场灾难之中一个个地送死,而我无能为力,甚至掌握着这个天下最精妙的医术,却也无法起死回生?”
“师傅我不是……”
“我自然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琴声渐渐弹拨成了一曲《欸乃》,“你只是因为我的离去太过突然,你只是突然失去了一个从小伴着你长大的人突然心里不接受罢了。”
“我不是!”子泪打断他的话,“师傅你知不知道我,我对你……”
“子泪,有些话你可要想好了再说。”琴声渐渐停止了,那人的语气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严厉,就好像是小时候子泪记不住那些穴位的时候的动怒:
“你对我是真的有情,还是只是一种不愿舍去的羁绊,你明白你口中的爱是什么意思么?”
子泪想说他明白,可是不知道为何看着忘忧的残影,竟然一瞬间说不出口了,他对忘忧的感情就好像是眼前的白雾,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之中,可是却根本碰触不到。
始终缺少了什么,始终隔着一层白雾,模模糊糊,不真实地仿佛是一个梦境。
见子泪没有回答,那人却反而松了一口气,他重新柔了语气,笑起来:“若是明白了我的意思,那便打起精神来,修真界要逢一场浩劫了,你们,都要保重当心。”
说完,不等子泪有所反应,那一阵白雾散去,接着子泪又一次听见了琴台和琴碎裂的声音,可是这一次他没有了上一次的心痛和惊恐,只是觉得疲惫,有种好像背负着什么重东西行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终于可以放下的那种身心俱疲。
“你……”他听见一个低哑磁性的声音在唤他,抬头却只看见一个人光头苍白憔悴的脸,还有一双担忧的眼。子泪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最后只是化为一声苦笑。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子泪感觉这人看上去十分担忧,而且惊慌得很,他摇摇头,他不过是去见他的师傅,知道了他师傅竟然将“死亡”看成是一种幸福,也知道了他自己的爱情注定了无疾而终。
这能有什么事儿,失恋不会死人。
冷哼一声,子泪就要嘲笑那个担心他的人,可是转眸一看,却发现尚无欲的脸色都变成了火红色,眉间的佛印也开始变成火红色。
“尚无欲?!”子泪慌了神,他连忙拽着尚无欲从地底钻出来,浸泡在寒潭之中。
静宗的修行法门不同于其他宗门,他们至阳至纯的心法若是走火入魔,佛修往往是被烧死的,倒不是经脉逆行的痛苦不能忍受,而是这种浑身都被火炙烤的痛苦,不是每个佛修都忍得了的。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子泪才明白眼前的尚无欲是个什么样强大的存在。竟然能够用佛法来修复已经化成了灰的东西。
冒死在经脉已经逆行的时候还帮他复原琴台和断琴,子泪在水下看着尚无欲的表情一时间有些复杂起来——这个大和尚似乎也不是那么讨厌。
尚无欲闭着眼睛,感受着按在自己肩头那只手的力度,嘴角细不可查地勾起了一个诡计得逞的笑容,他动了动身子,悄悄地在心中动了一个法诀,身上的热度也就在寒潭里面渐渐散去了——
“你……”子泪感觉他身体的热度渐渐降落,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他淡淡一笑,却落下一滴泪水来:“……”
似乎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哭,而且是当着这个臭秃驴哭,子泪脸上也闪过了一丝惊讶的表情,他呆呆地看着尚无欲,终于气笑了:“没想到,有一天我会为了一个秃驴哭。”
摇摇头,尚无欲凑过去,竟然是用舌头舔去了子泪眼角挂着的泪水,在子泪惊讶的目光之中,尚无欲笑了,然后咬了子泪的鼻尖一口:
“你可以叫我无欲。”
鼻尖被咬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子泪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和尚,脸渐渐地烫了起来,然后他没有像是尚无欲想象的那样发怒,而是看着尚无欲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哟,和尚,胆子不小嘛?”
