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六小姐那是在诈你呢,你这会儿出去,可不是正中了她的计么。”
“对哦,我要是这么被她找到,她一定会在大家面前笑话我的~”
易思瑜的声音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似是往戏台那边去了。
这时,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一片乌云,慢慢遮住了空中那轮又圆又大的银盘,光华渐没。
“啊!”
“有强盗!”
“救命啊!”
易府上下突然大乱,尖叫四起。
易忠早年随易云平走南闯北,是个见过世面、心思缜密的,他及时揽紧了要往外跑的易子胥,并用手捂上了他的小嘴,在他耳边连连低声哄慰。
易府的确遭了贼,而且,是无恶不作的贼伙。
假山外花影重重,根本无法看到戏台那边的情形,只能听到杂乱的惨叫与哭喊。
“子胥别出来!别出来!”
透过假山的缝隙,被死死捂住嘴巴的易子胥看到了边大喊边狼狈跑入花径的易思瑜。
易忠稍稍一犹疑,要张口唤她进来躲藏,“六……”
可是,接下来的一幕让他赫然噤声。
几个蒙面壮汉要捉住一个十四岁的富家小姐,比捉只鸡还要简单。
他们弃了手中长刀,狞笑、辱骂、撕扯、逗弄……下流到无所不用其极,就在假山前的菊花丛中。
易思瑜羞愤哭吼,那群畜生拳脚相加,待她娼妓不如。
谁都没有发现假山内那双饱含惊恐愤怒的眼睛,以及从那双眼睛里流淌出的血泪。
易忠抬起一条胳膊,圈住了易子胥的眼睛与耳朵。
仲秋的夜还不算冷凉,一老一小却感到了冷彻骨腔的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声息渐没。
欢腾与死寂的距离,原是如此之近。
易忠不敢大意,直到晨曦微露才敢抱着小主人出了假山。
脚边的花丛中,青涩的身体上一丝不挂,姿态屈辱……
那些畜生在享乐完后,一刀割颈,血染秋菊……
那一幕,以及之后的一幕幕,都深深烙刻在了易子胥的幼小心灵上,让他穷极一生也难忘却分毫。
背负着一百二十三条性命,他被易忠护送着去了已出嫁的大姐家。
之后的十年里,他日日夜夜都在被仇恨之火灼烧着。
只要闭上眼睛,六姐被糟蹋的场景和死相、爹娘与其他几个姐姐的死相、戏台上下的片片尸首就会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里不停的游逛。
他寻访名师,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功夫终是不负有心人,在十七岁那年一举夺下了武状元之名,震撼朝野……
‥‥‥
三年后,当朝廷的几千精兵将野云山围困个水泄不通时,山上的山匪们还在蒙头睡大觉呢。
后来听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说,那天,山上的五百余山匪尽皆伏诛,鲜血渗地三尺,腥甜之气顶风都能飘五里。
野云寨寨主撒飞虎被年仅二十岁的长史大人亲自生擒,然后,点了天灯……
十月清霜落,都城洛邑的长史府中灯笼高挂,高朋满座。
朝野上下皆知右相薄良廷近来很是器重易子胥,那些善于钻营之辈自然少不得前来拍马溜须。
易子胥似是兴致不错,整个席间笑容不断。
酒水将他的一双眸子浸润的晶亮剔透,偶尔捏了酒盏盯着桌上那簇跳跃着的高烛火苗一个迷离出神儿,似邪肆,似伤郁,让人捉摸不透。
这厢喧腾热闹,而那厢的偏僻客房里……
虽是山匪头子的女儿,虽然自打出生就生活在野云山上,撒萱儿身上却没有沾染到一丝一毫的山匪之气。
这事儿,要怪就只能怪她爹撒飞虎。
撒飞虎是家传的寨主,打他祖爷爷那辈儿就占了野云山,一占就是百余年。
他祖爷爷生他爷,他爷生他爹,他爹生他。他祖爷爷将寨主一位传他爷,他爷传他爹,他爹传他,他……撒家几代单传,到了他这辈儿,就只生了一个女儿,而且,还是在近五十岁时才生的。
打家劫舍多了,自然会有伤阴德,他想的透彻,觉得老天爷能给他个女儿,已是待他不薄了。
俗话说的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那么这山匪的女儿……自打女儿呱呱落地的那刻起,他那颗刚硬、粗暴了近五十年的心,就如同是春风化了雨般变得又绵软又细腻。他知道,他这辈子是收不了手了,毕竟,手底下有五百多号兄弟指着他活命呢,可是,他不愿,不愿再让自己的女儿为匪。
他疼女儿疼到了怕,诸多宝事没少让五百多号兄弟拿来当下酒的笑料。
什么刀枪棍棒,什么喝酒吃肉,统统他妈的滚犊子!
奶妈、丫鬟、钗环、脂粉、绫罗……但凡是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东西,他都给宝贝女儿配备了个齐全,就?等着将来给配个清清白白的后生,和和美美度过一生。
可是,现实却是……
秋夜萧瑟,冷冷的月华透窗而入,斜斜洒在幽暗的角落里。
刚及笄不久的女子嘴巴里塞着布帛,被粗粗麻绳绑缚了个结结实实。
她蜷缩在那里,头发凌乱的向一侧歪着脑袋,闭着眼睛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血洗的野云山,血洗的山寨,血洗的萱草……
冲天的火光,凄厉的吼叫……
那是爱说荤段子、她得叫声叔叔的二当家……
那是暗恋她好多年、一见到她就会红着脸跑开的阿虎……
那是用奶水哺育了她的刘妈和爱仗着她的势在山上四处撒泼的丫鬟碧桃……
那是……
那是疼她爱她宠她、却被点了天灯的亲爹!!
那个长史大人,身姿颀长、眉峰微挑、唇角浅勾,彻底颠覆了她对恶魔形象的定义。
野云山在上谷郡的西南方,两地相隔不足百里,而从上谷郡到洛邑,却有着千里之遥。
她不明白,不明白那恶魔为什么独独留下了她的性命,还千里迢迢将她带回了府中……
外头起了飒飒声响,应是夜风吹落了枝头的枯叶。
长长睫毛颤了颤,撒萱儿睁开了一双眸子。
女人拥有着奇妙的直觉,而她,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女人。