尚无欲一愣,然后子泪就挑起了他的下巴,轻佻地在他的脸上抹了一把:“我看你正经得很,怎么原来是个色和尚么?”
子泪的眼眸明亮,黑色的眼眸里面的阴郁和模糊全部被一扫而空,反而明亮水润,让尚无欲看着直接移不开眼——
“你……”
“和尚,我不管你对我存了什么心思,”子泪放下了手,难得正经地说了几句:“眼下我没有心思和你儿女情长,你好好给我在寒潭里面泡着,不然日后可经不起折腾,明白么?”
尚无欲点点头,却对子泪话中的某一个句子理解了个透彻:
日后可经不起折腾。
确实,日、后是经不起折腾的。
子泪不知道眼前这个一脸慈眉善目的和尚心里在捉摸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只是交待了尚无欲几样之后匆匆忙忙地就从寒潭里面爬出去,准备去找息揽舟和洛北风。
他走得太快,根本没有看见广宁子尊者站在不远处的一株大树后面,这位尊者目瞪口呆地看着子泪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尚无欲本尊。
“出来吧,小陆你别在那里偷看了。”尚无欲也懒得装了,直接双手抱在脑后,舒坦地躺在了别人进去都要冷得抖三抖的寒潭之中。
“坏,忒坏……”
“你说什么?”尚无欲眯着眼睛,看着站在水潭旁边摇头不断唠叨的广宁子。
“我说你真是够坏的啊,”广宁子瞪了尚无欲一眼,若是有点修为的人,现在定然能够看出来尚无欲身上的伤已经都好了,刚才奄奄一息的模样好像是根本没有存在,“为了这个小娃娃,你可是连苦肉计都用上了,坏——你这个和尚真是坏透了。”
“哦,”尚无欲无可无不可地摇摇头,“那不如我去告诉你家那个血瞳的小伙,他曾经是魔尊?”
广宁子:“……”不仅坏,还记仇。
在心里默默地为子泪捏了一把汗之后,广宁子叹了一口气道:“你已经进入了神境,又是为什么要下界来掺和这场浩劫,天上那群老头不叨念你么?”
“那群老头何足畏惧?”尚无欲摇摇头,眯着眼睛看着天空之中汇聚的黑色,“多年之前我没能够阻止祁家的毁灭,这就是我的业障,因果轮回,这本就是我该收拾的烂摊子。”
“啧——”怎么就觉得这么敷衍呢。
“魔门重开……”尚无欲没有再和广宁子胡言,只是略有些忧虑地看着天边,“人间要大乱了,这最后的一片净土,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这也正是广宁子前来找尚无欲的原因,三界的界限一旦打破,妖魔的平衡被大乱,妖气和魔道会越变越强,当年青霜和魔尊同归于尽,就是因为如此。
天道变化,魔门重开,这些都是甚为修真到一定境界的大能必定能够窥视的天机,他来找尚无欲,却不想撞破了子泪和尚无欲的“□□”。
叹了一口气,广宁子摇摇头转身离开:“您已经是神境的大能了,事有可为不可为,子泪那孩子是要骄傲孤僻些,可心性还不坏,你可不要辜负了他。”
尚无欲笑笑,点点头。
广宁子丢下一句“收拾好就过来,你欺负他也不要太过分了”就转身离去,而尚无欲看着广宁子的背影,轻轻一笑,做了个唇形:我怎么舍得。
当广宁子重新回到了小屋之中的时候,白影已经醒了过来,子泪正在替他做检查。息揽舟虽然是活过来了,可是境界倒退殆尽,头发全白,变成了一个看上去毫无灵根的普通人。
凌月尊者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霍同鸥依旧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眼下的情景,虽然是比来时好上了许多,可是还是一片惨淡,广宁子都不知道要怎么说出他和尚无欲看到的一切,当然,也许并不用他说。
当林如雪和铁如堂带着满身黑气从悬崖上掉下来的时候,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将会知道——那个曾经血洗了整个修真界的魔焰宫,再一次,出现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